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月笑了。
    这才是她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前面那段,其实是卿云的理念,她哪做得了停机劝学督促丈夫上进的事?她是要做人心尖子上的珍珠的。要的是不计得失义无反顾的爱,至死方休。但她自己偏不说,还要张敬程自己问出来。
    “有啊,我爹娘就是,我娘不会催着我爹去钻营,她想要什么东西,自己就去争取了。
    我爹也不介意外人说我娘抛头露面,不会用外界的标准来衡量她,外人面前两人还互相打掩护呢,因为他们看见的都是对方的人本身,不是别的东西。
    所以互相体谅,互相包容,做彼此的底气,这才算一个家。”
    张敬程显然也心生向往,但毕竟是未婚男女,读书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我们能不能这样”的话来,抿着唇站在阶下,不知何处传来琴声,十分悠扬。天边火烧云正灿烂,落了小张大人一身晚霞。
    娴月笑了。
    她从来以退为进,垂下眼睛道:“不过我爹喜欢凌霜,我娘偏爱卿云,可见世上也无完人。”
    张敬程立刻心揪成一团,想要说点什么,又一时想不到,娴月反而笑道:“别误会,我对他们并无意见,只是在为自己打算罢了。”
    “我知道。”张敬程沉默一下,只说出了这个。
    娴月仍然是笑,却收敛神色,道:“小张大人,别跟着我了,我要做我的连城锦,你好好读你的圣贤书吧。”
    张敬程刚想说点什么,她已经翩然而去,留他一人在阶下怅然而立。
    桃染没想到她真就这样舍弃张敬程,疾走几步跟上她,两人绕过房子的转角,这处山居倒也雅致,都是竹做的门窗,糊着竹影纱,上无屋檐,下面却有一圈木台子,正适合赏月看花。
    娴月快步走在前面,桃染有点不解,她也知道,张敬程如今是娴月最好的选择了,赵修看似家境好,实则全是少年意气,心性未定,年轻人贪恋美貌是常有的事,但娶进门来能珍惜多久呢?
    越是现在神魂颠倒,越是不能持久,相比之下,反而张敬程看起来更靠谱一些。
    “小姐,你真让小张大人去读他的圣贤书啊?”桃染一开口,就是对娴月了解得不行:“万一他当真了怎么办啊?”
    娴月没说话,只是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带着桃染匆匆走过木台子,绕到山居的侧面,直接推开门进去了,这地方原有个小厅堂,摆着个琴案,刚刚的琴声就是从这传来的。
    桃染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站着个人,长身玉立,穿着的是捕雀处的衣服,捕雀处干的事狠,衣服却极漂亮,不像官员的暮气沉沉,而是玄色锦衣上刺绣翎羽,银绣辉煌,更衬得青年长身玉立,像一柄出鞘的剑。看那英俊面容,不是贺云章又是谁。
    他正站在窗边,落日从竖着的槅窗中照在他脸上,桃染想到他刚才就这样站在窗边看着自家小姐和自己气势汹汹而来,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追问,不由得耳朵一热。
    原来刚刚的琴声是这里传来的,怪不得小姐匆匆结束了对小张大人的“教育”呢。
    看他样子,应该是云夫人带了贺侯爷古琴出来,他来请安,顺便看看琴,没想到又撞上娴月在“竹林教子”了。
    娴月和他有过交锋,对他是颇为忌惮的,但娄家的女孩子,好斗是天性,遇到谁也不肯认输。
    “贺大人这么喜欢听墙根?”她上来就挑战道。
    其实贺云章刚刚已经弹琴提醒自己能听见他们对话,而且他先在这的,他们后来,他还弹琴提醒她自己能听到,无论如何算不上听墙根,她偏这么说,要是换张敬程已经着急辩解了。
    但贺大人显然厉害多了。
    “是啊,捕雀处待惯了,改不掉这坏习惯了。”他平静地道。
    娴月指责他什么,他就认,真是气人,比她还会以退为进。
    娴月听着,又忍不住瞪他一眼。贺云章顿时笑了。
    桃染忍不住想提醒她,这可是贺云章,无论如何也不该惹的,客客气气的就行了。
    果然小贺大人忙得很,两人刚说上话,立刻有人过来禀报,显然是心腹什么的,见自家大人被两个女孩子堵在门口,也毫不惊讶,目不斜视,只上来跪着禀报道:“大人,车马都备好了。”
    “失陪了。”贺云章淡淡道。
    他匆匆走出去,桃染松一口气,只当送走杀神,谁知道自家小姐在原地站了站,忽然脸上神色一动,挑了挑眉毛,一转身也跟了上去。
    庭院里满是夕阳斜照,小贺大人的背影像镀上一层金边,亭亭如树,其实这样看着,也确实不愧是四王孙之一。
    “贺大人。”
    娴月紧走几步,只到阶下他能听见的位置就停下来,叫了这么一句。
    贺云章果然就回头。
    他性格阴郁沉静,扶着佩剑,安静等娴月说话。
    夕阳中,海棠般的娄家小姐,缓缓走过来,因为阳光而微微眯着眼睛,寻常小姐都注意仪态,只怕露出不好看的表情来,她却什么神色都是好的,因为貌美惯了,知道自己的威力,天生成的娇纵,把那老实的小张大人如同泥团般搓扁弄远,带着点天真的残忍。
    她走到贺云章面前,却又露出严整神色来,朝他福了一福。
    “柳子婵的事,多谢大人了。”
    李璟也好,柳子婵也好,一次次都是捕雀处收尾,他是职责所在,但也可见品行,没有因为这个去要求什么,秉公办理,就值得一谢。
    “奉命而已。”贺云章只是淡淡道:“小姐不必介意,我知道我是落了榜的。”
    娴月的脸刷地红了。
    小贺大人根本不给她施展手腕的机会,因为这缘故,反而逼出了她难得坦诚的一面。
    落了榜的,多好笑。尤其这话由本就是探花郎的人嘴里说出来——他知道张敬程是那个被看中的榜眼。
    偏偏又是张敬程。
    饶是娴月向来游刃有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贺云章也没说什么,他只是抬头去看天空,原来他们正站在院中的桐花树下,山间常有这样的妖风,不知从何而起,吹得满树桐花打着转坠落,如同下了一场紫雨。桃染还在木台子上,也被吹得惊呼一声。
    她也锦衣外罩着绡衣,风吹得女孩子立足不稳,还带着灰尘落叶,迎面而来。
    好在娴月并未被吹一脸灰尘,风刚起来,贺云章就展开了斗篷,替她挡住了这阵风。
    探花郎身上有好闻的草木香味,也许是梅花,他的气质也让人想起冰雪中的白梅花。
    这接触转瞬即逝,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风停得快,贺云章的心腹来得更快。
    “爷,宫里在催了。”他只匆匆禀报了这一句。
    贺云章回头看了他一眼。
    “知道了,说我就去。”
    他收回手去,仍然是沉稳而冷漠的小贺大人,来去匆匆,实在是宫里催得急,心腹已经把马牵到院门口来,他翻身上马,明明是文官出身,骑马却也这样利落。
    系马高楼垂柳边,是诗里的游侠少年,然而小贺大人要去做的,是鹰犬做的事。
    他的马通体墨黑,显然也随他在暗夜里匆匆奔驰过许多年。
    “对了。”他眼看要走,却勒住马头,又看了娴月一眼。
    娴月只当他是要说点正事,但贺大人却笑了。
    这是娴月第一次见他笑,探花郎生得清冷俊美,如同冬日的薄冰,这一笑却如同冰雪消融,让人窥见贺令书当年满朝仰慕的风采。
    “我找过了,那块石头不在竹林里。”他淡淡道:“兴许被山洪冲走了吧。”
    除了娴月,就是满京城的人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而满京城的人也无法理解娴月的震惊。
    那天桃花宴的最后一场宴席,云夫人只请了最亲近的子侄和晚辈,桃花铺满山涧水面,被水冲得飘荡东西,那景象如同梦境。
    云夫人说她年轻时曾经和她丈夫在此游玩,涧边的石头上镌着浣花两字,是她所题。
    而贺南祯的父亲,已故的先安远侯爷,则在竹林中题有一块“停笔”的石头。
    为陪她浣花,所以停笔。
    这是千金买一笑的故事,可惜写下这两字的人早已不在人间,年年岁岁花相似,娴月从来只喜欢相聚,厌恶离别,那天却忽然起了个执念,一定要在林中找到那写着停笔两字的石头。
    所以她才会带着桃染在林中一遍遍寻找,最后撞见张敬程。
    桃染大概都以为她是故意撞见张敬程。
    没人知道她在找那块石头。
    除了贺云章。
    因为他也在找。
    不然他不会撞见娴月林中教子,才说出这句“我知道我是落了榜的探花郎。”
    多诛心,桃花年年在开,这时光从来不为任何人停留,曾经那样浓烈的爱意,最终也被时间的洪流冲散,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但他也和她一样,偏要找到那块石头。
    第54章 厌倦
    娴月的细微变化,云夫人是第一个发现的。
    桐花宴回来,她身上忽然多了股厌倦的懒意,云夫人也知道桐花宴上手帕的事,以为她是对张敬程厌烦了,但仔细看下来,又并不是。
    娴月最近倒像是把花信宴放下来了似的,天天研究首饰簪环,大概是发现自己戴什么,京中女孩都跟着学,不想把这个钱给外人赚了。横竖她家自有首饰铺子,天天在云姨家研究。
    云姨家的丫鬟都成了她的得力助手,个个为她的创意添砖加瓦。
    云夫人去叫吃饭,看见琉璃阁里摆满了各色花草,娄娴月在里面描图描得手上都染了色,顿时笑了。
    “怎么忽然这么勤奋了?”她逗娴月:“难道小张大人终于开窍了。”
    “他?天生没有窍,怎么开?”娴月把正染藤黄色的笔停下来,道:“总要我教,不是什么好事。”
    “这话怎么说呢?”云夫人故意问道。
    娴月在桃染端过来的水里洗手,云夫人接过丫鬟手里的手巾,给她擦干,娴月向来体弱,一年四季手都是冰凉的。接过丫鬟手里的参茶,喝了一口,才道:“每个人心里都是有一杆秤,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就好像张敬程,他觉得抛头露面是错,惹人议论是错,就算强行扭转过来,也不过是因为喜欢我,不计较了。是‘为了我而做的事’,不是发自内心这样觉得。
    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欠他这个情,有天他不愿意付出了呢?有天他觉得自己付出得够多了呢?终究不如天生和我一个观念的。”
    张大人被她训得唯唯诺诺,原本最端正古板的榜眼郎,愿意信她那一套,换了别的女孩子一定感动了。但娴月恰恰相反。
    她了解人性。
    云夫人显然也是知道的,只是要让她自己说出来罢了,听了就道:“不过京中这些男子里,小张大人这样,已经是难得了,你说的那种哪里有呢?”
    “姨夫不是吗?”娴月立刻反问道。
    云夫人愣了一下,真有趣,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提到先安远侯,她的神色总是带着点女孩子般的情态,其实娴月想找的也不过是这个,能让她在十年二十年后,只要想到他的名字,就会露出小儿女情态的人。
    “他当然是……”云夫人有点怅然地道,但很快又笑了,道:“总之你也别把敬程说得太死了,好歹榜眼呢,学什么学不会,慢慢教就是了。”
    “是啊,他学什么学不会?
    偏偏一直不知道我要什么,这根本不是笨,就是不上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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