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会上,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如果有朝臣要出列启奏,便轻咳一声,权做打声招呼,表示我要说话了,避免两名以上朝臣同时出列撞上这种尴尬的事情。
    然而这回出声的是个女子。听到那道从御台上传下来的女声,百官纷纷侧目,有人已经禁不住露出了不满之色。让一个无品无级的后宫女子坐在御台之上,本就足够惊世骇俗了,这女子不乖乖旁听,居然还妄想参政不成?
    纪禾清权当看不见满殿朝臣或惊异或不满的神色,她道:“陛下,卢昭媛入宫八年,一直本分规矩,卢廷与反贼勾结一事,我想她是不知情的。”
    闻言,不说御台下的百官是什么情状,侍立在御座旁的高总管就忍不住露出诧异,卢昭媛行刺一事虽然没传出来,但身为近身服侍天子的宦官,高总管自然不可能不知情,这对父女一个在外面勾结反贼偷运粮草,一个在宫内行刺未遂,都是死罪。
    头先纪贵人劝陛下留卢昭媛一命,高总管还当她是可惜卢昭媛之父无故惨死,心疼卢昭媛一腔孝心,可卢廷谋反罪证确凿,没有任何帝王能忍得了,纪贵人居然还敢睁着眼睛说卢昭媛本分规矩,她这是恃宠而骄坏了脑子?
    更叫高总管惊掉下巴的是,听纪贵人这么一说,天子居然默认了,还问她想如何处置。
    高总管暗中震撼,心道莫非陛下当真已到了色另智昏的地步?
    将这不敬念头压下,高总管就听见纪贵人道:“不如将她贬做民女,做些当垆卖酒的低贱活计,看看这往日高高在上的侯府嫡女怎么受得住。”说完,似乎觉得有意思,纪贵人还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在大殿内不住回荡。
    天子闻言,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好,就按你说的办。”
    高总管:……
    高总管大受震撼。
    ***
    早朝结束,百官依次退出。往日里,文武百官分成两拨互不干扰,而文官中又以左右相分成两拨,彼此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但这回,围在礼部尚书身边的人前所未有地多。
    “纪大人,那就是令爱吧!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纪大人教女有方,不知往日里让令爱读的什么书?”
    “纪大人留步,明日我家中摆宴,还请纪大人过来喝几杯。”
    “纪大人……”
    礼部尚书虽然也是三品,官阶不低,但相比起其他三品大员,存在感实在有点低,相比起吏部户部工部这些,更是没什么油水可捞,因此一直人气平平,纪元中还是头一回被同僚如此围住恭维,整个人红光满面,亢奋无比。
    相比起来,潘相反而落后了几步,身边也只有寥寥几人。李广治走在潘相身边,问道:“您观那位纪贵人如何?”
    潘相摇摇头,“有些看不透。”若说是个蠢笨的,可她却能令天子百依百顺,若说是个聪明的,方才那股子得志猖狂迫不及待打压卢昭媛的劲儿可真不像。
    李广治也差不多是这个想法,他道:“其实,这倒是件好事。今日朝会上,陛下仿佛回到了七年前。”
    卢昭媛的事完毕后,便是朝臣们启奏诸事,一开始天子还是以往那副神游天外的懒散模样,直到纪贵人说了一声“认真点”,天子就果然坐直了身子开始听奏,不必他们再重复两次三次,可算是比以前轻松多了。
    李广治道:“走着看吧,真要是那等祸乱朝纲的,自不能长久。”
    此时沿着另一边台阶下去的韩尚青也在小声议论纪贵人,他们谈的是该怎么给纪贵人送礼。
    “卢昭媛入宫前就以貌美出名,出身又好,方才大殿上纪贵人还特意提了她的出身,想来是这位纪贵人出身低微,对卢昭媛早有嫉恨。”自从中秋宴后,就有人去查纪禾清的出身,现在人人都知她不但是纪家庶女,还是不光彩的外室所出。
    “我看送些珍玩、绸缎、珠宝便可。”
    “以陛下的宠爱,这些东西想必她已经看腻了,不如送些南方来的时兴玩意……”
    韩尚青听着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心里却想到:让别人以为她是个善妒骄横的浅薄小人,会不会就是那位纪贵人的目的呢?可这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陛下这些年行事愈发叫人摸不着头脑,会不会真只是喜欢个头脑浅薄的花瓶呢?不行,还是得在再仔细查查这位纪贵人。
    ***
    【哈,刚刚的朝会好精彩,个人表示满意。】
    【哪里精彩了?我看好无聊啊,重复地启奏议论然后做决定,连个吵架都没有。】
    【说无聊的一定是没看懂。我观察到有好几个人全程一副看不惯清清还要使劲儿憋着的样子,笑死我了。】
    【确实很精彩,有人使劲憋着,有人暗暗观察,有人看起来好像在评估什么,有人全程墙头草,谁提出啥建议都跟着附和说好。】
    【我看电视剧,遇到这种情况就是有好多大臣跳出来反对说女人不能上朝了,怎么这里没这种情况?】
    【前面都说了,他们不是不反对,是不敢说吧!】
    【同意楼上,情况不一样,在这种皇帝比较残暴的背景下,不是谁都有勇气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参清清的。】
    【对的,而且我觉得清清很聪明的一点是,她虽然说话了,但她说的不是什么大事,而是处置卢昭媛这个小事。卢昭媛要是个男的,那他非死不可了,但她是个女人,这里的法律默认女人没本事搞事,放一条活路也掀不起风浪,死不死他们都无所谓。所以清清提出意见,他们就忍了。而之后清清再没动静,也让他们比较放心,要是之后清清对其他政事提出意见,那他们肯定就呆不住了。】
    【是的是的,而且清清刚刚表现得好像一个恶毒女配哈哈真可爱。】
    【对哦,她这个表现也降低了朝臣的警惕心,让他们觉得清清不大聪明比较好对付。】
    【嘻嘻嘻,他们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清清可是很危险的……】
    第23章 家书 (修)
    退朝后,赵岚瑧去了垂拱殿,纪禾清则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从另一条路回后宫。她走得极慢,但没有一人敢稍稍懈怠,人人都对这位正当盛宠的纪贵人极尽恭维。只可惜这位纪贵人虽然温和,但也寡言,并不常与宫人说话,以至于连她身边日夜服侍的都还没摸清她的喜好。
    纪禾清在思考。她想起晨钟敲响后,赵岚瑧带着她去外朝认路,当时他们站在城楼上,看着宫门开启后朝臣们争相往宫门内涌。
    她在乡野流浪时,连一个九品县令都趾高气扬,谁能想到这些上早朝的京官此时会像乡野间争抢收粮的农夫一般,急匆匆挤成一团就差跑起来。还有御史站在一旁拿着册子监督他们的一言一行,谁敢吐痰、吃食、踩踏、推搡……就狠狠记上一笔。
    其中当然有自恃身份的高官,但高官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还是位卑职小,朝堂上没有发言权,家里住得远,还得半夜起来赶早朝的小官。可即使是这样的小官,也似乎有党派之别,互相给对方使绊子,恨不得御史多记上对方几笔。
    一身官袍,可也是市井俗人啊!
    纪禾清看着有趣,忍不住微微笑起来。问赵岚瑧道:“你觉得好看吗?”
    赵岚瑧显然并不觉得好看,露出个疑惑神色,估摸在他眼里,就是一群木头人机械地涌进来,他看不到他们身上的生动。
    纪禾清道:“那以后每次早朝,你都带我过来看吧!我要数一数他们是不是每日都有变化。”
    赵岚瑧轻声道:“这怎么可能,运算量要超标了吧!”
    但他还是答应了……
    纪禾清脚步一停。“运算量”这个词,纪禾清结合弹幕的说法,自己能勉强理解。也就是说,在赵岚瑧眼里,这个世界是一只容量有限的水缸,他所看见的一切,就是这水缸里的水,沙石、小鱼、水草、落叶等等,里面的一切变化都要依托水缸里原来的东西,如果想要水缸里的变化更多,例如要让里面的小鱼生更多小鱼、水草长得更多更茂盛,那就要往里加更多营养。
    可水缸的容量是有限的,不停往里填东西的后果就是水分全被挤出,水缸承受不住而破裂。因为真实的世界每时每刻都有无穷变化,而一个水缸根本装不下。
    所以要让赵岚瑧意识到这个世界是真的,首先就要让赵岚瑧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
    想想赵岚瑧身上一堆谜团,再想想这危如累卵的大晋,纪禾清心里忧愁叹气,好个任重道远啊!
    “不叫你们吃点苦头,就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看你们日后还敢不敢仗势欺人!”
    清脆的少女声音从远处传来,纪禾清回神,远远望见宫道某处,几个身着粉衣的少女正指着两个跪在地上的人斥骂。
    纪禾清顿了顿,想起来这是当日跟她一同进宫的秀女。
    回忆起入宫时这些人憔悴的模样,以及伍灵秀握着拳头发誓早晚有一天要报复回去的模样。纪禾清弯了下嘴角。
    ***
    当初骗钱的两个内侍忽然被贬成了最底层的杂役宫人,还当众被打了十几板子,连从秀女们那里骗来的钱也如数还了回来,可叫伍灵秀等人大大出了口气。
    前些日子她们连在宫里喝口水都要给钱贿赂,一个个数着仅剩的银子愁得睡不着觉,这几日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忽然间一切都秩序井然了,宫里不仅按照宫规给她们发了份例,让她们不再缺衣短食,还惩治了骗钱内侍,可真是天降福泽,让秀女们脸上的愁苦也少了几分。
    趁着天气好,伍灵秀听说那两个内侍被罚跪在宫道上,就带这几个姐妹出来骂骂人松快松快,正骂得起劲,忽然有个姐妹扯了扯她的衣角,颤巍巍道:“灵秀,前面来了好多人,难道是陛下来了?”
    不可能,天子不是上早朝去了么?她们可是特意找了这个机会才敢出来的!
    一回头,见前方浩浩荡荡一堆人举着华盖簇拥着一位贵人,伍灵秀吓得跪到了地上。
    一群人颤颤巍巍趴在地上,刚才骂人最大声的伍灵秀此时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纸片。
    很多脚步声越来越近,没多久就停在了她们身边,伍灵秀浑身直冒冷汗,小脸发白。片刻后,她的脑袋忽然被人摸了摸,动作轻柔,伍灵秀呆呆地抬起脖子,看见一张温和亲切的熟悉脸庞。
    不久后,秀荷院内。
    秀女们都坐在大厅里,抿着嘴不敢说话,只是时不时拿眼去觑坐在主位上的纪禾清。
    她跟半个多月前完全不同了,身上穿的戴的无一不精,就连气色看着都好了很多,之前苍白到有些发黄的面颊,现在也显出了一点血色。
    伍灵秀看看她黑亮了许多的头发,再看看她透出莹润的肤色,心里稍安,却还是忍不住道:“陛……没有人打你吧!”
    纪禾清明白她想问什么,摇头道:“陛下对我很好,他为人其实不错,你们不必这样害怕,没事多出去走走,不必总闷在秀荷院里。”
    秀女们半信半疑,却也不敢怠慢,好几个出声附和,更多人则是默默垂着脑袋不说话。纪禾清一眼扫过去,发现表现积极的都是刚刚大着胆子跟伍灵秀出去,其余的都谨慎保守,轻易不敢冒出头。
    以纪禾清如今对赵岚瑧的影响,她轻易能把这些秀女放出宫去,让她们出去嫁人也好,另寻活路也好,总归好过在宫里守活寡。不过她进宫第一天就被赵岚瑧带走了,跟这些人说到底也不熟,要是贸贸然说出心里的想法,属实是有些交浅言深了。
    伍灵秀一直是个活泼性子,别人不说话,她就使劲儿说,尽力不冷场,她说起刚刚进宫时的遭遇,又说起这些日子的改变,感慨道:“贤妃娘娘、陈昭仪还有高总管,他们都是好人呢,贤妃娘娘斥责了苛待我们的宫人,把份例还了我们,陈昭仪时不时就送些东西给我们解闷,高总算还把当初欺负我们的内侍罚了一遍……”
    纪禾清一边微笑听着,一边分心去看弹幕。
    【这些宫里呆久了的可都是人精啊,想刷清清的印象分,却不直接表示,而是迂回到秀女这里,让秀女帮他们说话。】
    【因为清清目前还没有册封,名分上还是秀女吧!而且这些人跟清清同一天进宫,身份上遭遇上比较接近,他们从这里入手比较方便。】
    【可惜这个秀女也太直了,大咧咧就这么说了,效果减弱,让人怀疑她是同时被贤妃、陈昭仪和高总管收买了。】
    【哈哈哈,确实,直接说就跟做买卖一样,显得好市侩。】
    纪禾清心里点头。伍灵秀确实直了点,但她胆子大,敢报复,这一点比那些循规蹈矩的姑娘可好太多了,是个值得培养的。
    心里这样想,纪禾清告别了秀荷院,回到携芳殿,一进去,就被满屋子摆着的箱子布匹惊了下,怀疑自己走错地方,走到仓库去了。
    “这些都是各宫还有不少勋贵府邸送给贵人的贺礼。”费司赞笑道,随着纪禾清的地位水涨船高,她的态度也转了好几道弯,再不复以前横眉冷眼的模样,“宫里的也就罢了,外面送进来的可得转好几次才能到贵人这里,可是辛苦。这些是右相府上送来的,右相夫人亲自挑选的贺仪。”
    礼物太多太杂了,基本全是看清天子对她的纵容后赶着来巴结的。
    纪禾清收拾了几个时辰都没理完,期间还要招待上门做客的嫔妃,而到了晚上,她还收到了那个便宜父亲送来的家书。
    打开一看,纪禾清陷入沉默。
    ***
    与携芳殿相隔甚远的另一处宫苑里,陈昭仪也收到一封家书。看清上面所写,她浑身一颤,眼泪就滚了下来。
    怔怔呆坐半晌,她自己换了件素服,扯了布自己做了朵白色绢花,刚刚戴上去,却被身边的陈嬷嬷一下子拔下来,“昭仪,您是君,他们是臣,哪里有为臣子披麻戴孝的,要让外头人瞧见可得惹祸上身!”
    陈昭仪闻言,一下将她推开,怒中含泪,“进宫八年,我一次也没见过家人,如今我娘去了,我连戴孝也不成了?”
    说完,倒在床上哭起来。
    ***
    纪禾清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看错了,第二反应是怀疑自己读书太少没看懂礼部尚书暗搓搓的话外之音。要不然怎么能看出礼部尚书有谋反的嫌疑呢?
    如果他是红名,赵岚瑧怎么对他没反应?
    纪禾清仔细看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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