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笑着打趣她,两个人没点正形,又闹到一起去了。
    倒是卿云做什么事都认真,把娴月的话都听了进去,在心里反复掂量。
    她从来是这样,不管做什么,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
    如果说娴月是女版的贺南祯的话,卿云其实有点像女版的张敬程,是个端方君子,只是有时候太端正了些,让人看着觉得有点迂,但谁都知道,这样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靠得住的,绝不会干什么坏事。
    真出了什么大事,也能做栋梁之材,只是平时少些灵活机动。但世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
    话说卿云打定主意要为云姨扶正名誉,就开始凡事上心起来。
    夫人们喜欢她真不是没道理,但凡这样的盛会,心思活些的女孩子都三五成群玩起来,就算不是凌霜那样无法无天,像比较活泼的荀文绮等人,都会出去逛逛,名义上是踏青,也有丫鬟跟着,但到底人多眼杂,抛头露面的,上一辈的人看在眼里,就有点看不惯。
    卿云就向来安分,该女孩子玩的时候,她玩,人多了,她就退回来,守着母亲做点针线,夫人们说什么,笑什么,她轻易不参与。
    要是打牌缺个人,或是有什么事问到她那,她又温柔又周全,没有不会的,分寸十足,实在是让人没法不喜欢。
    像今天,上午晴了一阵,又下起雨来,萧夫人于是准备了两桌牌,剩下的人就在里间喝茶,说些闲话,卿云在旁边做针线,这种场合,她向来是安静听着,有些话不是小姐听的,她就非礼勿听,只当不知道。
    偏偏平时不上心的时候,消息多得很,什么勇伯侯家的老太太病了一冬,大夫说大概是过不了春天了。
    什么罗尚书又纳了个小妾,罗夫人赌气装病在家,所以连着两场宴会都没来,也有说是他家已经定下了罗夫人娘家那边的小姐的。
    卿云只当耳旁风,偏偏今天认真听起来,聊的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了,别说云夫人了,就连京中世家的事都少聊,都在聊赵侯爷年轻时放外任,经过黄河看的风致人情,众人也凑趣,都说起这些年见过的外地风土人情来。
    她耐心听了一下午,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倒把针线耽误了,今年春天事忙,给娴月的生日礼物还没赶出来呢。
    她有心听消息,熬到了最后一批人才走,赵夫人都先走了。外面的牌局也早散了。
    只剩下几个地位边缘的夫人在一旁说些知心话,卿云隐约听到些“也该自己保养些”
    “我家那才叫老封君呢”知道她们是在说自家长辈的习惯。
    眼看着这些人也走了,萧夫人安排了外面的事,进来一看,顿时笑了,道:“大小姐怎么还在这呢?”
    “想着绣完再走的,谁知道就这么晚了。”卿云笑着收拾东西道:“叨扰了。”
    “哪里的话。”
    萧夫人也是喜欢她的,把她的活计拿起来,看了一阵,见针线十分细密漂亮,又把她看了看,实在是人才出色。
    只惋惜家里儿子早订了亲,不然拼着破例也要和赵夫人争一争的。
    卿云告了辞,和月香出了萧家待女客的桐花阁,萧家的别苑其实不大,但与猎场相连,可见是宗室近臣,桐花阁落在山脚下,山廊蜿蜒,还有个小亭子,一路挂着灯,这时候人已经很少了。
    卿云走到小亭子,才想起来顶针好像落在桐花阁了。
    好在回去也不远,她带着月香往回走,见小亭子那边似乎有人,不想再耽误时间,就从山廊下面过,因为有亭子的缘故,这段山廊平时是没人走的,一棵桐花树,将廊道遮得严严实实,好在天还冷,不怕有蛇虫。
    她走下廊道转角,隐约听见有人声,似乎是个女孩子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三分熟悉,换了平时一定不理,但今天她有意探听消息,也就走了过去,谁知道说话的两个人正在拉扯着,一个要走,一个不让,女孩子刚好从转角处挣扎出来了,两人结结实实打了个照面。
    是柳子婵。
    第37章 悬崖
    卿云见她声色不同寻常,还以为她是在打闹,刚想笑着打招呼,谁知道柳子婵一脸仓皇惊慌,回头就看身后。
    这里暗,卿云乍一看没看清,这才发现拉着她的竟然是个青年男子,只当是有人非礼,连忙要呼救。
    “姐姐别嚷。”柳子婵扑上来就抱住了她的腿,顺势往下跪:“卿云姐姐,千万不要声张,他是我表舅家的表哥,不是坏人。”
    卿云也是七巧玲珑心,虽然平时端正不移,但看了这情形,哪有不清楚的。
    看那青年是个清秀书生模样,柳子婵躲在这里和他拉拉扯扯,又一脸惶恐,显然有私情在先。
    卿云早听说过,她们这些与宗室有关的人家,轻易不与外人通婚,娶妻还宽松些,嫁女是不往外嫁的,比如柳子婵家,是尚过公主的,宗室血脉,是不肯嫁白身的。
    柳子婵自然也是一样,她父亲是宗室,母亲却是云姨同父异母的姐姐,当初说起云姨,说她美貌得出了名,连带着几个姐妹都嫁得非常好,其中就有柳子婵的母亲。
    云姨的母亲是填房,嫁过来时云家已有几个子女,虽然云老爷也做官,但家中家境其实不好,这些姐妹能嫁入宗室,显然已经算飞上枝头了。
    因为这缘故,卿云看柳子婵,先带三分亲近,见她平时为人活泼友善,彼此感情也好。
    再加上云姨这层关系,虽然知道她干的是出格的事,但也没有嚷破的打算,否则她名声尽毁,一生恐怕都要完了。
    就在卿云犹豫间,柳子婵已经朝着那吓呆了的男子道:“姐姐饶了你,还不快走。”
    那男子听了这话,连忙连滚带爬跑了,怪不得他能出现在这别苑里,原来竟然是从山间小路逃走的,想必也是从山间小路来的,柳子婵她们都是京中长大的,宗室互相来往密切,估计把猎场这一块都玩熟了。
    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昏暗,山间草木繁盛,那男子身形在乱树后一晃,转眼已经消失不见。
    柳子婵这才转过脸来看着卿云,她身上是有股烈性的,竟然也不狡辩,只是直接跪了下来,道:“求姐姐成全我们性命。”
    卿云还是经得住事的,毕竟是娄二奶奶最看重的长女,日后是要顶门立户当家做主的,所以惊魂甫定之下,素日的周全和理智也都回来了。
    “你先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让柳子婵起来,略一思忖,已经想到个地方:“咱们下去,到小山亭说话,让你的丫鬟去说一句,说我们晚点回去。”
    所谓小山亭,其实是山廊下的一处小亭子,就在山脚背阴处,白天她们游山时,在这歇息过。
    四面有窗,只要放个丫鬟在门口守着,谁也过不来,正适合说些隐秘话。
    两人到了小山亭,卿云让月香在门外守着,把门一关,脸上先带三分愠色,道:“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管是陌生男子,还是什么远房表哥,这样私会又纠缠,在世人嘴里只有一个词——偷情。
    对于未出嫁的女孩子来说,这是惊天的丑闻,要是传扬出去,不只是她的一生,连带着她家的姐妹都要遭殃,说起来是柳家家风不正,以后柳家的女孩子谈亲事都低人一等,她父母更不用做人了。
    卿云从来行事端正,不管他人闲事,但今天实在是撞上了,没有办法,既然撞个正着,也没法当做不知道。
    真任由她发展下去,哪天被人撞破,不止柳家人,连带着这些玩得好的女孩子名声都要遭殃,卿云虽然不像荀文绮把玉珠碧珠当跟班那么紧密,但大家终究是闺中姐妹,一起玩了这些日子,见她走了歪路,简直是到了悬崖边上,没法不管一管。
    走了一段路,柳子婵身上那股坦然赴死的勇气倒是消散不少,自己也知道后怕起来。
    况且这事确实是丑事,她也是大家小姐,还是知耻的,顿时脸就红了,强撑着答道:“姐姐不用管,横竖我们已经私定了终身了。”
    “这话糊涂。”卿云冷声正色道:“你是待字闺中的小姐,男未婚女未嫁,就是看中谁,只管让他来提亲,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二十四番花信风,男子选妻,女子选婿,婚嫁是人生大事,你家也没让你盲婚哑嫁。
    明明可以正大光明提亲下聘,你正正常常三媒六聘嫁过去,你父母也放心,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是他有妻室?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缘故?用得着私定终身?”
    她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又不是像迂腐老古板让她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子婵就算想拿两人情投意合来说事,也说不过——情投意合也可以正经订婚,用不着私定终身。
    柳子婵神色晦暗,倒像是有几千重的烦难似的,无话可答,只低声道:“他倒没有妻子,只是我们家的情况,姐姐你也知道,嫁娶都在宗室内,不与外人通婚。
    他虽然是读书人,却是个白身,要是有功名倒可以想想,偏偏春闱三年一次,明年才是考期。
    他等不及考出来了,见我今年已经参加了花信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我没办法,只好安安他的心……”
    她说话时绞着手上的东西,似乎是封书信,卿云早看见了,问道:“手上是什么?”
    柳子婵顿时红了脸,把东西递给她看,原来是一封婚书一封聘书,婚书上的父母名字自然是没有,倒是有这男子落款,原来叫做董凤举。
    “他怕我父母给我定下亲事,所以找人偷偷写了这婚书,要跟我私下定亲……”柳子婵抿了抿唇,索性说出了实情:“他说要带我私奔,他老家在陕西,也有庄园田地,他说咱们先成了婚,等他读出来,有了功名,再带我回来跟我爹娘告罪,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又有功名,横竖我们小时候,家人也开过把我定给他的玩笑……”
    卿云气得脸色苍白。
    “子婵,你好糊涂!”
    她万万没想到柳子婵平时看起来聪明活泼,大事上却这样一团浆糊:“你不是没念过书,井底引银瓶怎么说,‘聘则为妻奔是妾’,你这样跟他私奔,是妻呢,是妾呢?
    他要是负了心,把你在半路上一扔,谁来给你主持公道?”
    “他不会的。”柳子婵不知道哪来的信心:“我们都是真情实意,他家中父母都不在了,也不会有长辈出来阻拦的。诗上也说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真情实意,拿什么来验?就靠一点甜言蜜语吗?
    哪个私奔的女子,最开始不是奔着真情实意去的?”
    卿云毕竟是跟着娄二奶奶天南地北回了京的,道:“你之前问我上京路上的风致,我还没跟你说。
    那时候我们过运河,看见一处边湾,全是花船,叫做胭脂河,我听娴月说,花船上的妓女,都是能诗能词,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这世上难道有天生的妓女?不都是好人家的女孩沦落的?
    外面专有一种人,拐带良家女子,卖入烟花地的。
    你如今是闺中小姐,有父母撑腰,嫁了人,也是正经夫人。
    走到哪里,哪怕上公堂,谁也磨灭不了你的身份,但你要是干出私奔的事,相当于把自己齐根斩断,依附在他身上,你所有的人生,都系在他有良心这件事上,万一出了变故,就是悔之晚矣。
    你生活在高门大户,哪里知道世上的艰险,他如果拐你出去,转手卖了你呢?把你扔在路边呢?他见了更美更投缘的小姐,变心了呢?他有宅院有田地,败光了呢?你怎么活?他病了呢?死了呢?
    你身无分文,没有嫁妆,没有娘家,全部的命运只系在他一人身上,为了什么?就为了虚无缥缈的‘情投意合’?”
    卿云其实不是善辩的人,但这一番话下来,说得柳子婵悚然而惊,实在被她描绘的前景吓到了。
    但她之所以泥足深陷,也不是没道理的。稍微动摇之后,又陷入了鬼打墙。
    “我相信他对我是真心的,不会辜负我的。”她固执地道:“要是他不是真喜欢我,为什么拿自己前程冒险,要跟我私奔呢?”
    “他跟你私奔,因为他想得到你,不是一个人想得到你,就叫喜欢。
    你喜欢漂亮衣裳,也愿意花钱去做,买不到心仪的料子,也要掂念半个月。这难道说明你在困境里会愿意为你的衣裳而死?还是你要穿一件衣裳一辈子?有了更时新的,也不会抛弃它?”卿云问她。
    “但我是人不是衣裳啊。”柳子婵只是不动摇:“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他写在聘书上的……”
    卿云无语地看着她。
    这样的苦劝,在以前她是不会做的,但一则柳子婵是云姨的外甥女,要是真私奔出去,人家更有话说了——可见她家的女孩子是无耻的。
    二则贺南祯那句话也似乎在耳边回荡,“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向来是没有心的”。
    真让她一意孤行私奔出去,对自己和其他女孩子,也不是什么好事,只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
    卿云叹一口气,道:“我也嘴笨,劝不动你。
    但我妹妹以前说过一段话,我听起来挺有道理,正好用在你这事上,我问你,你觉得董凤举对你是真心对吧?”
    “对。”
    “你相信他对你是真心,所以不会辜负你。”
    “是。”柳子婵还试图说服她:“他真是真心的,我能感觉到,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依着我,我发脾气也都让着我,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
    “那这就不对了。”卿云反问她:“他是真心,所以你相信他不会辜负你,那你对他也是真心,他怎么不相信你不会辜负他呢?”
    柳子婵被问得一愣,还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们之所以急着私定终身,要私奔,不过是怕你父母把你嫁给别人,你跟你父母明说不愿意嫁人,等两年,你死不松口,难道你父母会抓你去定亲?
    我看京中也没有这样的父母吧,逼急了你去道观住上半年,也仍然有回寰的余地,这些不都比私奔安全?
    你相信他,所以你愿意跟他私奔,拿自己的性命赌他不辜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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