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妃伴君日久,倒也没有真被吓到,还微笑着辩解道:“臣妾不是为了礼重而收的,是贺大人的礼送得有深意,才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
    “哦?他送的什么?”官家道:“让朕也看看贺大人的家底。”
    丽妃招手,贴身女官早有准备,端上来一个锦匣,打开给官家看,原来里面是一领洁白无瑕的白狐肷,轻厚细软,无一不足。官家一看,更加气笑了。
    “还是前年我赐的,省到今天不穿,拿来送人,你也是有出息!”
    “贺大人哪是以财帛动人心,他是在用典向圣上讨饶呢。”丽妃笑道。
    官家却不理贺云章,而是转头朝身边的内侍鲍高道:
    “鲍高,你整日觉得你比云章厉害,你倒说说,他用的是什么典,讨的是什么饶?”
    鲍高是内侍,虽然侥幸识得几个字,学问到底平常,哪能回答这个问题,顿时脸色通红,道:“圣上恕罪,奴婢不知。”
    “量你也不知道。”官家道:“贺大人,你既然用得了典,就给人家解解你的典故吧?”
    贺云章依言,脸上也并无得意,仍然平静,只是淡淡答道:“孟尝君贤,秦昭王欲得天下,囚之,一食客能为狗盗,入秦营盗出狐白裘,献给秦昭王妾,妾为说情,秦昭王这才释放孟尝君。”
    “倒难为你,删其烦,简其要,赶得上私塾开蒙了。”官家问鲍高道:“听懂了吧,人家拿自己比孟尝君呢,替自己剖白,说自己是贤臣呢!”
    鲍高脸色通红,哪里敢答话,只是点头。
    官家这才转过脸来,把匣子里的白狐肷拿出来看了看,丽妃只当他消气了,谁知道他把白狐肷往贺云章身上一扔,道:“好好的探花郎,也学会了鸡鸣狗盗的营生了。你用典也该说完,谁逼着你钻狗洞学鸡鸣了?
    自己被商家女迷了心窍了,反说朕是听妇人言的秦昭王,你还学会倒打一耙了!”
    贺云章听了,并不辩解,那白狐肷被扔在他面前,如同堆雪,更衬得探花郎容貌芝兰玉树一般。
    丽妃听了,顿时不干了,道:“圣上说贺大人罢了,怎么拉扯上臣妾了,臣妾几时对圣上进谗言了。
    还真当臣妾是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不是看素日圣上和贺大人情分难得,生了嫌隙可惜,知道白狐肷是有典故的,想替圣上分忧,不然谁接这烫手山芋呢?”
    她一面说,一面嗔道:“俗话说,君子都有成人之美呢。
    贺大人自己订了亲,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让我向圣上求情的,人家都说,探花郎是天子门生。
    放在咱们民间,父母不在了,娶亲是老师的责任了,圣上当着探花郎的师父,还不给娶亲,拖到了二十来岁,还要探花郎自己来操心,已经是失职了。
    探花郎自己订了亲,圣上还数落他,天底下哪有这样委屈的事呀。
    真要拖到三十岁,打光棍,看人家是说他还是说圣上!”
    本来贺大人态度就极好,她这一番话,又有趣,又有道理,官家听了,脸上怒意也维持不下去了,不由得笑了。
    “可见是白狐肷的功劳。”他打趣道。
    丽妃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圣上胡说,我是仗义执言。”
    官家招手,丽妃这才过来,依偎在他怀里,丽妃虽然位份高,其实年纪极轻,比贺云章大不了几岁,容貌极美,身形也婉转,不然也不能得个丽字的封号,官家对她,是有点民间富家翁对年轻美妾的纵容的。
    所以官家取笑她道:“你还仗义执言,朕告诉你,他也是故意的,欺负你没读过多少书,送白狐肷是在骂你呢。连朕也骂在里头了。”
    丽妃并不买账,道:“臣妾不信,凭他怎么说,也是把官家比秦昭襄王,英才盖世,奠定千秋伟业。臣妾跟着官家做昭王妾,有什么丢人的?”
    她见官家眯着眼,似乎有被说动的意思,连忙温言软语,摇晃着他手臂,柔声劝道:“大王,放过孟尝君吧!
    这可是千秋佳话,流传至今呢,就冲这典故也该放过他。
    再说了,秦翊还不一定娶那位小姐呢,听说那小姐行事大胆得很,当日老太妃是听见了的,说什么生了孩子要随她姓,还说了许多糊涂话,疯得很。”
    官家显然早听过那些疯话,闭着眼睛,任凭丽妃劝着,并不细问。过了半晌,才睁开眼睛,骂道:“秦翊也是不长进,几代单传,堂堂文远侯,入赘去的吗?
    为了当初岑家一件事,秦贺两家联手起来和我置气,多少年了,两个人都荒废成什么样了。要是他们父亲还在,也要被再气死一次。对了,贺南祯那小子怎么样了?”
    丽妃自然是顺着他的话说,道:“听说浪荡得很呢,很不像话。”
    “不用问就知道是,他被参了几次了?朕都压下来了。他也有二十多岁,还不娶亲,拖到何时是个头?”官家嫌弃道:“到底当初贺明煦的续弦没娶好,安远侯府现在也不成个样子。”
    “年轻人狂浪些,难免的,横竖人家也不当官。
    云夫人守了十年了,没听见什么闲话,这就不错了。”丽妃劝道:“儿女亲事,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圣上操心也没用的。
    只要秦翊喜欢就好了,娶妻不贤,糟蹋的是秦家自己,圣上替他们忧心什么,自己龙体要紧。”
    她到底年轻了些,有些话说得太白了——官家当然巴不得秦家糟蹋完了,但这话当然不能说,不但不能说,还得替秦家痛心疾首才行。
    但官家想到这里,自然更不会和贺大人置气了。
    果然官家就瞥了一眼贺云章,道:“起来吧,别跪着了,让人听见,又说我不是好师父,对你这‘天子门生’不好了。”
    “云章不敢。”贺云章仍然神色淡淡地,道:“谢圣上恕罪。”
    “行吧,你非要自己找,就让你娶去吧。
    听说还是个商家女是吧,家里连个三品官都没有,我有心替你荣耀一下,偏偏怎么找了这么个门第……”官家皱着眉头道。
    丽妃立刻就明白了官家的意思。
    “那正好,让圣上给你们主婚,世上哪有比这还荣耀的事。到底圣上心疼贺大人,我还傻乎乎在这说情呢……”她笑道。
    “我倒不心疼他,做出的事,实在伤人心。”官家嫌弃道:“不过是不能辜负了世人的说法,又是天子门生,又是天地君亲师的。连婚事都不去,枉费了满京人都说是宠臣了。”
    “还不快给圣上谢恩。”丽妃催促道。
    贺云章没说话,只是又跪下,行礼道:“云章从十六岁,受圣上教养至今,多有惭愧,辜负圣上深恩,实在惶恐。”
    “你知道就好。”官家淡淡道:“把你那‘连襟’看好了,就是你对得起朕了。
    办婚事要什么,缺什么,只管说,朕从来不是吝惜东西的人,为的从来是咱们君臣师徒之间的一片心。”
    “云章知道。”贺云章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官家道:“多谢圣上,门生定当竭力尽忠。”
    官家这才笑道:“这才是我的探花郎呢。
    今日怕是把几年的分量都跪了,再跪下去,鲍高真要觉得他有机会坐你的位置了,快起来吧。”
    其实官家主婚,倒也未必是好事,当然婚事会体面风光千倍,但为了接驾,其中的繁琐疑难,以及耗费的时间精力,也要千倍不止。
    但贺云章还是把官家递的话接了下去。
    他知道娴月向来是喜欢热闹的。
    要是担心她的身体,让她错过这一场大繁华,只怕真要上家法了。
    正如她所说,她好繁华,爱热闹,喜欢权力,说是虚荣也使得,说是争强好胜也使得,她就是铁了心要做最耀眼的娄娴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富贵荣华堆叠到极致,像将凤钗层层镶嵌珍珠宝石到极致,不为什么,只为了她可以。
    而贺大人连这部分的娴月也喜欢。
    贺云章想到她知道这消息后,那明明得意得不行,还故作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得神色一动,连眼神都软下来。
    官家正饮茶,不懂,丽妃看在眼里,也不由得为之心神一动。
    怪不得世人传唱千金买一笑的故事,这样的年华,这样的容貌气度,这样的深情,如同戏中传唱的才子佳人,光是在台下看着,都觉得心神驰荡,甚至有瞬间的怅然若失。
    也不枉了她如此费劲,为孟尝君做媒人。
    第148章 大雪
    圣上亲自主婚的消息传来,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
    都知道贺云章是宠臣,没想到恩宠之盛到这地步,娄家本已因为这桩婚事水涨船高,如今真要鸡犬升天了。
    到这地步,就算没有凌霜在中间主持公道,娄二奶奶也断不敢和娴月闹了。
    娄老太君更是着力,直接把压箱底的老本都翻了出来,这下也不管什么孙儿孙女了,三房的玉麒玉麟比起来,也不如半个娴月重了。
    给东西之外,还亲自过问娴月的身体,日日看药方,亲自守着调理,凌霜偏这时候念诗,说笑话,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你别找打。”娴月嫌弃她道:“她这几天正不顺心呢,小心撞在气头上,给你来一顿。”
    “好啊,娘都不叫了,直接‘她’呀‘她’的,这么伤心吗?”凌霜趴在她梳妆台上问。
    娴月并不接话,只是道:“人家不喜欢我,我又何必上赶着,横竖马上嫁出去了,她眼不见为净。”
    “这样说娘把你嫁了应该高兴呀,她天天不顺心,说明舍不得你呀。”凌霜道。
    “舍不得我?”娴月自己都笑了,对镜画眉,道:“她是替卿云伤心罢了,这么泼天的富贵,可惜不是卿云的。要能换,她早换了,不然这么遗憾呢。”
    凌霜翻过身来,将两个手肘靠在梳妆台上,偏过头跟娴月说话。
    “我看你们俩这结是解不开了。
    也行,世上也没哪条规矩说娘一定要爱女儿的,有缘则聚,没缘则散,横竖你有我呢,卿云也靠得住。”
    “云夫人的母亲就不喜欢她,到死也不喜欢,也没见云夫人哭死在家里。”娴月一副看淡的样子,说道。
    但凌霜知道她远没有看淡。
    这家伙向来记仇。
    -
    论理,操办婚事这样忙的时候,尤其操办的还是官家主婚的婚事,是经不起一点点的分心的。
    但娄二奶奶最近有点魂不守舍。
    或许是凌霜那一问问伤了她,究竟为什么不喜欢娴月呢,明明容貌性情,甚至对家里的付出,和对她的顺从,都并不逊色。是因为生她的时候特别不愉快吗?还是因为后面吃了太多苦头?她时不时自己问自己。
    那天打牌,她如今也有一群围绕自己的夫人了,其余的夫人凑趣,说起自己在家做女儿的时候,都是京中人家的规矩,娄二奶奶听着,并没有什么感触。
    只有景夫人说到她做女儿时候,家中不喜欢,所以嫁得早,她妹妹讨喜,就拖到二十才嫁,也有养老女的,一辈子不嫁人,托词说是学佛修道,其实是父母舍不得,所以留在家中,常伴膝前。
    “家里不喜欢的女儿,是会嫁得特别快的。”
    娄二奶奶有天想到景夫人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心像扎了一下。
    也常有和娴月碰面的时候,多半是一家人吃饭,少有独处,从上次那场大闹之后,娴月是彻底对她死心了,娄二奶奶也知道,因为双方都异常地客气。
    拖到只剩几天的时候,诸事更加冗杂,也不用想什么,横竖有规矩,老太妃怕婚事出差错,让两个老嬷嬷守在娄家,凡事都按宫中规矩,生怕在接驾的时候露了怯,显出了“商家女”的底色,换了以前,娄二奶奶要刺几句的,现在也忘了。
    有次倒是独处了一会儿,娄二奶奶去问魏嬷嬷点帐,看见娴月在魏嬷嬷房间,由桃染陪着,在用凤仙花染指甲,十指纤纤,都包着布。
    “听说贺云章昨天让人来送大雁了。”娄二奶奶在旁边坐下来,没话找话道。
    送大雁是宫中婚俗,她管着家,自然清楚,反过来问娴月。
    娴月只道:“好像是的。”
    “贺家倒是按古礼来的,虽然时间上有点赶,倒是样样齐全,为了官家要来,把日子延到了二十三,我才知道,原来官家出行都是要问过钦天监,选好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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