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都是自家亲戚。”姚夫人带头笑道:“我们还没见过娴月梳妆的样子呢,都说美貌,倒要看看是不是天生丽质……”
    娄二奶奶要去拦,哪里拦得住,但凡亲事,看客总是兴致高昂,这还没到闹洞房,已经兴奋得不行了,都要去看娴月。
    有熟悉娄家的,直冲后院,浩浩荡荡十几个夫人,嚷着要看新娘子,简直是摧枯拉朽,凌霜跑在她们前面,刚想着说万一她们硬闯,要不要翻脸,娴月房间门口却早站着一个人了。
    云夫人素面朝天,连头发也是松松挽个坠马髻,披着衣裳,笑眯眯站在门口,道:“各位夫人怎么来这么早?”
    京中传言再怎么传,她终究是侯府嫡夫人,这些夫人见了她,也不得不乖乖行礼,叫一句:“云夫人。”
    连嚷着看新娘子嚷得最凶的姚夫人也不得不收敛许多,笑着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梳头的拦着看新娘子的,不讲理不讲理!”
    她虽嚷,却也不敢直冲云夫人身后的门,云夫人听了只是笑眯眯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然给新娘子梳头,当然要给新娘子把门了,夫人们还是回去等着看新娘子吧,横竖里面已经在换衣服了,好饭不怕晚。”
    有她在,众位夫人们只得悻悻商量回去,云夫人看她们走了,朝里面笑道:“红燕,告诉小姐,慢慢梳,不怕,今日是她的大日子,自然一切以她为重,凡事有我呢。”
    凌霜也跟着众人往回走,趁人不注意还拿手肘捅捅娄二奶奶,低声道:“看吧,请云夫人来梳头还是很有用的。”
    娄二奶奶气得眼里冒火,但到了正厅,又不得不露出蜜一般甜的笑脸,和众位夫人周旋起来。
    夫人们哪里是来吃茶喝点心的,一到正厅,看陈设的看陈设,讲旧礼的讲旧礼,姚夫人说“我们那时候,做小姐哪有现在轻松,天不亮就薅起来了,也不管你醒没醒,喜不喜欢,梳头的,上妆的,穿衣服的,把你摆弄好了,花轿一抬,就送过去了。哪里知道男家是高是矮,是俊是丑。
    哪像现在,二十四番花信宴,早就相看好了,抬到洞房里一看,竟不是‘新人’,都是‘旧人’了。”
    娄二奶奶听了便有点不太欢喜,感觉她有点影射娴月和贺云章早有私情的意思,笑着反驳道:“那不是盲婚哑嫁吗?
    可惜不是人人都像姚夫人福气好,这样都嫁到了姚大人这样的金龟婿,哪像我们,都是认命罢了。要是那时候有花信宴倒好了……”
    她刚起了个头,还没铺陈开,眼看那边几个夫人已经手挽手去看嫁妆了,只得扔下这边去管那边,又听见景夫人问道:“怎么老太君不在,这样的喜事,正该老人家坐镇才是呀。”
    “她老人家也跟姚夫人一样,喜欢讲旧礼,说是还没分家,无论如何不肯过来,守在祠堂里,等着娴月过去给她磕头呢。”娄二奶奶笑眯眯地道。
    要是娄老太君给了嫁妆还好,嫁妆不给,平日里也不闻不问的,这时候还不自己凑上来,还等娴月去磕头。
    要是卿云还好,娴月只怕有一百个法子应付她,有本事不磕头还让她没话说。
    夫人们立刻又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在长辈这点上,她们倒是和娄二奶奶是一条线的,各自都有一肚子心酸史要说,连向来跋扈的姚夫人也恳切地嘱咐道:“二奶奶,你可千万记得教娴月,到了新房里,放衣服,放鞋,千万让丫头看好了,我那时候就是不知道这个,丫头一眼没看住,被我家老夫人身边的一个老妈妈,趁闹洞房时乱得很,一把把我的衣服放到了椅垫子下面,我家老夫人坐在上面,受了我的礼,从此一辈子受她的管辖。你可千万记得嘱咐你家姑娘呀。”
    “谁说不是呢,我那时候更小,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我娘派过来的婆子也不济事,新房里桌子上放着个拂尘,喜娘让我拿,我就拿了,原来拂尘是‘服’的意思,顺服顺服,让我一辈子顺服他家呢,我三朝回门,问了老太太才知道,所以我说衢州人心眼多,最要不得。我以后女儿就不嫁衢州人。”景夫人也道。
    夫人们总算融洽探讨起当初嫁过去被立规矩的事来,可惜消停不了一阵,那边主礼的婆子亲自来报:“新姑爷到福清街了。”
    福清街就是娄府门口不远的主街,这还了得,顿时夫人都笑起来,有要去门口看新姑爷的,有要去催娴月的,连梅四奶奶都笑道:“这下好了,新姑爷都上门了,新娘子还没准备好呢,看你拿什么交差。”
    娄二奶奶哪有办法,只得一边亲自去接,一边让凌霜去催娴月,又让黄娘子去叫娄二爷出来,夫妻俩赶到门口时,只见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震得整条街都轰隆隆,周围街坊四邻自不必说,半个城南都来看热闹了,贺家迎亲的车队被堵在路中,各家的小孩,下人,都围着讨赏,唱着童谣嚷着要看新姑爷,饶是捕雀处素日凶名赫赫,这时候也不管用了。
    贺云章难得穿这样华丽的喜服,京中喜事,仍是红绿喜服,探花郎骑高头大马,比当年高中时游街还热闹,旁边贺浚和秉文秉武兄弟都开不了路,两个小厮牵着马,仍然被众人围在中间。
    秉文秉武满街撒赏银,发喜封,人反而越发越多,好不容易清出一条路来,贺云章门前下马,身姿潇洒,朝着娄二爷夫妻俩就行了个礼,街上顿时哄笑开来,连躲在门后看的夫人们也笑,道:“三品跪五品,今日算是看着了。”
    官家对贺云章是真心宠信,为个亲事,授他实三品,只为了迎亲时好听,一概仪仗车马也宽松些。
    娄二爷向来是一派文人气,用娄二奶奶的话说,“上不得高台盘”,这时候只知道憨笑,一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
    好在娄二奶奶早有准备,从族中请了德高望重有经验的长老来,穿了喜服在门边唱礼道:“新姑爷上门,给岳父岳母行礼,一赏!”
    娄二奶奶这边的小厮婆子们连忙抬着喜钱喜糖出门放赏,漫天撒去,小厮用长杆挑着爆竹到门口放,一时间鼓乐齐鸣,热闹非凡,娄家自己的小孩子也涌上来,都是下人家的小姑娘小男孩,都围着贺云章叫姑爷,讨要赏钱,贺大人难得这样平易近人,也笑着让放赏。
    众人簇拥着贺云章进了后院,夫人们这才出来相见,素日都敢怎么打量贺大人,今日算有了机会,有胆大爱说笑的,像景夫人,梅四奶奶,立刻就笑道:“到底是探花郎,这相貌,真不枉了娴月一番青春,真是一对璧人。”也有刁钻的,像姚夫人,立刻道:“这下好了,贺大人都到了,小姐还在梳妆呢,二奶奶可怎么交差……”
    “不妨事。”贺云章不该接了这句话:“官家午时才到呢。”
    夫人们一听,这还了得,都围着开起玩笑来,这个说“瞧瞧,还没过门呢,这就宠上了”,那个说“到底娴月好福气,贺大人这就开始帮着新娘子说话了,文郡主只怕是立不了规矩了”也有笑娄二奶奶的,道“新姑爷这话说到二奶奶心坎里去了,这乘龙快婿,是越看越顺眼了……”
    第153章 花轿
    这边正喧闹,娴月那边却像打仗。
    依凌霜看,这头发压根用不着梳得这么认真,反正凤冠一戴,还能看到多少呢。
    妆也大可不必如此精细,说是看新娘子,闹洞房,其实都是晚上的事了,灯光烛影,看不清楚,化个大概就行了。
    但娴月听了,立刻道:“依你看,人活着饭也不必吃了,反正吃了也要饿,觉也不用睡了,反正醒了也会困……”
    她倒有心再打几个比方,但那边已经浸好胭脂,要上嘴了,只得闭了嘴让那董娘子上妆,用眼神威慑凌霜。
    这时候其实头发和妆都忙得差不多了,只穿衣服一件繁琐。
    虽有云夫人和嬷嬷在,董娘子也是宫里出来的,但为了这几层衣裳的穿法,还是废了些劲,娴月腰细,人也纤细苗条,这样厚重的喜服,稍微宽松点,整个人都要被衣服吞下去了。
    只得一层层裹紧,最后又穿上大衫,再穿霞帔,金帔坠还临时换了一副,因为是挂的小麒麟,她不喜欢,让换成鸳鸯的,为这个又折腾了半刻钟。
    凌霜都等饿了,开始饥不择食地拿起点心开始吃。也只有蔡婳了,还能在这时候补充点意见:“或许珠子可以换成珊瑚的,比金子配宝石更衬喜服一些。”
    娴月站在那,如同前院那棵树,由着人给她身上挂各种喜气洋洋的东西,又是玉禁步,又是珠子,又是平安锁,又是玉连环,又是手镯,又是项链,总算弄好了,两个丫鬟扶着坐下来,打开门要叫娄二奶奶了,娴月又道:“等等,我再看看。”
    丫鬟们连忙捧上镜子,人手一面,围着娴月,前后照鬓,又拿着一面凑近来细看了看脸上的妆,这才道:“可以了,除了胭脂红些,没什么问题了。”
    “胭脂红才好,显得喜气,而且大婚辛苦,怕小姐熬累了,胭脂沁进去了,累了也显得气色好。”董娘子道。
    “辛苦各位娘子了。”娴月笑道,叫桃染:“赏。”
    她这一声令下,不仅丫鬟们连忙搬出早准备好的赏封给娘子们,门口的丫鬟也打开门来,跑去跟前院传话了。
    “还得劳烦娘子们今日跟着我辛苦一天了。”娴月道。
    这些娘子们都得跟到贺家去的,为的是下午还有宴席,晚上还要闹洞房,若是头发毛了,或是妆花了淡了,都随时好调整的。
    “小姐说哪里话,我们巴不得沾沾小姐的喜气呢,也跟着长长见识,这京中婚事虽多,哪家有这样的荣耀,让官家亲自来主婚呢,一生也遇不到一件啊,我们该谢谢小姐,给我们这福气呢……”
    娘子们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办喜事是拣最好听的话说,说得越吉祥赏得越多,果然娴月就让桃染重赏,云夫人笑盈盈在旁边看着,也让红燕又赏了一份,娘子们正欢天喜地谢恩时,只听见走廊上响起一片脚步说笑声,是夫人们大军已经杀到了。
    虽然准备好了扇子,但这时候也不能挡,因为都是来送亲的太太们,算是亲戚长辈,好在娴月今日妆容端庄为主,连这些夫人们也挑不出理来。
    当然也有拈酸的,主要是那顶凤冠太惊人了,一见就知道是宫里出来的东西,姚夫人就先不无酸意地道:“到底娴月有福气,诰命还没到,凤冠就先到了”。
    但其他夫人都是纯然热情夸赞,尤以景夫人为首,盛赞娴月的美貌,道“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美貌的新娘子了,这才不枉了官家亲自来主婚呢……”有夸凤冠的,有夸娴月端正的,把娴月围在中间,各色称赞和祝福一拥而上,嘴里都是好话。
    娄二奶奶本来也随着众人来了,只是跟在后面,这时候也进来了,只站在门边不远,神色复杂地看着娴月。
    凌霜注意到了她的神色,有些惊讶,可见嫁女儿是极动容的事,自己母亲也不例外。
    夫人们夸赞过后,这才开始添妆,有送玉佩的,有解手镯的,有用锦囊装着小金锞子的,纷纷上来放到娴月手中,景夫人给的鸳鸯玉佩,笑道“祝新娘子和贺大人白头偕老”,梅四奶奶给的缠丝镯,祝的是“如丝如缕,缠绵不绝,情意绵长”……夫人们吉祥话一句接着一句,娴月只垂着眼睛微笑接受,身后的乳母黄妈妈待她挨个谢各位夫人,连声道“谢景夫人,借夫人吉言……”
    “谢梅四奶奶,借夫人吉言……”
    娄二奶奶这才过去,道:“谢各位夫人赏脸,借了各位夫人的福气,娴月一定平平安安,幸福美满。”
    景夫人和梅四奶奶立刻就把她拉住了,梅四奶奶向来和她亲善,笑道:“怎么忘了这位大功臣呢,生出这样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今日你当记首功呀。”
    旁边的夫人也起哄,姚夫人道:“不知二奶奶拿什么给新娘子添妆呀,可要对得起这顶凤冠呀。”
    娄二奶奶办这场亲事,也算尽了全力。
    众人都当她财力尽了,没想到她被推到娴月面前,母女俩其实都有点尴尬,但她还是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来,上面錾金梅花,花心的红宝石却鲜红如血,正是和清河郡主当日送凌霜一样的红雅姑,只是略小点。
    “我不比丽妃娘娘,没什么好送你的。”她难得这样沉下声音,道:“这簪子是外婆当年传给我的,当初我嫁你父亲,就让人重新铸了一下,錾了字,一直戴到了今天。又嵌了宝石,送给你。
    我不比众夫人,也没什么福气可借你的,只是这二十年来还算琴瑟和谐,也祝你和新姑爷琴瑟在御,白头偕老。”
    娴月也动了容,道:“谢谢娘。”
    “到底是亲娘,对女儿还是好。”景夫人笑道,旁边姚夫人怂恿道:“怎么我们都添了妆,云夫人反而躲在一边,论富贵谁比得上安远侯府呀,云夫人可不是要临阵脱逃吧。”
    众人立刻把云夫人拉过来,围在中间,有意拱她上去,看她究竟能给娴月什么好东西添妆。
    谁知道云夫人只是笑着从怀里拿了个小玉锁出来,交给娴月,笑道:“都说男子做磐石,女子做蒲苇,用凌霜的话说,怎么好东西都是男子的?
    玉石坚硬,我倒希望娴月像磐石一样,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多谢云姨。”
    娴月认真道谢,对着她一笑,立刻就将小玉锁戴上了。旁边夫人立刻笑道:“好啊,到底和云夫人最亲,咱们的东西都收起来,只戴云夫人的。”
    黄妈妈拿了个锦囊,正收夫人们添妆的那些礼物,准备给娴月在轿子上的时候带着压轿呢,听到这话,忙笑着准备解释,众人正说笑,却听见娴月身边的桃染短促地“啊”了一下,一脸闯了祸的表情。
    “怎么了?”
    娄二奶奶反应快,今日她也救了不知道多少场火了,弥补了无数疏漏,所以并不慌乱。
    “我忘了提醒了。”桃染道:“云夫人是来给小姐梳头的,但小姐醒来我光顾着伺候小姐洗脸,梳头娘子一来,我就把这事忘了。”
    她一说,云夫人也想起来了,红燕也笑了,娄二奶奶只道:“我当多大事,梳头什么时候都梳得,横竖不过是象征一下罢了。”
    “虽说是象征,也很重要呢。”众位夫人都道。
    “只是现在头发都梳好了,还怎么梳头?”桃染急了:“总不能把头发再解开吧。”
    “横竖不过是梳三下,应个景罢了。”黄娘子提议道。
    红燕机灵,早拿了玉梳来,云夫人接过来,娴月虽然戴了凤冠,但头发又长又密,髻尾还盘起来垂在凤冠外面,云夫人也就伸手,在发髻上虚梳着,笑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一生顺遂,万事如意!”
    其实京中惯说的是三梳子孙满堂,但云夫人改了词,娴月立刻明白了,回头朝着云夫人一笑。
    人人盼她子孙满堂,只有像娘一样担心她的人,才会想她一生顺遂,万事如意。
    众夫人见她们这样亲昵,顿时起了哄,娄二奶奶在旁边看着,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偏偏这时候前面又跑了人来催,道:“快到午时了,贺家的礼官在催了,说官家要出宫了,得快去贺家接驾去。
    花轿也都准备好了,只等夫人一句话,新娘子就要出发了。”
    这样连着催,哪怕是刚强如娄二奶奶,也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催什么?就是要出发,也得拜了父母再走。”她道。
    旁边的夫人顿时都笑了,说“瞧,二奶奶舍不得了。”景夫人劝道:“再舍不得,也是要嫁的,花轿都准备好了。”
    众夫人把娄二奶奶簇拥着,半推半送,带去正厅等娴月行礼。
    屋内顿时空下来,娴月也由丫鬟扶着起身了,桃染忙得很,指挥几个丫鬟检查:“扇子呢,给小姐拿着,阿珠,你抱好了小姐的首饰匣子,这可比一车嫁妆还贵重呢,娘,你拿着添妆的锦囊呢是吧,娘子们拿妆奁,其余人都捧好了东西,婆子们过来,把东西都搬去马车上,就这几个箱子,马车跟好了,到时候外面又是鼓乐又是鞭炮,人多眼杂……”
    黄妈妈和蔡婳也帮着照看,凌霜一直抱着手站在墙边看,这时候也和娴月对了个眼神。
    “你放心。”娴月只朝她无声地说了这一句。
    “知道了。”
    凌霜神色仍然只是不开心,尤其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今日过去,娴月这房间就搬空了,她的琴,她的画,她的妆奁首饰……当然这房间一直给她留着,但失去主人的房间,常有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就算以后再回来住,也不过是客人一样匆匆了。
    她和凌霜不同,从此以后,如她所说,贺家就是她的家了。
    她要在贺家栽她的桃花,折她的杨柳,度过她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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