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氏看向旁边被捆绑严实连嘴巴都被紧紧塞住的两人:“就是这两个?”
    “是。小人虽不十分确定他们的身份,却知道这其中必有端倪。尤其是在如今这等关头,小人不敢耽搁,立时带着村中男丁趁其不备,将他们逮住。
    “经过审讯,发现小人猜得不错,他们确实是突厥人。小人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一面即刻让人去禀宋庄头,请宋庄头尽快禀报给皇后与殿下;另一面加强审讯。”
    武郎将指向其中青衣男子,“另外一个的嘴不好撬,倒是从他身上问出不少东西。据他们说,他们一共来了二十余人,但因为长安城门守卫排查严密,无法全部入城,他们或假造番邦商贩身份,或躲藏于货物箱中,或用别的法子寻别的机会,如此化整为零,先后进来八人。”
    李承乾有些疑问:“他们此来就为了打探我们的水车与土豆?土豆就算了,水车突厥也不适用吧?”
    武郎将摇头:“此次他们前来,目的有三。其一,听闻土豆亩产奇高,且突厥境内部分地区也可种植,想来查清楚是否属实。至于水车,不过是入了城刚巧发现,顺带问问。
    “其二,观察京师兵力情况,以便传信汇报给颉利可汗。其三,寻找机会,在突厥大军压境之际,作乱京师,使京师动荡,趁机行事,或可与突厥大军里应外合。”
    承乾大骇,土豆先且不说,后面两个简直是令人惊悚。
    但是……
    李承乾看向几人:“不说他们只有八人入城,便是二十余人都进来,凭这些人想要里应外合也绝无可能。”
    长孙氏咬牙吐出两个字:“百姓。”
    李承乾浑身一震。是啊。他们想作乱京师,如何作乱?以有限的人手,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力打力,在长安添一把火浇一捧油,让原本就恐慌的百姓更加恐慌,然后利用这些百姓达成自己的目的。
    李承乾惊骇不已。他万万没想到,在他与阿娘努力安抚民心的同时,还有这么一群人不但要毁掉他们的成果,还要将事情极力往反方向拉锯。
    他看向两个突厥人,眼厉如刀,好似能杀了他们般。
    李承乾咬牙切齿:“他们一共八人,这里只有两个。也就是说还有六个藏在长安。”
    武郎将低头:“是。八人,分成三队。这两人为一队,还有两队,不知在哪。”
    李承乾死盯突厥人:“他们不肯说?”
    “他们说每队的藏身地点不同,彼此互不沟通,除非执事队长亲自联络,临时调派,令他们策应。”
    长孙氏冷笑:“怪道招得利落。”
    这两个突厥人负责的是土豆,没有另外两项紧要。况且他们被捕,就代表他们的任务已经失败。至于其他两队,左右他们知道的并不多,所掌握的信息,根本无法让李唐迅速锁定对象,即便后续能找到人,但这中间所需要的时间已经完全足够队友完成任务。
    所以他们恐怕是带着小心思,干脆招供,以免除皮肉之苦。
    武郎将言道:“圣人今早离京,他们必会趁这个时间尽快行动,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快,否则只怕就……”
    话还没说完,但听前方有人策马急来,发现仪架对,迅速下马,上前跪下:“皇后,殿下,城内出事了。有人煽动百姓,聚众闹事。”
    众人面色大变。
    长孙氏双手握拳微微颤抖,她站出来:“走!”
    俨然是要去现场。张士贵赶紧拦住:“皇后,此时百姓或许以被煽动,正是群情激动之时,您此刻前去不妥。今日大家都见过皇后与太子仪仗,恐怕仪架还没赶到,就会被冲撞。臣去吧,臣去抓了他们。”
    长孙氏摇头,指了指传信之人:“若能抓,你以为官府不会抓?如果事情这么好解决,他来传信便不会说城内有人煽动百姓,而会说城内有人煽动百姓,现已被捕,送入牢狱,静候发落。”
    少了后头几句话,意义大不相同。
    传信之人低下头,态度已然说明一切。
    “具体情况如何,需去了才知。走吧。”
    李承乾挽住长孙氏:“那就换普通马车,普通衣物,也请诸位禁军与我们一起,全部把衣物更换掉,我们换装前往。他既然在煽动百姓,想来聚集的百姓众多,如此便不会惹人眼。”
    也只能如此,张士贵看了长孙氏一眼,见长孙氏不反对,言道:“臣等倒是不必,脱掉外甲即可。”
    而长孙氏李承乾下地后刚换过衣服,为了方便换的常服,看上去虽非普通百姓,但也可当成世家。而马车,宋威与武郎将为了拉人本就带了一辆停在道旁,很好,万事俱备。倒是省了不必要的工夫。
    一切就绪,众人出发。
    闹事地在最热闹的平康坊,此刻周遭已经挤满了人。看模样,不只平日在平康坊的商户与客人,还有许多其他坊的百姓,并且一直有人不断往此处而来。
    长孙氏与李承乾随着人流往前,由扮做护卫的张士贵等人开路,仍是费了老大劲才勉强前行了一段,虽然与闹事地仍旧有些距离,却已经不远,再看旁边,巧了,就是醉仙楼。
    李承乾眼前一亮,还没等他动作,便见骆履平从店内出来,顾忌场面未曾多言半个字,静悄悄将他们迎入贵宾厢房。厢房内已有两人在,一人是长安令,一人是李世民留下护卫京师的牛进达。
    两人先行见礼,同时请罪:“臣等办事不利,未能在第一时间发现问题,及时扼制。臣……”
    长孙氏抬手打断二人的话,站在窗前凭栏眺望,但见右前方一丈多远的地方,平地用食案架了个小台子,几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站在台子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双颊潮红,手中还捧着酒罐,显然已经醉得不轻。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军与突厥兵力相差数倍,突厥更是兵强马壮,我们根本打不赢。长安守不住,守不住懂否!”
    “朝中已经有人提出迁都。迁都?呵,这是要弃城,放弃长安。这代表什么,代表朝廷十分清楚这个形势,他们根本不会用全部兵力去打突厥。他们是要走的。”
    满场哗然。
    “朝廷要放弃长安,他们要走?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人人脸上尽显惊惧之色。
    长孙氏与李承乾脸色瞬间沉下来:“这几个不像突厥人。”
    长安令解释说:“他们是今岁来京师参加科考的。科考未过,但见长安繁华,新奇事物层出不穷,春季又种了土豆,后来更是做出新式筒车与水车,觉得有趣,便想多呆一阵,暂且在长安留了下来。身份户籍都已查清,没有问题。”
    户籍这点李承乾信。突厥人能收买行商,为何不能收买读书人?哦,甚至不必收买,只需用些手段挑拨怂恿,给读书人洗脑,让读书人认定他们的说法,撩起他们的“正义之心”,自然就能成为他们手中的一把刀。
    而他们能怂恿几个读书人,就能怂恿更多。也便是说,事情能在短时间内演变成这样,绝不单单是眼前这几个书生的“功劳”,恐怕还有未曾站上台,却同样已经被他们洗脑的其他人。
    可见这些突厥人这几天一直没闲着,不断动作。只是他们做的谨慎,而在突厥兵临渭水的消息传来之际,朝廷震撼,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战事上,有所疏忽,未能及时察觉。当然也可能无法察觉。
    因为外有强敌,京师百姓本就惶惶不安,这其中若有人出现些微与平常不一样的举动,实在算不得什么。以致于让突厥积累数日,一朝爆发。
    瞧那几个书生醉醺醺的模样,显然已经喝得不少。谁将他们灌醉,让他们借着醉意闹事的?是无意还是故意,可不好说。
    长安令又道:“臣发现不对,立刻让衙门出动,本来已经抓住了那几个书生,但突然冒出三个百姓,说官府不让这些书生说下去就是不让大家知道真相,也就代表书生们说的是真的。他们要知道实情,他们要让听书生说完。
    “突厥大军压境,生死在于一线。百姓被刺激,跟着他们行事,有一人动手,两人动手,就有更多的人动手。结果官差非但没能把闹事的读书人抓捕起来,反而自己被打被擒。”
    李承乾挑眉:“三个百姓?”
    长安令苦笑,牛进达咬牙:“哪里是什么百姓,分明是突厥人。”
    牛进达指着书生对面压着被打的几位官差给书生镇场子的三个汉子:“突厥人与我们长相虽有差异,但区别不大,他们做了些乔装,因此并不明显。
    “可是臣与突厥人打过交道,了解他们的一些习性。他们就算表面能装,骨子里的一些行为习惯却改不了。不说十成,至少八成是。”
    李承乾看向武郎将,但见武郎将点头,就知道他也是借这点看出那几个突厥人有问题的。
    若单凭长相只怕是难,不提牛进达说的突厥与我们长相差异不是特别大,便说京中尚有许多番商胡商,亦有身为中原户籍却带有胡人血统的。
    牛进达接着说:“臣接到消息便过来了,已让卫队将此地团团围住,只是暂且未曾行动。”
    长孙氏询问:“牛将军是有顾虑。”
    牛进达点头:“如今百姓已然被煽动,单看那几个官差的情况就知,此刻若强行动手,必会与百姓直接冲突。若顾忌百姓,出手处处留情,只怕抓不到人,还会落得跟前头官差一样的下场。若无所顾忌,下手不留情,稍有不慎便会弄死几个,引得群情越发激愤。”
    李承乾了然。此刻还只是演讲煽动,若闹出人命,局面恐会一发不可收拾。
    “还有一点,臣以为此间之事必是突厥人幕后指使。台面上的几个书生应该是被利用的。而对方策划出这么大一场动乱,不可能只出动三个人。
    “定然还有人藏在百姓之中,煽动众人情绪。或许还会有个主导者在暗处观望,以备根据当前情况,随时调整计划。”
    长孙氏点头,让武郎将出面,将突厥人的计划全盘告知。
    牛进达已顾不得其他,怒火中烧一掌拍在桌子上:“娘希匹的。果然如此。”
    一共八人,抓住两人,引导百姓对付官差的三人,还有三人。
    牛进达蹙眉:“也许不只。那两个突厥人不是说他们此番前来的一共有二十多个吗?明面上说八人入城,但剩下的十多人呢?他们莫非就在外头等?
    “这两天因为突厥大军压境,朝野的目光都放在战事上,城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即便城门戒严,也难保……”
    难保什么,在场诸人都明白。难保他们不会借此良机再进来几个。需知突厥可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不缺有勇有谋之辈。
    牛进达看向楼下人群:“他们此刻定然混在人群之中,要的便是我们忍不住出手,与百姓直接冲突。冲突之下或是我们杀了百姓,或是他们推一把让百姓撞向我们的刀口,只需闹出人命,他们就可利用这点将百姓的情绪拉到更高,使矛盾在瞬间迅速激化,从而引发暴/乱。”
    李承乾恨恨握拳,真是可恶,居然用百姓来对付他们。
    长孙氏看过去:“所以牛将军秘密围困,却不妄动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他们藏在暗处的人手。”
    “是,臣以为必须先把这些人控制住才能动手,否则便是中了他们的圈套。而暴/乱一旦开始,我们疲于应付百姓,到时捉襟见肘,哪里还顾得上他们。”
    长孙氏回问:“牛将军发现了吗?”
    牛进达低下头:“不曾。”
    长孙氏叹息:“你到现在都还没找出他们的暗手,也便是说他们藏得太深,如此只怕不好找,短时间内难有结果。而下方几个书生,言语愈发激进,若让他们继续宣扬下去,局面恐更加僵持。”
    一语中的。
    但见下面书生再次放出豪言。
    “说什么圣人亲征,圣人确实带兵离京了,可去了哪里,是不是往渭水走,是不是去对战突厥谁知道!”
    “说什么皇后带着太子亲自采收土豆。土豆都成熟几天了,怎么前几天不亲采,偏偏此时亲采。这不摆明了是做给我们看的吗?你们都说看见皇后太子的仪架出去,可谁人看见他们回来?她们若是已经走了呢?”
    李承乾:???
    合着他阿耶冒着巨大风险亲征,他跟阿娘费尽心思摘土豆安抚百姓,到这几个人嘴里还成了罪名?
    简直越说越离谱。但偏偏这么离谱的事情,下面许多人都信了。信了!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恐慌气氛逐渐加剧,而随着恐慌一起出现的,是绝望、是不安,亦是气愤、是怒火。
    厢房内所有人蹙起眉头。形势越来越严峻,不能等了,必须动一动。
    正当牛进达准备请缨率先出手的时候,李承乾环视人群,竟在里头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们的神色与其他百姓不同,明显对这些人的话不以为然,甚至愤愤不平。
    他突然眼珠一转:“他们藏得深,是因为事情一直按照他们设想的方向发展。所以暗中的人手不必现身,只需静待时机就好。对不对?”
    众人抬头看向他:“确实如此,所以殿下的意思是?”
    “如果有人能破了他们的局呢?如果事情的发展脱出他们的设想,超出他们的预料呢?他们会惊讶,会意外,会震撼。计划乱了,而且是大乱,他们就会跟着乱。现身的那三个突厥人控制不住局面,书生的作用不在,深藏的暗手就一定会动。”
    话说的没错,但问题是……
    破局?还是以一种不刺激矛盾,又能让事情完全脱离突厥人掌控的破局?哪里这么容易啊!
    李承乾眨眨眼,不就是搞舆论战,搞关系对立吗?
    这种事,梦里娱乐圈政治圈商业圈几乎每个圈子都有,当是多新鲜的手段呢。
    来啊,小爷奉陪到底,谁怕谁!
    第81章 破局。
    “突厥想挑起我们与百姓的矛盾, 将我们置于百姓的对立面,以彼此兵力的悬殊来让百姓恐慌,又假造荒唐之言, 说我们弃城逃走来将这些无法平复的恐慌转化成愤怒。但他们忘了一点,要说对立,他们与百姓更为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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