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也想想,他辛辛苦苦弄来的药,下午交给夫人,晚上就到了冯家,这谁不生气呢?
    这才是对二小姐上了心的,是好姻缘呀,二小姐生得娇,也只有贺家有这样的家底,能娇养着,不然跟着张大人天远地远做官去,身体什么时候能养好呢?”
    “哼,说几句重话就是上心了,就是好姻缘了?他家文郡主那关还没过呢?
    他倒是先提个亲试试,都说官家要赐婚,连老太太都知道,老太妃在给他张罗亲事,要拉拢他,他要结几门亲?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就当自己是女婿了,还骂起岳母来了?咱们等着看吧,路还远着呢!”
    娄二奶奶虽然一路抱怨回来的,但到了娴月姐妹住的院子外,还是声音一下子低下来。
    今日的事,贺云章说她,她还有得抱怨。如今去见娴月,真是有点心虚。
    “我劝夫人的没错吧,”黄娘子还道:“二小姐本来就心思重,夫人偏还要拿她的药去下套,现在闹成这样,可怎么收场……”
    “就你聪明,马后炮。”娄二奶奶恼羞成怒道。
    但她虽然说黄娘子,其实还是心虚的,在廊下站了站,手扶着一棵海棠树,有些自言自语地道:“论理,我也确实做得有点过了头,要早知道那不是宁馨丸就好了……”
    “就是宁馨丸,夫人也不该这样呀,虽说宁馨丸不对症,但留着小姐好了补补气血也好呀。”黄娘子又劝道:“依我说,夫人还是认真跟二小姐低个头,把事情说开来,也就好了。不是我说,二小姐素来是最服夫人的……”
    但娄二奶奶向来是最要面子的,她不劝还好,一劝,不由得老脸一红,索性横下心道:“我是她亲娘,还怕她不成,我就进去,不信她能把我怎么样,要真为这点事记恨我,我也生不出这样的女儿。”
    她说着,真抬脚走了进去。
    里面暗得很,娴月正靠在床边,喝着药粥,桃染正坐在窗边,把那锦匣子放在娴月被面上,一面兴奋地跟娴月说着什么,小丫鬟阿珠阿碧他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
    见娄二奶奶进来,顿时都停下了,起身叫“二奶奶”。
    娄二奶奶说得豪气万丈,其实见了娴月,还是有点尴尬。看了看桌上的药粥,道:“成日家喝这茯苓粥也不好,该做点燕窝吃吃,也许补得快点。”
    丫鬟们也不知道是怕还是怎么的,都不说话,连桃染也抿了唇,像是有点负气的样子。
    “太医说了,怕发热,不让吃燕窝。”
    娴月只淡淡说了这句,一面慢悠悠喝着粥,并不抬头。
    她平时吃饭就慢,病起来更加,喝粥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微皱着眉,看着让人揪心,用凌霜的话说,叫:“看你吃饭跟上刑似的,别人都没胃口了。”
    要是凌霜那孽障还在家,哪里会闹成这样呢。
    别人不说,她第一个闹开了,哪里会成这样尴尬局面。
    娄二奶奶见娴月还愿意说话,心中稍安,自己在桌边坐下来了。听见娴月问道:“爹呢?”
    “衙门去了。他也跟着等了一夜,估计白天要瞌睡了。”娄二奶奶道。
    “都是为我的事,连累娘也一起熬夜了。”娴月淡淡道。
    “哪里的话。一家人,客气什么。”娄二奶奶都有点脸红,道:“到底我也不对,想当然……”
    “收起来吧,还在这摆着,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娴月却忽然道,像是故意打断她的道歉似的。
    娄二奶奶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说桃染,桃染一直把那锦匣握在手里,放在被面上摆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好奇嘛,怎么冯家就知道这药动不得,巴巴地送回来。”桃染笑道:“小姐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
    娴月没说什么,只是拿过锦盒,上面封的蜡封已经拆开了,显然是冯朝恩收到后拆的,锦匣内原来是油纸包着药丸,这也没什么,只是上面写了一行字,还盖了个印,这才是冯朝恩不敢拆的根源了。
    “当时我还奇怪,贺云章怎么拿药还要出去拿,他就是那时候写的字吧。”娄二奶奶也好奇地凑过来道:“这家伙倒也有几分能耐,那时候就看出我要拿这药丸做文章了,我看看写的什么,怎么冯家怕成那样……”
    娴月却盖上了锦盒。
    “不算什么。”她神色淡淡的,也没什么笑意。
    娄二奶奶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讪讪地回到桌边坐下,丫鬟捧了茶过来,人不顺的时候,连茶也是苦涩的,她喝了两口,想起卿云来,问道:“卿云还好吧?”
    “大小姐什么时候不好?”桃染忽然负气回了这一句。
    “桃染!”黄娘子立刻呵斥道,桃染仍然是不服的样子。
    娴月倒是没说什么,瞥了桃染一眼,桃染虽然不服,也只得收敛神色,站到一边去了。
    卿云面慈心软,凌霜又爱玩,也只有娴月了,这份驭下的本事,倒真做得了御前重臣的夫人,等身体再养好点,不愁没有个诰命夫人当当。
    娄二奶奶想到这里,没话找话道:“贺云章那小子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我倒没理他,反而问他,是凭什么身份说这些,听他回话的语气,大概也回去预备提亲了。
    本来就是,这么久不来说亲,送药送东西又有什么用?徒惹人闲话罢了。”
    “到底是娘考虑周到,是我平素轻浮了。”娴月又淡淡地道。
    娄二奶奶本来也有点邀功的意思,听她语气,竟不敢邀功了,知道她心中肯定有气,要和凌霜一样,有什么不满,当下就闹开了也好,这样凡事藏在心里,又怎么能怪自己和她不亲?
    娄二奶奶当然不会说这个,只是也淡淡道:“我没那意思,是你多心了。”
    话说到这,就有些僵了,黄娘子见机,连忙道:“二小姐快别多心,夫人为小姐可操碎了心呢,一天一夜没睡,不去休息,一忙完就来看小姐……”
    “母亲既然辛苦了,就请早些去休息吧。”娴月平静地道。
    娄二奶奶心中火起,真就起身要走,到底还是忍不住,走到娴月床边道,黄娘子见势不妙,连忙上来赔笑解劝,却被娄二奶奶推开了。
    “娴月,你别在这给我摆脸色,我知道你心中有意见。
    但这事你没什么好生气的,我斗,也是为了咱们家,道理黄娘子跟你讲过了。
    你怪我拿你的药给三房下套,怎么不看看贺云章干了什么?
    他明知我要在药上做文章,明知我不知道这药珍贵,他哑巴了?就不说,不说算了,又写什么字,盖什么印?
    他就是算准了这药到谁手里都不敢用,迟早还回来。他不是给我下套?他存的什么心思?”
    娄二奶奶自觉自己说的有道理极了,对着娴月道:“你别犯傻,他把那封信给你又如何?世上男人哪是靠得住的?你跟我斗气,不要娘家了?你觉得我不该拿你的药去下套,冲我发脾气?怎么?我还得给你磕两个?
    别的不说,我娘年轻时怎么揍我来着,这世上哪有做娘的向做女儿的认错的道理。你向来聪明,别这时候反而病糊涂了!”
    “二奶奶。”黄娘子都听得心疼娴月,上来拦娄二奶奶道:“你说这些干什么,二小姐现在还在病中呢。”
    “你别拦。”
    娄二奶奶说完她,见桃染在一边,敢怒不敢言地瞪着自己,骂道:“桃染,你也别学野了,刚才见了贺云章那样子,什么意思?他是救星,我成了坏人了?
    你再这样没上没下,我也不看你姨娘面子,你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腿就完了!”
    她一天一夜没睡,也是暴躁得很,骂完人后,虽然知道自己话重了,但也懒得挽回了。索性拂袖而去,却听见娴月在背后道:“娘说得对,但我有句话想问问娘。”
    她神色异常平静,娄二奶奶本来带着怒气,回头看见她,都有点心虚。
    “什么话,你说!”
    “要是贺云章送来的是卿云的药,娘也会拿去下套吗?”
    “你!”娄二奶奶刚想发怒,娴月却没有等她的回答。
    “我累了。”她平静道:“娘也请回吧,要处罚我,也等我病好了再说吧。”
    黄娘子见势不好,再说下去只怕真要伤感情了,连忙招呼丫鬟媳妇们,簇拥着把娄二奶奶劝走了。
    娴月房中一时间静下来,桃染又气得哭起来,见她们走了,上去发脾气地把门狠狠关上了。
    “小姐,咱们走吧。”她生气地对娴月道:“咱们去云夫人那,好过在这受气!”
    “急什么呢。”娴月反而淡然得很:“你没听娘的话,就差直说我是柳子婵那样的蠢货了,我还出去,成了什么了,私奔吗?贺云章成了什么了,诱骗闺阁小姐?”
    “小姐不是那样人,贺大人也不是!”桃染倒看得清:“明明是夫人,自己对小姐不好,被贺大人衬托出来了,她自己恼羞成怒了,还要编排贺大人!
    她说贺大人下套,贺大人至少是为了保住小姐的药,她当时回来,说的什么,就算是宁馨丸,那也是云夫人送小姐养身体的,她不帮小姐找药,反而把别人送小姐的药都糟蹋掉,哪有这样当亲娘的。
    还说大不了赔小姐一盒宁馨丸,听听,这是什么话,怎么大小姐病的时候,她满世界找药,小姐病,她就这样,心偏到胳肢窝去了……”
    “好了,别说了,你是真想挨她的打了。”
    娴月病得有气无力的,脸色苍白,多说了点话就疲倦得很,又躺下来了。
    “我就说!”
    桃染赌气道,但却没再说,而是扶着娴月躺下来了,忙着照料她,给她把帘子放下来,又把漱盂高几之类的放在床边,自己也爬上床道:“我陪着小姐睡一会儿,我身上暖和,小姐挨着我,睡得安稳些。”
    娴月只眯着眼睛“唔”了一声,并不说话。
    桃染见她躺了一会儿,呼吸仍然又轻又浅,眉头也皱着,知道她是精神不济,睡不着,道:“小姐难受,我陪小姐说会话吧。”
    “说什么?”娴月懒洋洋道。
    “要说的可多了,小姐昨晚是不在,不然可有得笑话看了,三奶奶真是笑死我了,冯朝恩怎么样,当朝四品大员呢,屁滚尿流地过来还药,三奶奶还嘴硬呢,没想到她哥哥全招了,老祖宗也气死了,亲戚这样丢人,不知道回头怎么整治三奶奶呢,说是管家的钥匙已经收回去了,娄三奶奶心气也全散了,人都木木的。也是该的,谁让她要偷小姐的药来着……”
    她也是身体好,精神好,累了一夜,还不困,还能笑嘻嘻给娴月讲笑话。
    “可惜小姐当时不在,看不见,全给二奶奶赚了,多威风啊,三奶奶人蔫了不说,冯朝恩还给她赔礼呢,左一个‘二奶奶’又一个‘大家亲戚’,就想她帮着说好话。
    连老祖宗都低头了,这样风光,不是贺大人看我们小姐面子?她还好意思骂贺大人和小姐呢……”
    “我看你的腿是真不想要了。”娴月把眼睛睁了睁,道。
    “我才不怕,横竖有小姐护着我呢。”桃染道。
    其实她这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也是知道娴月爱听。
    她知道自家小姐虽然体弱,确实最爱热闹,爱风光,最喜鲜妍明媚,锦绣繁华的,偏偏生了这个身体,错过多少热闹。
    “小姐快养好身体,等大好了,吃了那个回春丸,一发把病根去了,以后多少热闹多少风光,想想我都替小姐开心呢……”桃染嘴甜得很。
    “谁知道灵不灵验呢。”娴月淡淡道。
    越是在乎,越要显得不在乎,都说她心思重,也确实是重,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
    “对了。
    贺大人究竟写了什么,把冯朝恩吓成那样,刚才夫人在,我都没看到……”桃染又想起来:“真神气啊,怪不得三小姐说想考科举,要做官呢,做大官真是好啊,一句话,别人就连夜屁滚尿流来谢罪……”
    娴月懒得理她,道:“匣子不是在那,你自己看去。”
    桃染立刻翻身爬起来,打开那药匣子,把丸药连同包着的厚油纸拿出来看。
    纸倒寻常,虽然是宫里的纹样,传说中能治先天不足,病入膏肓也救得回来的回春丸,也不过三两重,轻轻地放在手中。
    但真正吓退冯朝恩的,还是那油纸封上写着的字。
    “还是贺大人厉害,写个骑缝的字,又盖了印泥,冯朝恩拆都不敢拆了。”桃染笑着,把那字对着光道:“我来看看,写的什么,‘娄四小姐亲启,贺云章敬上’。
    对了,一说四小姐,就都知道是按族中来排了,除了小姐你还有谁呢,盖的这印是什么,贺仲卿印,这是贺大人的私印吗?下面是什么。”
    娴月懒洋洋躺着,唇边勾起一个笑容来。
    都知道她好风光,爱热闹,喜荣华,她也确实是,而且丝毫不吝啬于承认。
    这有什么,她就是要做连城锦,哪怕是短暂的一生,也要鲜花锦簇,烈火烹油。
    哪里只是凌霜喜欢呢,就连她,触摸到这巨大的权力,哪怕只是窥到一角,也心神驰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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