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御案旁的康熙则抬起眼皮撇了一眼胤礽的背影,握着手中的朱笔边在手下的折子上写着批复,边对着站在旁边的心腹太监漫不经心地询问道:
    “梁九功,你觉得保成这几年有何变化?”
    梁九功冷不丁听到帝王提问,不禁心中“咯噔”一跳,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万岁爷的脸色,发现刚才挂在万岁爷脸上的灿烂笑容已经散去,如今皇上的脸上是一丁点儿喜怒都瞧不出来,他不由满脸堆笑地低声道:
    “万岁爷,您这不是折煞奴才吗?奴才位卑哪敢妄议储君啊?”
    “说!朕恕你无罪。”
    看着皇上坚持的模样,梁九功吞了吞口水,在心中斟酌了一番,边伸手给康熙磨着墨汁,边小声道:
    “万岁爷,太子殿下是您一手带大的,又从小跟着您与当世大儒们读书,受到的是咱大清最顶级的教育,奴才寻思着可能是因为高处不胜寒吧,少年时期的太子殿下有些矜贵淡漠,平日瞧着除了诚郡王、十三阿哥、十五阿哥会与东宫多多少少走的亲近些外,旁的皇子、公主们都对东宫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继续。”
    康熙“啪”的一下合上手里批好的奏折,又抬手从一摞奏折上取了一本新的。
    “可这种情况在殿下大婚后就发生改变了,尤其是小太孙出生后,奴才瞧着太子爷肉眼可见变得活泼了许多,奴才读书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感觉殿下像是那天上的仙人下凡沾上了人间烟火气,不仅与旁的皇子、公主们关系变得亲和了,竟然与势同水火的直郡王都能心平气和的相处了,这着实令奴才感到意外。”
    “如今看着东宫又顺利添了俩小主子,奴才心里为太子爷感到高兴的同时,又觉得太子爷的眉眼间变得愈发疏朗、开阔了。”
    “哈哈哈哈,你这狗奴才倒看的还挺仔细的。”
    听完梁九功的一通分析,康熙瞬间变得龙心大悦,放下右手里握着的朱笔,用右手指尖点着桌面,侧头看着梁九功道:
    “朕也觉得保成这两年是变得愈发好了,只不过在某些小事情上显得有些婆婆妈妈的。”
    “朕自己养大的儿子能不清楚他心里想的什么吗?”
    康熙摇头叹道:
    “唉,一个小女娃的乳名也能让他大半夜睡不着觉,又一大清早巴巴的从朝堂上一路追朕追到御书房里给朕扯一大堆有的没的来想方设法说服朕同意改名字,唉,这都不像是朕那性子霸道又矜贵淡漠的小太子了。”
    瞧着万岁爷虽是嫌弃的口吻但眼角眉梢间均是藏也藏不住的喜色,梁九功也识相地追捧道:
    “还是万岁爷教导有方,殿下才越来越卓越了,储君能做到关心妻女、还惦记着远嫁和亲的姐姐、妹妹们,奴才觉得这就是妥妥的随了万岁爷的仁君之相啊。”
    康熙笑着颔了颔首,没再张口说别的,又拿起朱笔将注意力放到了奏折上。
    另一厢刚沿着青石板宫道回到毓庆宫的胤礽在前殿换下穿在身上的朝服就急匆匆地跑到后殿的月子房里,抱着刚被喂饱肚子的小格格,一口一个“宝团”的叫。
    包在襁褓中的小宝团双眼紧闭、睡得正香呢,一点儿想给他阿玛的反馈都没有。
    坐在床上的瓜尔佳氏听到自己女儿的乳名改了,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明媚了起来,那股子压在心中挥之不去、极其不舒服的沉甸甸感觉也总算是插上双翅变得轻盈了起来。
    等到晚间时,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近乎拍打了一夜的窗棂,直到翌日寅时,连着下了快两日的大雪才彻底停止了。
    满宫银装素裹在昏黄宫灯的照耀下,倒显得光线都比平时看起来亮堂了许多。
    等到卯时末,天色蒙蒙亮之际,毓庆宫就为龙凤胎的洗三礼忙禄了起来。
    宫人们手脚麻利的将一张张供奉着神像的香案摆放在后殿大厅里,钱嬷嬷也穿了一件朱褐色的旗装恭恭敬敬地将“炕公”、“炕母”的神像摆放在太子妃的床头处,而后跪倒在地上,双手合十的对着神像低声祷告着,说一些诸如“望神仙保佑小太孙、小阿哥、小格格平安顺遂长大”、“东宫一切顺顺利利”、“太子爷与太子妃和和美美”的吉祥话。
    太子妃也杏眼含笑的看着在金黄色襁褓和大红色襁褓中呼呼大睡的龙凤胎。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待到天光大亮之际,东宫也陆陆续续迎来了诸位宾客。来客大多是后宫中的主位妃嫔亦或是宗室王亲们,太子妃的额娘觉罗氏也穿戴一新被储君请到东宫观礼了。
    太子爷一下朝就在乾清宫偏殿里接上弘晞,父子俩急匆匆的回到东宫观礼。
    午时初,洗三仪式正式开始。
    长寿的苏麻喇姑作为吉祥嬷嬷亲自给坐在精美鱼龙变化盆中的龙凤胎洗澡,盆中盛着的汤水乃是用槐条、艾叶熬制成的,飘着淡淡的中药味儿,皮肤还是微皱的俩小家伙连眼睛都没睁,一个劲儿地坐在褐色的洗澡水中扯着嗓子哇哇大哭,此谓“响盆”。
    前来观礼、添盆的众宾客们瞧见兄妹俩哭声响亮的样子,各个脸上带笑的欣喜交谈。
    弘晞也被几个小堂弟给缠着玩儿,胖乎乎的一岁半小铁蛋儿趁人不注意还凑到龙凤胎跟前,踮着两只小脚尖,学着大人们往木盆中扔金掷玉的添盆动作欲往澡汤中丢他最爱的磨牙小奶棒,被守在一旁的钱嬷嬷眼疾手快的抓了个正着。
    顶着小揪揪头的小铁蛋仰着脑袋,满脸懵逼地看着阻止他动作的钱氏,冲着钱氏眨了眨眼睛,而后就把将拿在手中的磨牙小奶棒塞到钱氏手里,一脸好脾气地对着钱嬷嬷奶声奶气地说道:“嬷嬷,高,帮,我,丢棒棒,也行。”
    一点儿也不想将食物往自己俩小主子澡盆里丢的钱嬷嬷听到这话,瞬间看着手里的小奶棒沉默了。
    “噗——”
    满厅宾客看着小铁蛋儿明明长了一张像宜妃的聪明脸,却偏偏从上到下透露出几分浑然天成的呆,这个反差萌把他们逗得不禁捧腹大笑。
    站在兄弟堆中的五贝勒只觉得自己宝贝儿子这性子真是自来熟啊,生的晚不要紧,凭他儿子这性子,早晚能像三个堂哥一样和太子爷一家混熟的,那长大后还会缺前程吗?
    与父子俩相比,五福晋是个脸皮薄的,看着妯娌们纷纷投来的打趣模样,一张俏脸直接从耳朵根红到了脖子根。
    弘晞也是哭笑不得,忙上前将小铁蛋给拉到了身边,免得小家伙再傻乎乎的想要将自己的零嘴往银团、宝团的澡盆里丢。
    大厅里像是过年般,一片热热闹闹的景象,觉罗氏与几位宗室福晋笑着聊了几句就来到了月子房中。
    头戴抹额、正靠着床头而坐的太子妃听着外面的欢笑声,瞧见自己额娘突然进门了,下意识就将身子往前倾了倾,觉罗氏见状忙三步并两步的冲上前阻止道:
    “娘娘切莫动了就坐着吧。”
    守在床边的谷雨见状知道自家夫人这是和主子有话要说,也朝着二人俯了俯身,带着另外几个伺候的小宫女离开了月子房,随后亲自站在门口为母女俩守着门。
    待到月子房中只剩下母女二人了,觉罗氏顺势在挨着脚踏的雕花圈椅上坐下,伸手拉过太子妃的双手,一脸心疼又欣慰的拍打着自己闺女的手背,温声笑道:
    “娘娘此番算是受大苦了,好在一切顺遂,往后您只要将太孙和小阿哥、小格格看顾好、将他们兄妹三人全都平安抚养长大,纵使以后这后院里有再多人出现也是撼动不了娘娘一分一毫的地位的。”
    瓜尔佳氏听到自己额娘这话,只是温婉的笑了笑,没有给她说如今毓庆宫后院的情况。
    母女俩绕着三个孩子聊了一会儿,瞧着觉罗氏明显一副心中藏事的模样,瓜尔佳氏不禁疑惑地开口询问道:
    “我瞧着额娘脸上的神情有些疲惫,可是近日府中发生什么事情了?”
    看到闺女这般敏锐,觉罗氏纠结了一番遂凑近太子妃低声道:
    “娘娘,府中其实也无甚大事,只是半月前那在江宁做织造的曹家曾趁着到京城老宅中祭祖的机会派人到咱府邸里提亲,说是想要与咱们瓜尔佳一族联姻。”
    “与咱们一家联姻?”
    万万未曾想到竟会听到这话的太子妃,回过神来忍不住蹙眉道:
    “曹家是给谁提亲的?咱们家哪有合适的人选啊?”
    觉罗氏轻咳一声,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他们相中的人是你那最小的庶出姑姑。”
    瓜尔佳氏听到这话不禁沉默了,她庶出的小姑姑只比她大两岁,已经守寡快三年了,因为是老来得女,作为他玛法最小的孩子,自己小姑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有时也是颇为受宠的,故而自从丧夫后,他玛法就做主将小闺女从婆家接回娘家住进了她未出阁前的院子里。
    “那曹家是给谁说媒的?曹寅的年纪不合适吧?是给他儿子说媒的吗?”
    “这婚事不是说给曹寅儿子的,说是曹家二老爷丧妻了,他们家老夫人挑了一圈想要求娶你小姑姑回南边做二房的续弦夫人。”
    看见自己闺女眉头紧皱的模样,觉罗氏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又继续道:
    “唉,你也知道曹家那关系,这家人是靠着那老夫人孙氏给万岁爷做保姆起势的,可偏偏那时孙氏的亲生儿子(二老爷)年龄小,反而是曹玺元配妻子生下的嫡长子曹寅年龄合适就被挑去给幼年的万岁爷当伴读了,长房从小与万岁爷培养出了情谊,还修的文武双全、受尽帝王宠信,二房能力平平,除了是孙老夫人亲生的儿子外,旁的好处几乎是一点儿都没占着,这后宅中的情况咱们想想就知道肯定是不会像表面上展现出来的那般和谐的。”
    “孙氏眼看着自己的功劳后来全部给继子做了嫁衣,亲生儿子却混得不咋滴,那面上慈爱,心里会好受?因此你玛法和阿玛的意思是不想结这桩婚事的,但顾虑到那提亲的人是曹家二老爷,他还拿着孙老夫人的亲笔书信,这孙氏毕竟是万岁爷从小就信赖的奶嬷嬷,你玛法与阿玛既不敢在明面上拒绝的太过,又忧心万一万岁爷去南巡之时,那曹家老夫人亲口对万岁爷提了这门亲事,倘若万岁爷金口一开直接赐下御婚了,咱们家倒是与曹家绑在一块了。”
    瓜尔佳氏想了想自己小姑姑与那曹家二老爷的年龄差,心中就不禁涌起了一股子膈应的感觉,尤其是看过《红楼梦》后,她对曹家可是升不起半分好感的,仿佛曹家的门楣上都刻着两个“注定败落”的四个大字。
    她抿了抿红唇,看着觉罗氏压低声音认真叮嘱道:
    “额娘,等您今日回府后就告诉玛法与阿玛,我的意思是咱们府不要和曹家联姻,曹家如今看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走下坡路了。”
    “切记,瓜尔佳一族只需守着东宫、心向万岁爷即可,莫要与旁的家族凑在一起拉帮结派的。”
    “阿玛做福州将军多年也应该知道南边官场水很深,万岁爷和太子爷对南边的态度都是谨慎的,总之一句话,额娘一定要让玛法与阿玛知道曹家二老爷绝非小姑姑的良配,让他们直接拒了曹家这桩婚事吧。”
    “等南巡时金团也会跟着万岁爷同去,他是个机灵的孩子,我会提前交代他,若曹家那老夫人见了皇上的面,真的开了想与瓜尔佳一族联姻的口,金团会趁势搅和了的。”
    看着自己大女儿这般笃定的模样,觉罗氏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应下了。
    母女俩又在一块聊了一会子,觉罗氏就又起身到外面去了,留下瓜尔佳氏摩挲着盖在身上的锦被拧眉思索。
    等到宾客散尽,黄昏之时,一家五口聚在月子房内,瓜尔佳氏也没瞒着储君父子俩讲了曹家欲和瓜尔佳一族联姻的事情。
    弘晞还没露出什么表情,坐在圈椅上的胤礽不禁摸着腰间的玉佩一脸玩味地笑道:
    “曹家已经在汗阿玛手下显赫了多年,这是还想要长长久久与皇家绑一起啊。”
    “阿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看到明显有“瓜”可吃的模样,弘晞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太子妃也满脸疑惑的看着储君。
    胤礽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茶,悠悠道:
    “前两日孤听索额图说,曹家想要将曹寅的一个庶女嫁给纶布做侧室,被索额图这个做三爷爷的给一口拒绝了。”
    母子俩闻言眼睛也不禁瞪大了,赫舍里·纶布是胤礽的嫡亲表哥,赫舍里一族长房的长孙,也是赫舍里一族下下任领头羊,作为太子爷的伴读,纶布与东宫的关系向来是极好的。
    “爷,以往臣妾也没瞧见曹家对咱们东宫热络,这突然想要和赫舍里一族与瓜尔佳一族联姻,是不是说明曹家想夺嫡站队了?”
    太子妃想了片刻,低声询问道。
    胤礽摇头轻叹了一句“或许吧……”,也就绕开这个话题不再谈了。
    弘晞则用小手摸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
    冬日白昼极短,时间过得飞快。
    步入十一月,京城的天儿变得愈发寒冷了,毓庆宫的屋檐下挂着一排的透明冰溜子,被太医建议做双月子的太子妃还没有出月子,包在襁褓中几乎整日在睡觉的龙凤胎就已经像是充满气的气球般,变得白嫩可爱了起来。
    在弘晞一日日的观察下,自己妹妹被挤歪的脑袋终于长圆乎了,他也不禁松了口气。
    十一月初六,龙凤胎又在东宫举办了盛大的满月礼,与此同时,远在蒙古的三位公主也接到了京城的信。
    第114章 第 114 章
    十一月的蒙古冷得紧, 呼啸的寒风如锋利的刀片般,吹在人脸上生疼,吹在眼睛上使人止不住的流眼泪, 宛如厚棉被的白皑皑积雪压着枯黄的草地, 放眼四望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 牲畜们全都缩在圈里打盹、长膘,牧民们也都窝在蒙古包里歇息,漫长的冬日还有的过呢。
    相比起旁的地方的安静,位于漠南蒙古科尔沁部的纯禧公主府此刻可是热闹极了。
    因为月初时京城而来的一封御信,如今公主府内的人从上到下已经为省亲之事忙忙碌碌近半个月了。
    自康熙二十九年起, 带着丰厚嫁妆抚蒙,嫁入孝庄文皇后与皇太后娘家的大公主, 时隔近十年总算是有了回京看望亲人的机会。
    十一月二十八这日,下午时分,身穿橘红色旗装的纯禧正坐在大厅里认真检查着最后一遍礼单。
    宫人们则手脚麻利的将早已经盛入红木雕花箱子内的行礼,一件件的往府里的车队中搬。
    在如今这个时代,穷人大多没那个财力跋山涉水, 富人虽不差银钱,但出一趟远门也是极其不方便的,即使京蒙官道已经铺成了水泥路,马车行驶起来少了些许颠簸,但公主省亲的随行行礼可是一点儿都不少, 大到被子、褥子、小到挖耳勺、指甲剪都得被伺候之人细致的拾掇进箱子内, 一并塞入车厢里备着主子们在路上使用。
    “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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