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错过了,他仍然眼巴巴地赶过来,陪自己看一场雨。
    其实也怪自己。
    娴月从来最会摆弄人心,自己的情绪自然藏得更深,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他面前,总是格外娇纵。
    要是外人听见,一定要说她轻狂,别人不说,连桃染都带出来了。
    今天渡口边,桃染一脸提心吊胆的模样,娴月说一句,她抖一下,显然在担忧——这可是捕雀处的贺阎王,小姐怎么这样和她说话。
    但娴月就是知道,他不会生气,不仅不生气,还得微微笑着,耐心听着,才故意那样说话的。
    但既然知道,为什么又要发脾气走呢。自己真是气昏头了。
    谁让他要和荀文绮做表兄妹呢!
    娴月正没出息地在窗前生着闷气,那边黄娘子喜滋滋地带着桃染回来了。
    “还是二小姐厉害,”她一进来就夸奖娴月道:“怎么就知道三房瞒了东西,还好问了,不然她们怎么会交出来。大小姐也在老太太跟前,说‘对,贺大人是送了礼的,我忘了跟娴月说了’,二小姐听听,咱们家大小姐多老实,就没想到问清楚送了什么,差点全落到二房手里了。”
    娴月兴致一点不高:“送了什么破东西,我看看。”
    她嘴上嫌弃,其实顺手已经把礼单接了过来,黄娘子让丫鬟把抱来的东西都摆在桌上,道:“小姐你看,其余东西都寻常,只这个匣子里的东西好……”
    娴月见她卖关子,顺手就打开了。
    刚开始看见匣子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盒子里明黄签子才反应过来。
    都说姚家暴发户,尤其是赵夫人,带领一众夫人,笑姚夫人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御赐一点什么,都恨不能贴出来。
    其实赵家的行事风格,在真正世代簪缨的大家眼里,也是一样的暴发户罢了。
    赵修送鹿血膏,御医院的印,进上的明黄签子,都直接露在外面,恨不能看见的人都知道这是官家赐的。
    但贺家的东西,却另外拿个锦盒盛着,不是收礼的人打开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
    鹿血膏何其珍贵,只供应老太妃这样的辈分,连官家自己都用得少,要赐,也是赐给近臣中的近臣,赵修那份,是他父亲赵擎的。赵擎既然有了,贺云章怎么会没有呢。
    先前娴月还生气,怪他不出言挽留,非云淡风轻说什么寿礼。等看到寿礼才明白。
    他要说的话,都在这份礼里。
    就跟他说的诗,要到看见那景色,才恍然大悟一样,娴月直到看到这份礼,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拒绝了赵修的鹿血膏,说她故作清高,拿捏人心,背地里不知道骂了她几千句狐狸精,娄家不过寻常门户,商家女生的女儿,怎么可能不想嫁给赵修,不过是耍把戏罢了。
    而贺云章说,那又如何,不过一份鹿血膏,人言纷纷,不过介意,其实我早就随手送给你了。
    真是笨蛋。
    他竟然以为,娴月是为了这些烦心事而去看雨的。
    人言纷纷,娴月从不介意。
    亲近的人知道,她有三分委屈,就装作七分,但就连这份装,也只对最亲近的人使用。
    就像娄二奶奶做了虾,她不对卿云说,不对娄二奶奶说,偏偏对着凌霜说,把凌霜气得半夜都睡不着。她就这点坏,全用在身边人身上。
    她不去看雨,探花郎怎么会来呢?
    第68章 口舌
    娄二奶奶爱看黄历,管着这一大家子,整日操心,也难免迷信。
    柳花宴那天她还提前看了,是个好日子,不宜动土,宜宴席,宜结亲,只一样不好,利口舌之争。
    她最近只专心卿云,知道卿云的脾气,不会和人起口舌,所以也就放下心来。完全没想到,剩下的两个女儿全应了这句话。
    娴月那边不说,毕竟平安到家,凌霜这边却吵了个大的。
    当时还是上午,凌霜来柳花宴其实是晚了点的,刚和几个还愿意理她的女孩子打了招呼,蔡婳的丫鬟就过来道:“三小姐,小姐让你去找她,她在杨花阁后面等你。”
    凌霜毕竟来过赵家后院一次,地方更熟,轻而易举找到了蔡婳,一见她,道:“这地方不适合说话,你跟我来。”
    她认路厉害,来一次就熟得像自己家一样,带着蔡婳到了赵家后花园,这里有个小木亭子,被一架黄木香挡住了,让丫鬟在外面守着,谁也过不来,正适合她们说话。
    其实凌霜一看蔡婳,就知道她不太高兴了,所以特地找个僻静地方来给她把话说开的。
    而蔡婳不高兴的理由,也确实和她预料的差不多。
    “你去找娄老太君,要她帮我撑腰了?”蔡婳一上来问的就是这句。
    凌霜比她想的还透彻。
    “我是让她认你做干孙女,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帮你安排婚事,你参加花信宴的身份也能高一些。老太太还在犹豫,她是问大伯母探口气了吧?”凌霜安抚道:“你先别生气,她不是不答应,要是不答应的话,就跟大伯母和盘托出了。
    她现在是想试试能不能说说大伯母,让大伯母对你好点,这样她就不用冒险收你做干孙女了。
    要是试了,大伯母还是冥顽不灵,她那边再做决定。”
    但这话安抚不了蔡婳。
    “我说过了,一切顺其自然就好,我地位低,就让我低,我家世穷,就让我穷,自有我低我穷的结果,遇得到人,遇不到人,都是我应得的结果。
    为什么你总是想强行改变这一切,我没有希图不属于我的东西,你觉得老太君听到这个会怎么想呢?
    会不会觉得我想攀高枝,你知道我姑姑怎么说吗?”
    “为什么要管她怎么说,这世上蠢人千千万,你只是不幸和她生在一个家里。”凌霜今天也有点燥:“你真觉得你现在的地位是你应得的吗?
    如果你父母不出意外,你也是正经世家小姐,我只是帮你拿回属于你的东西而已。”
    “那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好吗?”蔡婳终于着了急:“我不像你,父母健在,也不像你家,有铺子有下人,有自己的家,住得不开心了,自己随手买个院子就搬出去了。
    我一辈子都是无父无母的人了,你说的蠢人,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所以我在给你找别的亲人啊。
    老太君也欣赏你,只是碍于大伯母,不能插手,你为什么要执着于血缘上有关系但对你不好的人呢,她看不见你的优点,还要阻碍你的未来,你就当自己不幸被狗咬了,逃出来不就行了吗?
    如果你是觉得要报恩,等你以后过好了,把这些年的钱还给她就好了。我真不知道你在执着什么!”
    凌霜向来脾气冲,蔡婳被冲得一愣,看她的眼神都陌生起来:“你真不知道我在执着什么?”
    凌霜其实是失了言,她和蔡婳之间,一直是有着类似知己的关系在的,两人看的书多,很多观念是重合的,蔡婳心里那一股刚直不阿的劲,凌霜是懂的。
    但问题是,很多穷酸书生身上也有这股劲,命运不会因为有这股劲而宽待他们,不在乎贫病交加,最后就真的会因为贫病加交而死。
    而娄家的女儿,其实骨子里都像娄二奶奶,是更实用的,要先活好了,过好了,就算有坚守,也要在坚守的同时活得好才行。当尼姑都要当有庙有地的尼姑。
    凌霜也知道蔡婳的脾气,所以自己在亭子里踱了几步。
    “行,我们都稍微冷静一下。”她还是会解决问题的:“我换个说法,我知道,你不愿意改变自己的生活条件,觉得我不该试图改变你的地位,因为觉得这事不体面,那是不属于你的东西。
    但君子守节不移,是因为气节是他本身无法割裂的东西,如果要希图富贵,就要做出不符合他道德的事。
    但我们现在不需要你违背道德,你真的觉得,你现在的地位是你应得的吗?”
    “至少老太君都觉得这不是你应得的,她也觉得你是和我们一样好的女孩子,只是碍于大伯母,不能对你施以援手罢了。
    我母亲,卿云娴月,还有我本人,也都不这么觉得。
    这事并不需要你去钻营去阿谀,阻挡你的不是道德,只是大伯母的悭吝和刻薄而已。你为什么要把你现在的地位视为和你绑定的呢?低,和穷,有什么好坚守的呢?
    你说儒,但君子坚守的从来不是穷和低,有机会能登堂拜相,孔子一样登堂拜相。
    往上走,往富裕走,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庇佑身边的人,做出一番事业来,这有什么不好呢?”她问蔡婳,不等蔡婳回答,又道:“要是论道,道家说顺其自然,你现在的位置是自然,那我这个朋友是不是自然呢?
    我欣赏你的品行,所以想要帮助你,我觉得你该值得比现在更好的境遇,也该让花信宴的人看到你真正的光芒,这算不算一种自然呢?
    为什么你不顺从这个自然呢,我就是想帮你,这也是一种道啊。”
    她还是能言善辩的,一番话说下来,实在难以反驳。
    但蔡婳心意已决。
    “我知道你存的好心,但人言可畏,我们不是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的。
    外人怎么看不说,老太君自己心里都要嘀咕,内宅的世界不像外面一样是非分明,但也自有一套是非,”蔡婳道:“我们不能摒弃这套是非。
    在这套是非里,我就是在攀高枝,谄媚老太君,扔掉自己原有的身份,换一个未来……”
    “那就让她们说好了。
    外人的嘴巴什么时候停过,这世上的是非就等于道德吗?
    不是吧,外人都说我家是商家女,卿云不照样和赵家订了亲,娴月不一样引得众人追逐?”凌霜又开始直刺人心:“要是你不想嫁也还罢了,偏偏你是要嫁的,花信宴还有三宴,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你还在跟我争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难道你真想糊里糊涂嫁个不懂你的穷书生,人往上走,水往下流,我知道你高洁,但层次越低的人,越不懂什么是高洁,仓廪实知礼节,你现在这个地位,匹配的凡夫俗子,真的能理解你的人品才华吗?还是你真想糊里糊涂了结自己的一辈子?”
    “你就当我是想糊里糊涂了结自己的一辈子好了。”蔡婳赌气道。
    要是普通朋友,到这里也斗气分开了,但凌霜偏偏不是。
    她的执着和娄二奶奶是一样的,任何事都要一个结果。
    “你真的想吗?”凌霜索性明说了:“你知道真正的穷苦是什么日子吗?
    你知道每天睁开眼睛,就要考虑柴米油盐是什么感觉吗?就是大人没事,小孩怎么办?
    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钱,才华盖世如杜甫,都饿死过儿子,到那时候你怎么办,写首诗能把它哭活吗?”
    “你就当我是想要这样的生活好了。”蔡婳仍然赌气道:“我不像你,想得这么长远。”
    “我真不知道你在赌什么气,你说内宅的世界,你难道不知道内宅就是外面的缩影?从来没有什么是非规矩,有的就是成王败寇。姚夫人还不够蛮横无理吗?因为姚家得势,什么事都不是事了。
    那些夫人说你的是非,究竟是你做得不对,还是知道你地位低,所以她们就是要找个人来说呢?你想不被人说,最好的方法是把自己过好。
    你已经决定参与这游戏,为什么还一副穷酸腐儒气!”
    “是啊,我穷酸腐儒气,好过你读过的书全部白读,竟然把成王败寇奉为人生至理。”蔡婳也怒道。
    “那也好过你只想把自己的未来抛给所谓的命运!”凌霜也动了真怒:“你要真不想嫁人,也算厉害,偏偏又要嫁,嫁又不嫁好,不提前打算,我不想我的好朋友到最后也跟梅姐姐一样,困在痛苦的婚姻里,走又走不掉。
    还为了自己的选择辩解,为虎作伥,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是,我是商家女习性,我就是要一个实际上的过得好,至少不会害得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过得惨兮兮,到了快饿死的时候,你那些无谓的坚守有什么用?”
    “那也好过逐利而行!”蔡婳道:“蔡家掌的是国子监,不是东西市,我家没做过卖女儿的生意!你就当我是不想和铜臭味同流合污好了!”
    她这话一出,就知道自己说重了。
    其实她平时极少失言,话赶话说到这里,一出口就后悔了,见凌霜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自己也嗫嚅了一下,道:“凌霜,我不是……”
    但凌霜没有理她后面的话,她只是直接冲出了小亭子,蔡婳想要拉住她,直接被她甩开了手,连她追着挽留也没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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