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难得今日心情好,对这宫里琐事也还算耐心。
    丽妃有意卖弄才干,也是因为官家感兴趣,所以依偎着他,故意嗔道:“圣上说得简单,不知道费了我多少心思呢。
    各色药丸不同,谁家要哪样的,都得先想好,比如这王谢两家,都有老大人在堂,自然是赐人参归脾丸,养心丹,秦贺两家,是夫人为主,自然赐宁馨养血丸和珍珠母,但不是样样丸药都齐备,就得想办法腾挪了,比如今年的参就不好,我让御药房换了白茯苓,宁馨丸倒是有多……”
    她说得琐碎,官家就有些待听不听的,阖目打瞌睡,丽妃自然不敢说他,见贺云章也坐在一边,看自己刚拟的政令,红色锦袍衬着俊美面容,探花郎专心做事的时候总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冷得很。丽妃故意道:“贺大人也嫌我啰嗦呢,都不耐烦听了。”
    贺云章只淡淡说:“不敢。”
    他是御前近臣,连云华殿也是常客,换了别人早该起身谢罪了,他连起都不用起来,官家也是懒洋洋维护道:“你何苦捉弄他。”
    “臣妾哪敢捉弄贺大人?”丽妃笑道。她虽这样说,却又故意对贺云章道:“宫里今年制的宁馨丸特别好,还有安南的百宝膏,也是女眷用来养身体极好的,花信宴都完了,探花郎难道不要一份去送人?”
    宁馨丸养的是气血,是夫人用的,就算是从孝心的角度,文郡主也是用不上的,丽妃故意问这个,其实有点民间已婚夫人故意捉弄未婚小儿女的语气了,连官家都听笑了。
    但丽妃不过是顺口一问,因为知道他从来不会要的。
    满京人谁不知道,捕雀处的贺大人,是没有感情的冰块石头,对春光无动于衷的探花郎。
    “那就多谢娘娘了。”贺云章淡淡道。
    别说丽妃,连永安公主都有些惊讶。
    丽妃顿时就笑了,她也是会戏谑,立刻起身就朝着官家行了一礼,道:“恭喜官家,看来不日就要办喜事了……”
    探花郎脸有点红。
    他起身离座,像石雕的美人一瞬间活了过来,那笔挺的鼻,修眉俊眼,一瞬间就似乎带上了光芒。
    不愧是能高中探花的青年郎,云母窗灯光明亮,身形修长的青年穿着朱色锦袍,肤如霜雪,英俊无俦,丽妃都有瞬间的心神摇晃。
    “家中,”他甚至抿了抿唇,面圣也应对有据的贺云章,竟然也有用错措辞的时候,改口道:“有家亲眷家的小姐,素来体弱,用得上这些药……请娘娘不要取笑。”
    连永安公主都好奇起那个女子来。
    竟然能让贺云章为她脸红。
    丽妃还想调笑两句,他却收敛起了神色,板起脸来,仍然是那个八风不动的御前宠臣。
    像一扇沉重石门重新关上了,门后是他的心,只给他话中的那个女子看。
    多好的运气,像寻到世上独一无二的宝库,别人别说抢夺,连门也不知道在哪里。
    千万人叩不开的石壁,遇到她,自己就把门打开来。
    “好了,不要笑人家了。”
    官家还是回护自己的宠臣,都说天子门生,其实真配得上这名号的也只有一个探花郎了,也难怪官家这样护短,道:“云章今日也累了,不如留在宫中……”
    “微臣还有些事未办,得出宫一趟。”贺云章道。
    “也好。”官家摆摆手,像对待自家子侄一样:“去吧,早上记得再来,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呢。”
    “知道了,微臣告退。”
    第128章 内宅
    但凡人有事要办,总是起得特别早的。
    娄二奶奶向来干练,天没亮就起了床,在外面收拾停当,天才微微亮,又让黄娘子满世界翻账本,为了翻枕头下的箱子,把娄二爷都薅起了床,娄二爷睡眼惺忪,吓了一跳,道:“出什么事了?”
    “不关你的事,”娄二奶奶扔个枕头给他:“你去外面睡去,我今早有硬仗要打呢?”
    “好好的打什么仗呢?”娄二爷虽然困倦,也极关心她:“消消停停的不好吗?万一打输了可怎么办呢?”
    “闭上你的乌鸦嘴,还没打你怎么就知道输了。”
    娄二奶奶凶得很,把积年的账本一翻,找到了想要的,冷笑道:“哼,今日老太太最好给我公正点,不然我可要算总账了。”
    娄二爷见劝不住,只能自己抱着枕头去外间睡,还嘱咐道:“我今日在礼部衙门上班,你要是打输了,去那找我呀。”
    “你再说!”娄二奶奶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把娄二爷赶跑了,她自己和黄娘子主仆一心,对好了账,揣上账本,又查看了还在睡觉的卿云和娴月,这才气势汹汹地带着几个牙尖嘴利的婆子丫鬟,朝着娄老太君的暖阁出发了。
    果然那边娄三奶奶也是严阵以待,回廊上站着几个厉害婆子不说,里面玉珠碧珠也是早到了。
    估计是怕婆子丫鬟有些话不好说,特地带上两个女儿来帮腔的。娄二奶奶远远一见就啐道:“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没见过这样做娘的,好的不教,专教女儿勾心斗角,可想过女儿的将来没有……”
    “她一心为她两个儿子铺路,女儿都是拿来用的。
    可叹她两个女儿也傻,被当了枪使,还以为是母亲看重自己呢。”黄娘子低声道:“哪能人人都像夫人这么用心良苦,特地不叫大小姐来呢。”
    其实娄二奶奶不叫卿云,是怕她太过温良,吵不过不说,还碍手碍脚当和事佬,不过黄娘子这样夸,她也安心受了,道:“那是自然。”
    她是不怕人多的,直接带着黄娘子进去,果然里面二房母女三人连同冯娘子都严阵以待了,娄二奶奶大喇喇朝娄老太君行了礼,娄老太君也寒暄道:“听说昨天你带卿云去赴了景家的宴席,如何?”
    娄二奶奶也知道她是想问什么,直接答道:“宴席挺好的,太妃娘娘见卿云去了,高兴得很,还和我们单独说了好一阵话呢。”
    娄三奶奶旁边的玉珠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是嘲笑的意思,娄老太君立刻瞥了她一眼,娄三奶奶连忙假模假样地训斥道:“像什么样子,没有片刻的安宁。”
    娄老太君本来还想问老太妃说了什么,是不是要给卿云指婚,又怕显得太急切。
    心中也知道,要是有确定的好消息,娄二奶奶一定会告诉自己,所以也就不问了,只是寒暄道:“娴月那孩子的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这两天已经可以起来了,也许能赶上楝花宴呢。”娄二奶奶道。
    寒暄过后,才到正文,娄老太君让丫鬟摆早膳,两个儿媳妇就服侍老太君入席,娄二奶奶率先发难,道:“怎么听说家里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哦,是有那么件事,”娄三奶奶一面说道,一面手上还在摆放点心,笑道:“丢了些东西,倒不贵重,只是门户严紧是大事,所以比较上心,二嫂怎么知道了?”
    娄二奶奶要是会被她这话拦住,也就不是能开铺子做生意的梅凝玉了。
    “你还问我呀,我还想问呢,怎么好好的把南门关了?
    我昨晚带着卿云从景家回来,马车都走到南门了,不让进,现在车还停在大路上呢。”
    娄老太君听了便皱眉道:“停在大路上怎么行?”
    “我也没办法呀,老祖宗。”娄二奶奶笑道:“实在是进不来,南门关着,冯娘子守着,无论如何说不通,只说是三妹妹的命令,不管谁来,一概不开门的,我想着,为我一个人破例也不好,就停在大路上了。”
    娄老太君是人精,如何听不懂两个儿媳的斗法,立刻就沉默不语了,果然娄三奶奶就接道:“哎唷,那真是不巧了,我给二嫂赔个礼吧,给你造成大麻烦了……”
    “一家人赔什么礼,再说了也不是三妹妹的错呀。”娄二奶奶笑眯眯地说:“倒是我该请三妹妹帮个忙呢,千万留着南门给我们经过,无论如何,先等过花信宴呀,马车都赶不进来,别说卿云黄花闺女的,就是我老皮老脸的,也没有当着众人在大街上上车下车的道理呀。别到时候传出去,成了大笑话了。”
    她不是朝着娄三奶奶,而是朝着娄老太君,知道老太太上了年纪,好面子,所以句句话只往外人的看法上引,果然娄老太君就有点听不下去了,道:“怎么开个南门还这么麻烦的吗?”
    她也算给娄三奶奶留了余地,娄三奶奶果然就顺势道:“哎唷我的老祖宗,这可冤枉死我了,实在不是我不给二嫂方便呀……”
    她一叫屈,冯娘子立刻跟上了,道:“老祖宗,你有所不知,三奶奶是怕你担心,才说这事不大的,其实都偷到亲戚家了。前些天三奶奶不是病了吗?
    我们冯家奶奶就过来探病,姑嫂俩说知心话,丫鬟也不在旁边,也就一眼没见的功夫,冯奶奶马车上的一盒子老参就不见了,本来是要送给三奶奶补身体的,到临走才想起来,再去找,哪里还找得到。
    那可是宫里赏下来的,也就是冯家和咱们家一条心,换了别人家,早嚷起来了,到时候闹得满京城知道,那如何了得?
    所以这些天咱们三奶奶都不敢接待这些亲戚,只怕出了事闹出来。”
    娄三奶奶见娄老太君听得眼睛大睁,显然是上心了。连忙道:“这事也怪我,平时管得太严了,没把这些家贼挖出来,结果一病倒,这些小人就都冒出来了。
    不过老祖宗放心,依我看,那包人参还在府里,并没被偷出去,所以我这几日关了东南二门,在大门和小门处严查进出的人,只等风声松点,那人放松警惕时,就下手搜捡一波,一定把那人找出来,狠狠惩治了。”
    黄娘子听了,便笑道:“既然如此,何不现在搜呢?”
    “黄娘子这话说得玩笑了,那人既然敢偷人参,必然有藏的地方,逼得急了,或是找个时机,随手一扔在府中某处,到时候发现了,抓谁是好?岂不是满府的下人都有了嫌疑?
    或是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马圈底下,石头底下,或是抛进湖里,埋进土里,永远不拿出来了,人参毁了不说,贼也逃脱了,咱们家的家贼,岂不是永远找不到了?”冯娘子嘴利得很,道:“所以三奶奶先收紧门禁,再慢慢查访,查得到还好,查不到,等到这人松懈时,再来个突然搜查,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这人既然偷人参,要么有什么事急等钱用,要么就是利欲熏心一时花了眼睛,总归是舍不得到嘴的肥肉,难免存了侥幸之心,不会轻易毁了。所以慢慢查访才是最好的……”
    黄娘子既然敢开口,也是想好的,听了冯娘子这一番长篇大论,眼见着娄老太君点头作赞同状,也并不慌乱,只是笑道:“冯娘子管家的学问,自然是极好的,不过我这些年跟着二奶奶管铺子,也有些经验,说出来大家听一听,若可用呢,就用,若不可用,老祖宗只当听了些傻话罢了。”
    娄老太君虽然有些势利,但话还算听得进的,听了这话便道:“你说便是。”
    冯娘子笑道:“方才我听冯娘子的想法,眼里不容沙子固然是好的。
    但我这些年跟着娄二奶奶管铺子看下来,这世上真正拾金不昧的人,和大奸大恶之徒都少,大部分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普通人罢了。
    若管得好呢,他们就做好人,若真有一注横财落在面前,四下无人,他们也难抵挡住这诱惑。
    三奶奶想想,府里的人都是旧人,若这人真是个大奸大恶之徒,怎么过去这些年不显出来,偏偏在前些天下手了呢?
    就是因为三奶奶病了,诸事混乱,所以给了他空子钻罢了,如今三奶奶好了,治家严整,自然不会出这样的乱象了。所以为这事因噎废食,不值得。
    老祖宗也不用担心闹出笑话来,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娄三奶奶听了还了得,立刻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竟不用去找这人,就任由他继续在我们府里待下去好了?”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就算要抓人,也不是这个抓法。”黄娘子笑道:“我们铺子里出了这等事的做法和府里的做法差别极大,三奶奶不妨听听。”
    “一般铺子里出了这样的事,找到东西是最紧要的,我一般是把人叫齐了,说说是发生了什么事,丢了什么东西,然后说清楚,若是迷途知返,便不怪他,或是一时糊涂,或是有什么急事急等用钱,都好说,只不要偷外人的东西,咱们自己商量。
    然后准备一个空房间,里头放一个上锁的箱子,上面有个口子,这一天里,铺子里的伙计挨个进去,等晚上再开箱子,看里面有没有丢失的东西,若有,大家好说。
    事后再慢慢查是谁偷的,听听他的理由,再教他迷途知返。若没有,那就得抓人了。”黄娘子娓娓道来:“但抓人我们也不明抓,三奶奶你想想,官府断案,尚且有断错的,你一不能审,二不能查的,全凭小道消息,能查出什么水落石出的结果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要是他们互相攀咬起来,或栽赃,或大闹,万一张扬出去,都知道我们娄家出了贼了,那才叫大损失,犯不着为打老鼠伤了玉瓶。
    所以但凡这样的事,我们都是细细推论,把目标锁在几个人身上,和他们私下盘问一下,找到人自然最好,要找不到,索性一并打发了,府上都是奴仆,更简单,或是远远地安排到庄子上,或是直接卖了,这才叫万无一失。
    东西究竟是小事,抓人也是小事,保住府里的声誉,才是真正的大事。
    要我说,不如连东西也从官中描赔了,冯家奶奶虽说是亲戚,到底是外人,不如跟她说,东西是被人误拿了,如今已经找回来了。
    先别说她信不信,至少洗掉我们家的贼名,老祖宗听着,是不是这道理?”
    娄老太君竟然听得直点头,娄三奶奶还想再争,冯娘子见状,怕她和黄娘子对话,失了身份,连忙道:“黄娘子说的这方法也不是不行,但姑息养奸,不能杀鸡儆猴,总是危害大。”
    黄娘子听了,仍然是不紧不慢地,笑道:“冯姐姐这话说偏了,管家管家,为的是府中平安,兴旺发达,不是一定要抓出个贼来。
    据我这些年管铺子的经验,想要平安无事,靠的从来不是抓到谁,而是要执行好规矩。
    出入都有章法,一草一物,都有专人看守,纹丝不乱,这才是管事的方法。
    规矩执行得好,没有空子钻,就是坏人都只能老老实实。
    要是管理松散,就是原本老实的人也可能起坏心思。这是其一。
    其二是如何避免下人贪墨偷窃,朝廷的方法是最好的,除了严查贪墨之外,还有一项养廉银,只要府中过得兴旺了,待下人宽厚些,下人日子好过了,待遇优渥,他们遇到这样的事也会掂量掂量,值不值得为了一项横财丢掉自己这份好差事……”
    “所以我说,三奶奶的方法不可行,锁着东南二门,风言风语不会少,只会多,再锁下去,是人都知道我们娄家出了贼了,人心惶惶,也不是旺家之相。
    再者,一个家想要兴旺,关上家门,自家再怎么严整,地盘是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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