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官家却似乎不愿意放过她。
    “朝廷命妇,是要做世间妇人表率的。
    秦家又有这样大的家业,地位尊崇,京中世家都仰仗你家为榜样呢,要是世间女子都信了你的歪理,无人婚嫁,谁来繁衍后代,国家如何,社稷如何?”
    凌霜的手握紧了。
    贺云章其实隔得近,可惜并不了解她。
    秦翊站在花厅的栏杆边,看一眼她整个人随着官家说的话,慢慢绷紧了,就知道她要说话了。
    凌霜从来不留指甲,也觉得此刻拳头握得太紧,几乎要把手掌刺穿了。
    不该造次的,这是帝王,一怒而山河崩,就算有满腔的不赞同,也只好忍住罢了。
    她昨晚和云夫人说时代,说洪流滚滚向前,活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被裹挟着的普通人,尽管沉沦下去诸多危险,但谁又能抓住河边的乱树,摆脱洪流呢。
    大部分人连伸手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被时代卷着往下走。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最后也自刎乌江,谁又能与天下大势作对呢?
    但如果说有一个人能改变时代的话,就是坐在她眼前的这位了。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从来官场是上行下效,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做出稍许改变,一层层加码,到了底层,造成的影响,就真的能改变这个时代。
    原来谏臣是这样想的,只要能贯彻自己的道,冒点风险也没什么。
    娴月回去一定要骂自己的,蔡婳也一定生气,但凌霜还是要说。
    那天她和秦翊论政,说朝中派系割据,江南派,秦派,晋派,还有个董大人带出的仕林派,把个朝堂搅得乌烟瘴气,许多事根本施行不下去,江南派把着当地的官府,晋派却占着市舶司,互相推诿,又朝令夕改,把商家逼得在中间两头受气,无所适从。
    秦翊听了一会儿,却淡淡道:“你把他们看作各地的代表,就明白了。
    江南派重商,想开海运,晋派却想田有人守,地有人耕,不让农民被商行引走,秦派是门阀,仕林派都是寒门举子,各有各的利益,各发各的声音。官家才好判断权衡,施行政令。”
    但这么多派系里,却没有一个是女子的代表,老太妃已经是天下女子的典范,也不过是在花信宴上干着官媒的事而已,没人说过女子终身被困在内宅,面对人生的变故该向谁求助。
    没人约束一下如今吃喝嫖赌俱全的京中王孙,只是催着她们嫁,将她们一个个送入别人家,至于别人的家里有没有活路,他们不管。
    而她站在这里,是天赐的机会,尽管她知道官家多半不会听,就算听了,也当她是疯话。但她不得不说。
    因为她之前没有人说,所以才轮得到她来说,冒着危险说。她若再不说,后世的女子更难开口。
    也许到那时候,女子连说话都成了僭越,更别说面圣了。
    “圣上说的固然没错,只是口耳相传,以讹传讹,把民女的话传错了。”凌霜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官家何许人也,对于战战兢兢的服从,他看腻了。
    但要是稍有反意,哪怕是藏在恭敬的词句后,他也能立刻察觉。
    果然他就皱了眉。
    “不是你说京中的王孙配不上女子,要女子团结起来,都不嫁人,怎么成了别人误传了?”
    “回圣上,民女说的是,正是因为女子不得不嫁,而且人人都要嫁。
    所以才把京中王孙惯得这样有恃无恐,民女在花信宴上看见的女孩子们,个个都蕙质兰心,品性良善,就有一两个例外,也极少。
    但京中王孙却眠花宿柳,或赌或嫖,整日斗鸡走狗,不受约束。
    这样下去,于国家社稷也没有好处,所以民女才说了那些话,是想逼男子上进,被人误传了……其实当时民女姐姐就代娘娘教训过我了,民女也反省过了……”
    她还不忘提一下卿云,横竖话迟早会传到老太妃那,让老太妃对卿云更喜爱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她这番话显然触怒了官家。
    “荒唐!”官家道:“从来婚嫁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京中有花信风习俗,也不过是为了长辈相看,你这话是要鼓动女子自行挑选了……”
    贺云章见状,意图解劝,道:“官家,”
    “你也用不着说情,我知道她是你正经亲戚。”
    官家朝他道,又把外面的秦翊也点了一下,道:“文远侯府订亲,以后就娶这样的侯夫人?”
    秦翊一言不发,只是上得厅来,站在旁边,垂手听训的样子。他和官家不怎么对话,有话自然有人替他说。果然董大人就上来劝道:“圣上,据说已经禀过祖宗了,不好退得。
    清河郡主娘娘也说,难得年轻人自己看中,管不得的。圣上宽宏大量,饶恕则个。”
    官家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仍然朝凌霜道:“要不是看先太后面子,今日岂容你说这些疯话,朕只知道江南风气坏了,不知道竟坏到这地步,瞧瞧你们这样子,女子还要爬到男子头上了。
    竟不用问,妇道妇德是一点没有了,这样纵容下去,天下还不大乱?女子不嫁,百姓如何繁衍?妖言惑众!”
    凌霜没说话,只是跪了下来。
    “圣上训斥,民女不敢辩驳,但女子虽是妇道人家,地位不如男子,也是圣上的子民。请圣上宽宏大量,容民女阐述道理。
    民女的话,不是祸国殃民的疯话,反而是为黎民为社稷着想。”
    “你说就是!朕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官家果然入彀。
    凌霜伏在垫子上,仍是跪伏求情的姿势,双手也放在额前,闻见垫子上的熏香味。
    “回禀圣上。
    圣上所担心民女妖言惑众,女子地位高了,就不嫁人了,影响百姓繁衍,这是圣上的仁心。
    但民女不才,也曾读史,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与越国百姓休养生息时。
    颁下法令,但凡百姓家,生女赏猪一头,生男赏狗一头,是把女子看得比男子更重的。
    女子生孩子,要怀胎十月,男子再多,也要由女子的数量来决定人口。
    圣上请想,越王勾践何等英才,他能看出繁衍人口重要的是女子,而不是男子,只有女子过得好了,百姓才能繁衍生息。
    圣上有尧舜之德,民女不敢指点圣上,只敢以越王的典故为比喻,请圣上深思。这是其一。”
    “其二,圣上说江南民风乱,女子地位高,民女幼年曾居江南,深知不然。如今世上男尊女卑,生男子,继香火,传家世。生女子,嫁他人。
    百姓也不傻,都知道养儿子赚,养女儿亏,所以民间溺女风气盛行。
    民女幼年在江南,江南也一样溺女,最严重的地方十存二三。
    如今厅中也有江南官员,圣上问一问,就知道民女所言非虚。”
    凌霜伏在垫子上,背脊微微颤抖,道:“民间溺女,花样百出,溺死,碾死,抛进山林,埋在门槛路口,只怕女儿再来投胎。
    虎毒尚且不食子,百姓如此恨自己亲生骨肉,都是因为世上女子地位太低的原因。
    百姓生下女儿,嫁去别人家,如同帮别人家养的,谁会让女儿活下来?
    就算活下来,愿意养女儿的家也会被拖累,被溺女的家庭淘汰,所以溺女之风,愈演愈烈。
    但在扬州镇江等地,女子能从事纺织业,能经商,能抛头露面,顶门立户,传承家业和姓氏,所以女儿才有机会活下来。
    否则人人都只想传承自家的香火,而把女子弃如敝屣,圣上既然想要繁衍人口,让国家强盛,更该提高女子的地位,否则女子生下来就被杀掉,谁来嫁人?谁来繁衍人口?
    圣上说江南女子地位高,是风气乱,民女却觉得,只有女子地位高的风气,才能让女子活下来,请圣上深思。”
    官家做了三十年圣明天子,自然知道民间溺女的弊病,她这番话乍一听惊世骇俗,实则条条是道,官家竟也一时忘了发怒,没有反应。
    凌霜见官家没有打断,这才说出第三段话来。
    “其三,圣上说要社稷稳固,天下太平。
    其实天下女子越少,男子越多,贫者不得其妻,游荡闲散,集结成乱。
    民女不才,也读过些书,也知道,但凡每朝每代,无家的单身男子越多,朝代就越乱。
    如今法令纵容底层的百姓,溺女弃女,卖妻鬻妻,虐待妻子,男子杀妻罪减一等,女子杀夫罪加一等,女子受苦受难,全不过问。
    看似安抚了男子,实则是饮鸩止渴,我国中女子越来越少,单身男子越来越多,就算逼着所有女子都嫁了人,还是不够,游散男子集结作乱,为匪为盗,掠夺民间,迟早酿成大祸,这是取乱之道。”
    凌霜抬起头来,仍然垂着眼,但却语句清晰地道:“圣上是尧舜之主,民女是大周百姓,哪有不盼望社稷安稳天下太平的。
    民女今日斗胆,进了一篇谏言,不敢言政,只求圣上明察,以越王勾践为鉴,奖赏生女之家,提高女子地位,开女学,立女户,让女子有机会施展才华,和男子一样顶门立户。
    这样方可解除天下的隐患,只要四海升平,社稷安稳,我虽死无憾。”
    一番话说下来,别说官家,满厅的官员都听愣了。
    原本只当是官家训诫个无法无天的疯小姐,没想到竟然被她认真劝谏了一番,说得还条条是道,让人一时竟想不到如何反驳。
    官家也失了态,有点瞠目结舌,还好旁边内侍鲍高见机,怒斥道:“大胆,谁跟你‘你呀我呀’的,在官家面前还敢称我,哪来的乡野村妇,还不告罪……”
    凌霜对这一套也是熟的。于是又低下头去磕头,做心悦诚服状。
    “民女不过是乡野村妇,不懂规矩,这些话也不过是我一点浅陋见解罢了,圣上英明睿智,自然早就想到了,民女班门弄斧,让圣上贻笑大方了。请圣上大人大量,恕民女无礼吧。”
    官家这才好借坡下驴,咳了一声,皱眉道:“果然是秦家的人,疯也疯得别致些。一个妇道人家,真当自己是女中诸葛了?
    算你还知道进退,下去吧,以后这些疯话少说,别连累秦翊也跟着你丢脸。”
    “谢圣上开恩,民女告退。”凌霜道。
    她自然知道,皇家的体面重要,驳得倒就驳,驳不倒就是“你这些疯话”。
    但她从来也没想过驳倒官家,她那番谏言,已经是极猥琐,几乎是站在世间男子的立场上说话了,把女子都快说成了繁衍的工具,这才有机会能说完。
    但就算这样,也不知道官家听进去多少。
    又愿意做多少,饮鸩止渴虽然危险,但谁不是只管眼前安稳,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但哪怕只要听进去一点,也不枉了她今日回去被娴月和蔡婳痛骂了。
    这样的话,她作为女子不说,难道指望满朝的大人们说吗?
    秦派为秦派说话,江南派为江南说话,男子自然只为男子说话,说是大人们对自家女儿也爱若珍宝,但那终究是对宠物一般,谁又愿意为她的终身和地位谋一谋呢。
    第160章 火焰
    凌霜下了花厅,看自家娘亲等在厅外的焦急眼神,把爹的手都掐青了,只怕挨完娴月和蔡婳的,还要被娘骂一顿呢。
    凌霜仗着这时候圣上没走,她们都不敢逮自己,出了花厅,一溜烟跑到后院去了。
    准备找点东西吃了,免得晚上宴席,圣上回宫了,剩下娄家自己人,她们三娘教子,围着自己教训。
    她向来躲得好,正在蔷薇架后看丫鬟们来往,后面绕出一个人来,秦翊笑道:“娄小姐好口才,隆中对也不过如此。”
    史上善于进谏的女子也有,只是都是后妃,她是秦翊的未婚妻子,圣上不好说,只好骂她自以为是女中诸葛。
    但圣上骂她,秦翊偏用诸葛亮来比她,当年诸葛先生南庐高卧,隆中对三分天下,何等心胸,秦翊这马屁倒是拍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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