父亲的病状,只有他们兄弟姐妹三人和近身照顾父亲的两个小厮知道。
    柳云溪扶着父亲的膝盖,笑着问:“父亲,我打算在年底成婚,到时我接你回扬州好吗?”
    柳安年迟缓着点头,“好啊,成婚好,等你和你妹妹都成了家,我跟你娘亲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被父亲认成是哥哥已经不是第一回 ,起先她还觉得父亲是忘了她,渐渐才明白,父亲爱她和爱哥哥弟弟是一样的。
    就像父亲看到哥哥的时候,也会想不起他是谁,但仍旧把他当做家人。
    柳云溪温柔地说:“你一定要好好吃药,等我接你回去。”
    柳安年像个孩子一样乖乖点头,“嗯,我吃药。吃药吃不干净,你妹妹要跟我生气的。”
    “那都是为了你好。”柳朝忍不住插嘴。
    一家人其乐融融,沈玉衡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团圆和忧伤,心中很不是滋味。
    即使一个父亲再没有保护子女的力量,遗忘了家人,成为弱者,他也没有被抛弃,依然被爱着。
    原来被爱,可以不需要附加条件。
    他上辈子,活得像个笑话。
    暗自神伤时,面前传来迟缓而慈祥的轻唤:“儿媳妇啊,过来给我看看。”
    沈玉衡害羞的低下了头。
    柳云溪回头看到了少年的拘谨,忙说:“父亲,他还没进门,有点怕生。”
    柳安年懵懂的听着,他很快忘记了刚刚说了什么,听了什么,只是潜意识里很喜欢这个自家孩子带回来的孩子。
    犹豫了一会儿后,沈玉衡走上前来,在未来岳丈面前俯下身。
    人到了跟前,柳安年露出笑容,从袖里掏出一只白玉镯子。
    “这是明川他娘留下的镯子,知道你要过来,我特意找出来,拿给你做见面礼。”
    说着,拉过他的手腕,替他戴上。
    一只镯子再值钱,也比不过其中蕴含的认可和接纳。
    沈玉衡心里欢喜,说话也多了几分温度:“谢谢父亲。”
    听到这声“父亲”,呆滞的柳安年忽然大笑起来,眼睛似乎有了神彩,开心道:“哈哈,不必谢我,你们夫妻好好过日子,再给柳家添几个儿孙,我就高兴了。”
    他一笑,姐弟两人也跟着高兴。
    天黑了下来,柳云溪直起身,“父亲,时候不早了,我扶您进去休息吧。”
    “天黑了,得睡觉了。”柳安年笑累了,在姐弟两人的搀扶下走进房去。
    晚些时候,看着父亲睡下,柳云溪才从房中走出来。
    沈玉衡站在外头等,双手交叠在一起,是在摩挲哪只玉镯子。
    走出院子,柳云溪才说:“我父亲的病就是这样,认不清人,记忆很混乱,前几年还有清醒的时候,这两年糊涂的越来越厉害……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沈玉衡摇摇头,“我觉得父亲说的很对。”
    “嗯……你该叫他伯父。”柳云溪耐心指正。
    “镯子都收了,怎么能不改口。”沈玉衡理直气壮。
    他总是在某些事上格外认真。
    好在是自家事,无伤大雅。
    柳云溪轻笑,“随你喜欢吧。”
    话音刚落,袖下便钻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扣。
    少年从容镇定,仰头看着天边一轮弯月,声音甜蜜。
    “父亲都那么说了,我也觉得我们该多要几个孩子,你觉得呢?”
    第26章 26
    ◎拥住脆弱的他◎
    懵懂的孩童总会说些令人惊诧的话。
    尽管两人之间只有三岁的年龄差, 但柳云溪以自己活过一世的心智看他,总觉得他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
    “你自己都是个孩子, 还想着要几个孩子。”她随意的说着,抬手揉揉他的头发。
    “我是认真的。”
    沈玉衡撇了下嘴,一边任她揉自己的头,一边说,“我已经十六了,不小了,别把我看成是孩子。”
    柳云溪轻笑一声,连连应道:“好好好,那我不说你是孩子, 你也不许再说要几个孩子这样的话。”
    “那是父亲说的。”沈玉衡很自然的把未来岳丈搬出来。
    柳云溪啼笑皆非,“父亲生病了, 他说的话他自己都不记得, 怎么能当真。他还说你是我的新媳妇呢, 这个你也认?”
    本以为少年会很快反驳, 没想到走在身边的人却意外安静。
    她转头看过去,借着墙下悬着灯笼的光亮看清了他羞涩的面容,本就令人惊艳的美貌染上了诱人的嫣红,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 惹人怜爱。
    少年微垂着头,不好意思看她, 只低低应声:“嗯……嗯。”
    他是认的。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自己连做赘婿都能欣然接受, 自然也能做她的新媳妇。
    慢慢走过亮着灯笼的院墙, 映照在少年脸上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 那张光影分明的脸却印在柳云溪脑海中, 久久挥之不去。
    他好可爱。
    也很深情。
    她不是不知道少年对她的喜欢有多浓烈,只是偶尔见识到他为了她,甚至愿意将姿态放到一些世俗无法理解的低位上,仍旧让她感到受宠若惊。
    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
    她不想在这方面钻牛角尖,可总是想不明白,也就一直搁不下那一点点疑惑。
    感情无法用理性来衡量,她更不会要求他对自己阐述前因后果。
    只是在某些时候,就像当下这一刻——被他的“喜欢”打动的瞬间,会想更加深入的了解他。
    或许某一天,她会拨开爱意簇拥成的繁花,理清缠绕成一团的花枝,清晰的看到他那颗隐藏在最深处的,晶莹剔透的心。
    柳云溪微微一笑,放下了心中升起的那点疑惑。
    垂下手去,牵住了他的手。
    “回去吧,该吃晚饭了。”
    少年转脸看她,见到那温柔的笑,心底的欢喜便像被春风吹起,飘到各处,心脏被填的满满的。
    他点点头,“嗯,我也饿了。”
    回到小院子里,庄院里的厨娘刚好送来了晚饭,两人一起用了饭。
    夜色渐深,柳云溪好说歹说,总算哄了沈玉衡回自己房间去睡,关上房门,两间房只隔着一面墙,这样近的距离,也算是睡在一处了。
    明天醒来就能见到彼此,只是晚上一个人睡,他应该不会太难过吧。
    少女躺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没听到隔壁有开门或是走路的声音,确认隔壁安静了很久,才放心的睡了过去。
    隔壁房间里,少年安静的躺在床上。
    来到了新的地方,和心爱的人在环山绕水的小村庄里住着,还受到了她的家人的欢迎,心情竟然真的宁静下来。
    他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安宁的日子,一切都很简单,云溪不会有意让他接触那些心思不正的人,主动让他接触的,都是心地善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
    自己有能力去应对一切的变故和危险,可心上人对他无意中流露出的保护,对他而言却是那样珍贵。
    和云溪在一起,他才会安心。
    所以他要来到她身边,他会留在这里,永远和她在一起。
    以后的日子,应该会越来越好吧。
    睡去之前,他这样告诉自己。
    睡梦中,那些近在眼前的希望和光芒像是照在水面的阳光一样,那么灿烂,那么温暖……
    可他不是一条依托着坚实土地能平缓流淌的小溪,不是只要一滴雨露一丝阳光就能茁壮成长的野花。
    他是静止的深渊。
    是疯长的红山茶。
    他的渴望无休无止,像是永远不知满足的贪婪黑洞,不断的想要从心上人身上得到更多、更多的爱。
    只有不断的被爱意浇灌,他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真实的阳光照不进梦中的深海,从表层的温暖中沉下去,再往下就是无尽的深渊。
    他不断下坠,光亮越来越远,身体越来越冷,沉重地跌进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恐惧和无助包围着他,沈玉衡挣扎着想要游出去,包裹着身体的液体越发粘稠,黑暗霎时间褪去,一片光亮中,他看到了床榻上躺着的女人。
    容貌过人的女人的躺在床上,口鼻流出黑血,双眼半睁着,死状凄惨。
    如同一幅糜烂的繁花图。
    明明那么美,却毫无生气。黑色的血液不断从她身上流出,淹没了被褥,流到床下,流到他跪的生痛的膝下。
    “母妃……母妃……”
    年幼的孩童无力的低喊着,看着不同于以往美丽温婉的母亲,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踉跄着往床边去。
    他想把母妃叫起来,手掌去扯她的手,却只抓到一团粘稠的黑血。
    看着手心漆黑的血液,孩童沉默了。
    外头的宫女只来门边站了一下,就被房中的景象吓的尖叫大喊。
    “丽妃娘娘自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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