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那种夫人们都想要的女儿,又温柔,又娴静,也能说笑,也讨长辈喜欢,果子点心上来,她能剥了用帕子奉给老太君们,听她们讲之前的老事,也十分耐心,一点看不出年轻人的浮躁来。
    崔老太君实在是喜欢她,摸着头笑道:“孝顺是好事,但咱们这闷沉沉的,你去后院陪你母亲去,夫人那才是学东西的好地方呢,我们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了。”
    其实卿云在这除了陪她,还有一层,是因为娄二奶奶买那院子,确实太先斩后奏了,未免有点不把娄老太君的面子放在眼里了,说起来也是娄二奶奶理亏,老人还在,哪有分家的道理——这也能看出崔老太君是正经的世家小姐,真要说起话来,是滴水不漏的,她也许只在传言里听了只言片语,知道二房的院子是什么意思,所以一提就是“后院”,意思是二房不是单独出去住,仍然算是住在娄家的后院里,可见京中夫人们这些说话做事的学问有多深。
    卿云也怕娄老太君伤感,所以加倍地对老太君好,寿宴第一天,根本就没怎么离开过上房。听了这话,笑道:“我却觉得老太君们这里可学的东西多呢,我娘他们到底年轻,连我娘她们都常说,老太君们身上可学的东西多着呢,何况是我。
    先前老太君们说起庄子上的事,我才知道里面有这么大的学问呢。”
    她虽是奉承老人家让她们开心,但也是真话。
    能坐在这里的老封君们,都是有福气的,有媵妾扶正当了诰命夫人的,也有被外室携着庶子欺压了许多年,最终熬出头来的,与其说是内宅厮杀出来的佼佼者,不如说是命运淘洗下来的胜利者。
    就算看起来愚昧守旧些,说话无味些,但细数每个人一生的经历,都是无数惊心动魄过来的。
    别人不说,崔老太君和娄老太君两位,都是经历过中年丧子家族衰落的,但仍然屹立不倒,像经过了风霜的老树,皱纹里都是智慧。
    果然崔老太君听了这话,就笑道:“到底是聪明孩子,一点就透,别的我们不敢说,要论到管家,管庄子,你娘亲她们那辈人还真有得学。
    她们是没赶上,你可知道京中的庄子都是哪来的?”
    卿云摇头,认真听起故事来。
    “当年征完南诏,先帝爷大封功臣,秦贺两家世袭罔替的侯位,就是那时候封下来的,封地也封得多,号称圈地八山二水九方田,二水就是秦渭二水,八山环绕,大片良田,膏腴之地。
    咱们各家的庄子,则是拱卫着秦贺两家,都在秦渭附近,比如你们娄家,现在说是瘦田了,其实当年也是上好的田庄。后来渭水改道,淹了贺家的庄子,娄、姚、陈三家的田庄都坏了。
    也有说是因为这个,贺家的气运就坏了,不利后人,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了……”崔老太君怅然道,见卿云听得认真,笑道:“好在赵家的田就在秦水边,咱们卿云以后不愁没有好庄子管。”
    卿云顿时恼红了脸,起身不听,去问丫鬟们茶果的事了。
    老太君们见崔太君提起这话头,都打开了话匣子,说出许多世人都不清楚的旧事来,倒也有趣。
    卿云这边在陪老人玩,凌霜那边则是在看小孩子。
    别说老人的故事,凌霜连夫人的故事也不怎么感兴趣,反正聊来聊去都是那些烂事“薛侍郎家养了个外室,厉害得很呢,说是楼子里出来的,那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不对,我听说是什么云竹小筑,是个琴馆……”
    “琴馆,花楼,词院,都是一回事,不就是男人们喝花酒的地方,要是只在外面喝也算了,横竖是官场应酬,咱们管不着。
    但听说现在又闹出个新路数,说是专有一类人,从江南采买了女孩子,调理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就专门献给老爷们,家里安不住,就在外面另立个外室,养上一年半载,消息瞒得可死了,孩子都养出来了,你还蒙在鼓里呢……”
    凌霜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趁娄二奶奶也忙着招待夫人们打牌唱戏,避到一边,在曲栏边看小孩子们玩。
    娄二奶奶也是许多年第一次办这样的场面,以前在扬州,没有这么多人,回京后又一直没有院子。
    好不容易当了回女主人,第一次请客,自然是不惜工本,十来桌的小宴,酒菜比外面的大宴还要精美几倍,都是世面上都罕见的精致菜蔬,带水运来的鲈鱼莼菜,蛏子春笋,就连胭脂鹅脯,乳猪肥羊鹿肉这些,都比外面的更好一倍。连娄三奶奶过来吃了一席,都酸溜溜笑道:“到底二嫂家底厚,这菜比官中的还好些。”
    当着众人,娄二奶奶就是最开朗最爱说笑的,道:“那是,外面的老爷们天天喝酒耍乐,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咱们娘儿们自己开小灶,自然要拣好的吃了。”把众人都逗笑了。
    戏酒过后,又摆了牌桌,在花厅里打,天气暖和,正好花厅里明亮又通风,三面都是柱子,正对着戏台,娄二奶奶让赵夫人点了两出南戏,都是悠扬安静的,让台上的戏子们慢悠悠唱着。
    花厅里则是开了几桌牌,夫人们打马吊,推牌九,赌叶子牌,热闹得很。
    主桌四位,娄二奶奶陪着赵夫人姚夫人打,还有一个萧夫人,卿云的亲事定下,权势上不用说,这一场宴席足见家底雄厚,娄二奶奶俨然已经是夫人群中的领头羊了。
    娄三奶奶眼红得不行,酸得牙都倒了,偏偏京中有头有脸的夫人都在,她不得不陪着,憋着气,打牌也打得恶狠狠的,坐她下手的王夫人就笑道:“三奶奶今天是铁了心要赢钱了,牌看得这样死,我一张都吃不了了。”
    凌霜在花厅外,正看小孩子们玩,桃染过来,见她这样,笑了。道:“三小姐,你怎么在这?
    小姐正让我找你呢,她们都在后面茶室里玩,她让我跟你说‘梅姐姐也过来了,还带着孩子呢,还不快来玩。’”
    所谓梅姐姐,是梅四奶奶家的女儿,梅四奶奶,和程筠的母亲程夫人,以及娄二奶奶,当年在扬州是极好的交情,梅四奶奶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比卿云还大几岁,早早嫁在了京中,夫家好像姓徐,就是姚夫人的娘家,也算有财有势,梅四奶奶因为这缘故,就算没儿子,在家里却也不落下风。
    梅四奶奶为人活泼,也爱说笑,还极力撺掇程筠和凌霜的事情,之后凌霜出了事,程夫人那边一下子就淡了下来,梅四奶奶都为她着急。
    桐花宴上还找她说话,想弥补她和程夫人,被凌霜躲开了,也知道她心是好的,只是自己懒得去讨好程夫人罢了。
    梅姐姐当初是他们这一拨孩子里的姐姐,带着他们玩耍的,温柔娴静,卿云的性格就有点她的影子,连凌霜也服她,据说也是花信宴上订的亲,算嫁得好的。
    凌霜跟着桃染过去,果然看见茶室里一堆人围着个衣着华丽的少妇,就是梅姐姐了,几年没见,反而瘦了,但仍然是漂亮的,也仍然温柔娴静,可能有点畏寒,这样暖和的天气,还穿得严严实实的。
    凌霜听母亲说过,是有些女孩子生了孩子之后,身体会变差些的。
    娴月这人也真是,明明娇得很,抱孩子她是不会的,何况她穿得漂漂亮亮的,杏红色的绉纱外衣,一碰就要皱的,才不会抱个还在吐奶的孩子。
    但她最会起哄架秧子,一边吃着橘子,一边在人群里道:“真可爱,圆嘟嘟的,脸跟糯米团子似的,真好玩……”
    那小孩子是挺可爱的,肥嘟嘟的,是个小男孩,穿着虎头鞋,连衣服也用布贴着老虎,挂着长命锁,在梅姐姐的怀里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凌霜对这样的梅姐姐有点陌生,但还是想念她的,和她聊了一阵,问起她这些年的近况,梅姐姐都十分温柔,道:“挺好的,公公婆婆都待我如同亲女儿一样……”
    凌霜说了一会儿话,见女孩子们都七嘴八舌地问小孩的事,忽然想起来卿云来。
    “对了,卿云还不知道你过来了呢……”
    “是呀,咱们都回京这么久了,一直没见到姐姐,娘说去拜会了,但你不在家,花信宴你不来就算了,元宵节也没看到你,今天也来得这么晚,整日里都在忙什么呀……”娴月在旁边说。
    梅姐姐只是抱歉地笑,凌霜已经道:“我去叫卿云过来,当初她和你感情最好了,她要知道你过来了,一定立马就过来了。”
    她说干就干,立刻就跑去上房找卿云去。崔老太君正讲秦贺两家征南诏的事,说:“开国之后,就起了这么一件大战事,秦翊的高祖父,和贺南祯的高祖父,当年一个是大将军,一个军师,就数他们功劳最大,你们年轻人是不知道了,就连你们父母也没见过呢,就我和娄老太太见了个尾巴,这两家的威风,那真是,盖世之功,不然怎么贺令书那一支娶了郡主都只能算小贺呢,要不是咱们大周没有封异姓王公的先例,一个世袭王位是跑不掉的……”
    凌霜跑进来,也听住了,听崔老太君说完了,才拉着卿云走了。卿云也兴奋得很:“梅姐姐吗?
    我也有四五年没见她了,我还给她做了许多衣服呢,她最喜欢秋香色了,我还从江南带了盆玉石盆景来送给她,一直忘了送,等会你记得提醒我……”
    第61章 凝重
    两人一路说着话到了茶室,一进去,却不见梅姐姐的人了。
    “诶,梅姐姐人呢,”凌霜第一个怪娴月:“我说去叫卿云过来,让你看住一会儿,你这都看不住……”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捏娴月的脸逗她,没想到娴月脸色差得很,直接把她的手打开了,道:“别发人来疯了。”
    凌霜倒不生气,这才发现周围气氛凝重得很,女孩子们个个都有点尴尬,之前那股围着小孩逗来逗去的欢乐劲全没了。问蔡婳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没小孩子逗着玩就都这样了?”
    蔡婳显然是在场的,听到她这样问,只能苦笑了一下,道:“这话我不好说,你别问了……”
    她虽然现在家境败落了,但涵养教养都是极好的,连卿云都承认过,说“蔡婳比我还多三分书卷气呢”,她不肯说,可见是涉及人的隐私了,不好乱说。
    凌霜一头雾水,还在疑惑呢,那边娴月见她像没头苍蝇到处打听,听得心烦,直接怒道:“你别问了,我直说了,徐家的畜生打了梅姐姐一耳光,小月和阿珠都看到了。”
    小月是黄玉琴的丫鬟,阿珠是娴月的,凌霜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问道:“在这打的?”
    娴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那边小月担心她们姐妹吵架,连忙道:“不是这样的,三小姐,当时是我和阿珠都喜欢徐夫人的小少爷,刚好前院说徐家少爷找她,我们就帮忙抱着小孩送她过去了。
    听说是徐少爷打牌输了钱,又听奶妈说徐夫人把孩子抱出来了,怪她抱着孩子到处走,让孩子吹风了,两下在穿堂里遇见了,他没看清我们跟着,以为是徐家自己的丫鬟,一遇到就给了徐夫人一耳光,徐夫人见我们吓坏了,就让我们先回来了,徐少爷看到我们是外人,也停手没打了,我们吓坏了,就跑回来了……”
    她话没说完,凌霜已经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桃染,月香,拦住她!”
    娴月反应倒快,她是最了解凌霜性格的,指挥丫鬟拖住她,一面还问她:“你又发什么疯?
    你找到徐家那畜生又怎么样,你是未出阁的小姐,他是外男,你还能打他一顿不成?”
    “凭什么我不能打他一顿,他要打人,就做好挨打的准备!以牙还牙!他凭什么打人,梅姐姐孩子都没断奶呢!真是畜生!”
    凌霜力气大得很,几个人按不住,就是非要去打梅姐姐的丈夫一顿。
    茶室一片混乱,有胆小的女孩子已经哭了起来,正是前些天在花信宴里丢了手绢子的窦惜柔。
    娴月这边一个问题没解决,见那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气得瞪了她一眼道:“你又哭什么?”
    窦惜柔向来怕她,顿时吓得一抖,她表姐连忙替她解释道:“她是因为我姨夫也打人,小时候见过姨夫打我姨娘,所以吓怕了。”
    娴月一口气噎在喉头,见凌霜还在挣脱要去打人,气得道:“别拉了,让她去打,打死最好,你有能耐,就把徐家的畜生一顿打死,剩了力气,再把她姨夫也打死,对,你厉害,你把天底下这样的畜生全打死,也算伸张正义了!”
    她是气话,桃染她们自然不会真的放开凌霜,仍然拖着她,连如意也上来劝道:“小姐,消消气,这不是打人能解决的,夫人知道,又要说你了……”
    “让她说去!”凌霜脸都气得通红:“难道我们就看着梅姐姐挨打,不管吗?姐妹情谊都去哪了。”
    “谁说不管了!”娴月骂她:“你动动脑子想想,这是一顿打能解决的吗?
    先不说你能不能打他,就算现在让你冲过去,打那畜生一顿,明天呢?后天呢?梅姐姐要不要回徐家过日子?她回了徐家,那畜生打得更厉害,怎么办?你能住到他们夫妻床底下去?天天守着?还是把梅姐姐带回娘家,你养她一辈子?”
    凌霜这才想起来:“梅四奶奶也不管?梅姐姐过着这样的日子,她也不替她撑腰?”
    “你以为呢?
    人家母女俩,结婚都四五年了,这样的事肯定都知道了。为什么梅姐姐还在徐家?还生了孩子,自然有她的原因。”娴月道:“或是梅四奶奶不愿意管,劝她忍耐,或是她愿意管,但梅姐姐体谅她,不愿意回家来住,和徐家和离,或是她根本不想离开徐家,你没听她说的,徐家公公婆婆对她像自己女儿?”
    “那都是粉饰太平的话!”凌霜怒道。
    “谁不知道是粉饰太平的话呢?”
    娴月其实也生气,但她从来娇气,气只对着亲近的人发,道:“但你动脑子想想,她既然选择了粉饰太平,就是想继续隐瞒下去。你想救人家,人家愿意让你救吗?
    说句诛心的话,人家才是夫妻俩,她连自家父母在京中,都没回家长住,躲避那畜生。会因为你一个外人起和离的心吗?你能帮她什么?你能养她一辈子?还是能帮她再找个如意郎君?”
    她说到这,窦惜柔的表姐也长叹一口气。
    “二小姐说的是对的,三小姐,你别太冲动,当初我姨娘也是一样,我娘要帮她和离,她还怪我娘挑拨他们夫妻关系呢。
    我娘当时气得几年没跟她说话,后来她去世了才后悔,说她也有她的苦衷。
    姐妹有时候是要互相体谅,不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别人身上,她们这样选择有她们的道理……”
    “狗屁道理!”
    凌霜一句粗话,把这些文文静静的小姐惊得一个机灵,她看着周围,道:“别骗自己,什么互相体谅,体谅来体谅去,最后挨打的还是在挨打,这些体谅有什么用吗?
    人活一口气,有时候陷在沼泽中自己不觉得,外人拉她一把,出来了才清醒。有谁是生来喜欢挨打的?谁没有糊涂的时候?
    难道你们不希望自己糊涂的时候有人来拉自己一把吗?”
    “我不希望。”娴月直接道:“要是我这么糊涂,就死了拉倒。
    人人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前车之鉴还在呢。”
    她意有所指,显然是说柳子婵,这是她们三姐妹之间的暗号,凌霜听得一愣,其实柳子婵那事,也是有点震惊她的,她没想过,也许有时候执着拉人出泥坑,还会被人恨上,是在卿云的事上学到这道理的。
    卿云听了,却并不生气。
    她不是急智的人,不像娴月和凌霜,可以这样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快如雷霆。
    她从来慎重,任何一句话,不在舌尖打个转是不会出口的,这次自然也一样。
    到这时候,也是该她开口的时候了。
    “你们别吵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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