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好了茶水的小红端着托盘来了亭内,一盏茶奉给了客人宇文渊,“公子用茶。”
    奈何宇文渊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了棋盘上,根本没听到,自然也没有理会。
    小红略感意外,继而又奉茶给闻魁,“总管用茶。”
    闻魁点头嗯了声,目光也没有离开棋盘,他也已经坐了下来,在严密关注着棋盘上的交锋局面。
    庾庆眼巴巴看向小红,后者却白了他一眼,只有宇文渊和闻魁的茶,没有他庾庆的。
    放下托盘站一旁的小红忽感觉哪不对,目光扫过在座的三人后,才意识到了不对在哪,总管和宇文公子已经是全神贯注在棋盘上,心无旁骛的样子,而阿庆这家伙居然还有心思和她对眼摆可怜。
    怎么回事?小红旋即细看,发现棋面似乎还是她之前和庾庆下的那盘的底子,粗略算了算棋盘上棋子的数量,可以肯定是她和庾庆那盘的延续,否则短时间内落不了这么多子。
    再看棋局,局势似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她略占上风的局面,如今在宇文渊的手上已经是全面落于了下风,且岌岌可危。
    小红暗暗讶异,忍不住多看了宇文渊几眼,居然连阿庆那臭棋篓子都下不赢?顿感觉宇文公子的棋艺似乎也没他长相那么好看。
    棋局已是即将分出胜负,她不知道经过,旁观的闻魁却是眉头紧皱。
    作为从头到尾的旁观者,闻魁深深知道宇文渊经历了什么,那是一场浩劫,天翻地覆!
    一开始的残局,宇文渊还略占优势,也并不是想占庾庆的便宜,只是随手接了小红的局继续而已。
    换人后,随着对坐双方的交锋,随着庾庆一枚又一枚子的快速落下,棋局渐渐出现了天塌地陷的变化。
    原本一枚枚窠臼里的黑子,陆续演变成了暗伏的杀手。
    那将一枚枚黑子落下的手,步步生莲,在棋局上翻云覆雨,酝酿出一波波的惊涛骇浪,渐渐将白子给杀的没了招架之力。
    宇文渊先是脸上的微笑被下没了,继而是言行举止间的淡定从容也消失不见了,手上的子越下越慢。
    直到此刻,举棋不定的宇文渊已是一头的冷汗。
    好一会儿后,无能无力的宇文渊抬头,向庾庆挤出牵强笑意,眼巴巴道:“再下一盘吧?”
    语气更像是恳求,也有不甘。
    这句话的意思,大家都懂,就是认输了。
    宇文公子输了?小红错愕,尽管她也看出了宇文渊输定了,可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结果,宇文公子居然输给了阿庆?未来的男主人居然不如阿庆?
    对客人的这个要求,庾庆没意见,倒不如说是求之不得。
    一开始,他不知宇文渊的深浅,还是挺慎重的。也是那句老话,他知道自己下棋应该挺不错的,但毕竟交过手的人不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事情说不清的,说不定就会遇上。
    后来发现宇文渊不过如此,再有机会的话,他自然不想客气。
    当然,他还是看向了管家闻魁,在征求他的态度。
    闻魁眉头紧锁,说实话,从这半盘棋上他就看出来了,庾庆逆势而起,于逆势中翻云覆雨,最后逆转乾坤的人,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宇文渊压根不是庾庆的对手,棋力相差太远了。
    连占了上风都还下输了,还要让人家从头布局再杀一次,这不是找刺激吗?
    然而下棋的宇文渊本人却不这样想,认为之所以输成这样,跟前半局不是自己的布局有很大关系,重新再来的话,局势熟稔于心,鹿死谁手只怕未必。
    观宇文渊的样子,闻魁轻轻叹了声,大概懂对方的心情,不让对方再杀一把的话,怕是不会甘心。
    转念一想,反正已经输了,多输一把也无所谓了,也就没说什么。
    见他不吭声,庾庆点头道:“好。”
    两人随后快手捡子,宇文渊边捡边抬袖擦拭额头上和脸上的细密汗珠,且在拉长呼吸,似乎在努力恢复心神。
    拿着托盘的小红轻轻退离了,快步返回了书房。
    推开门,见小姐还在窗户前观望,也不知看清楚没有,立刻关门过去了,提醒道:“小姐,阿庆他……”有点难以启齿。
    闻馨:“看出来了,宇文渊输了。”
    小红走到她身边嘟囔,“宇文公子是在我占了上风的棋局上下的,居然还下输了,看来宇文公子平常不太下棋,让阿庆捡了便宜。来者是客,阿庆一点礼数都不懂,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
    “你占了上风的棋局?”闻馨脑海中闪过了庾庆写的字,一幅真,一副假,不由微微摇头,“你真以为阿庆以前下不赢你吗?他只是不想赢你罢了,他故意让你赢的,而且是让的不露痕迹。别说你,之前连我都看不出来破绽,由此可见,他的棋力非常高,而且是远高过我们,才能让我们看不出来。宇文渊……”
    说到这个名字,她神情有些复杂,略顿了顿,才道:“阿庆如果不想让他,他赢不了的。”
    刚才的一个画面,她印象深刻,阿庆老神在在的样子,而宇文渊却下出了一头汗,连风度都不要了,抬起衣袖在那擦汗。试问,差别如斯,阿庆如果不想让宇文渊赢的话,宇文渊拿什么去赢?
    如果说她之前还想出去看看两人如何下的,那么此时她不想出去了,怕让宇文渊难堪。
    小红瞪大了眼,“嚯,阿庆哪有小姐说的那么厉害?”
    闻馨略抬下巴,“你自己看吧,看他现在下棋的样子和跟你下棋的样子,还是一样的吗?”
    小红当即将自己跟前的窗户推开了一些,经提醒这么一瞅,一眼发现了不对,庾庆下的是快棋,宇文渊斟酌着一落子,庾庆手上子毫不犹豫就跟上了,然后慢慢等着宇文渊去琢磨,偶尔还分心左右看看,大多时候似乎在好整以暇地瞅着对面的宇文渊欣赏。
    小红发现,和自己下的时候果然是不一样,那时的阿庆时常是举棋不定,挠头抓耳犯愁的样子……
    亭子里,闻魁终于想到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同时左右观察对弈二人。
    一开始,新的一盘,重新落子时,端正了心态的宇文渊落子还算有节奏,不慌不忙,可是随着棋盘上的子越来越多后,宇文渊落子的速度又越来越慢了。
    额头上又开始微微冒汗了,一颗子往这边送送,落不下去,往那边送,又不敢落下去,好不容易落下一子,自己神都没缓过来,手都还没完全抬起来,对面啪一声已是一子轻松落下,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令他一直保持状态。
    宇文渊还是头次碰到这样下棋的人,带给他的压迫感太强烈了。
    而闻魁之所以有了闲心喝茶,是因为心思从棋局上抽离了出来,因为他发现一个问题,庾庆能杀的时候经常高抬贵手放过宇文渊,这是要让的意思?
    有感于此,闻魁放心了不少。
    殊不知,庾庆没那么好心,他要让宇文渊想活活不好,想死又死不掉,想让宇文渊一直处在这种折磨状态中,今天不“活埋”宇文渊一场,他感觉对不起自己在玉园做这些天的下人。
    第250章 诛心
    庾庆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改变不了什么,但他就是想以另一种方式告诉宇文渊,家丁怎么了?你只是比我出身好而已!
    对弈双方一快一慢,来来回回多轮后,庾庆眉头略挑,突然慢慢落下一子,终于将棋局调整到了他想要的状态,静观宇文渊怎么办。
    宇文渊本就下的慢,这次盯着棋局凝望了一阵后,眼中渐渐涌现焦虑神色,满脸的不安,捻起的一颗棋子迟迟落不下去。
    等了好一阵还没落下,慢到书房内的两个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闻馨慢慢低头不语,哪怕她没过去看,仅看对弈双方的反应,也能明显看出宇文渊过的太难了,这次肯定是碰到了大坎。
    她有点不明白,棋已经下到了这种地步,真的觉得自己还能有赢的希望吗?为何不认输放弃?
    在她看来,输给庾庆也没什么,毕竟是那个可能的存在。
    小红转身离开了,出了书房,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又重新端了茶水来到了亭子里,发现宇文渊的茶水从头到尾都没喝,不过还是把他和闻魁的茶水都换了。
    庾庆还是没有份,下人就是下人,哪有和主人平起平坐喝茶的道理。
    放下活,她开始细看棋局是怎么回事,看着看着,小红渐渐明白了宇文公子为何难以落子。
    棋局陷入了僵持阶段,对弈双方都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感觉无论哪一方只要走错了方向,都要满盘皆输,双方皆走到了胜负的关键时刻。
    怎么会这样?小红很讶异,她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棋局,开始还以为宇文公子输了呢,原来是不分上下呀。
    她这才发现自己是小看了宇文公子。
    再观望一阵,随后也陷入了与闻魁一样的状态,因为下意识都站在了举棋不定的宇文渊那边,都站在了宇文渊那边琢磨下一步该在哪落子好。
    不琢磨则罢,一琢磨,思绪立马被拉扯进了棋局中,战战兢兢,感受到了那步步危机,不知该往哪去。
    陷入了其中,才知道眼前的抉择多难,走错了方向,满盘皆输,走对了则成为赢家。
    胜负几乎就在一线之间,这种抉择真的是要了老命了,怎么选?
    再难,也还是要继续下去,宇文渊落下一子,开始争取局面。
    庾庆紧跟着啪下一子。
    两人来来回回一顿后,宇文渊又再次陷入了艰难。
    旁观的小红紧盯棋盘,双手下意识紧握了双拳,发现棋局又以另一种形势兜了回来,宇文公子好不容易打开的一些局面,在阿庆一步又一步的压迫下,又重新交错成了另一场的“胜负就在一线之间”。
    又是这种要老命的选择,宇文渊额头冒汗,满眼的焦虑,满脸的忐忑。
    他忽又抬眼看了下对方,对面是个家丁,自己若是输了,不光彩。
    他一直背负着无形的压力。
    重点是,他还有赢的希望,让他如何能甘心放弃。
    抬袖抹了把汗,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提起十二分的心血,沉浸回了生死胜负之间。
    落子……
    又数轮来回后,小红头皮有些发麻,瞪大了双眼,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她发现宇文公子再次争取的局面,又再次兜了回来,又再次以另一种局面呈现出了那“胜负就在一线之间”的抉择。
    她一个旁观者都快魔怔了。
    反复的生死抉择接踵而至,她一个旁观者似乎都要被熬干了心血,更何况是宇文渊本人。
    宇文渊呼吸沉重而急促,双目发赤,死死盯着棋盘,脸色忽红忽白,下巴上的汗珠在一滴滴的落下。捻着的棋子迟迟难以落下,那只手在颤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悬着的时间过长导致的劳累。
    他只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像是在率领大军冲锋陷阵,经历了无数次的厮杀与拼命,已是筋疲力尽,然麾下这么多人的性命指望着他,一面是胜利在望,一面是稍有差池将万劫不复,他能怎么办?不得呕心沥血强打精神……
    呼!闻魁忽抬头长呼出一口气来,被棋局给憋的自己差点闭了气,好在他不是局中人,心有杂念,及时摆脱了出来。
    忽又一怔,意识到了不对,冷眼瞥向了庾庆。
    开始还以为庾庆不对宇文渊赶尽杀绝是在让棋来着,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应该是故意留着不杀。
    一两次“胜负就在一线之间”的抉择,可以说是碰巧了,这接连三次了,还能是碰巧?
    再观庾庆反应,反复等对方落子,确实等的有些无聊了,手里把玩着棋子,偶尔看看桌子底下的脚,偶尔拉整自己的衣裳,偶尔摸摸自己的小胡子,偶尔偏头看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有其他下人过都要上眼用目光跟一下。
    总之就是小动作比较多。
    闻魁确定了,对弈的双方根本不是什么胜负就在一线之间,表面上看是如此,实则是一边倒的实力碾压。
    正因为明白了,他才猛然心惊,能接连设置出这种胜负抉择局面的人,在这小方格之间的运筹能力简直恐怖,他还是头回见到有如此能力的妖孽人物,这究竟是什么人?
    再说了,这哪是下棋,这分明是在诛心!
    他盯着庾庆,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让你打起精神来下,你也不用把人往死里整吧?
    他相当怀疑,这厮不会是想显摆自己的高超技艺好领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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