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晏睫毛颤了颤,反握住他的手,力气微弱:“周予知,我撑不住了,我好累啊。”
    周予知垂头亲吻她的手,泪水泛滥,他不忍再叫她用些力气,只是不停地道:“晏晏,没事的,没事的,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陪你的。”
    牧晏闻言立即蹙眉,想要抽回手,又被周予知握住。
    她另一只手没有力气,软绵绵地抬手,轻轻碰了他脸颊一下。
    “周予知,这一巴掌你要记住了。”
    “无论何时,你都不许死。”
    “你要是死了……我就……我就……”
    周予知眼眶通红,无声哽咽,替她接下了这句话:“你就来亲手杀了我。”
    “好啊。”牧晏将他的手拽到唇边,恶狠狠地咬了下去?,本?就留有一小块疤痕的皮肉瞬间绽开?,鲜血直流。
    周予知一点都不疼,他已经察觉不到疼了。
    婴儿尖锐的啼哭声划破这寒冷的春天?,荒芜的沙漠。
    “女孩!恭喜娘子!是个女孩!”稳婆连忙将脐带剪断,用早就准备好的被褥将婴儿完好地包裹起来,抱到牧晏跟前?。
    周予知将孩子抱了过来,放到了牧晏枕头边。
    牧晏安静听着?孩子的啼哭声,逐渐消散的理智稍稍聚拢一些,她无力地喘着?气,不知道该做什么。
    襁褓中的孩子刚到母亲身?边,本?来哀嚎不止的啼哭骤然停止,葡萄似的眼睛汪着?牧晏的身?影,小手抬起,似乎在希望母亲去?抱她。
    牧晏没有抱她。
    她也没有力气去?抱她。
    她剩着?最后?一点力气,缓缓道:“周予知……她叫……牧璟……”
    “小璟……”
    “对不起啊……”
    第112章 浪荡公子的心机通房
    苍山覆雪, 檀香缭绕。
    牧晏极跪在佛前双手合十,复而叩首,极为虔诚地拜了三下。
    佛堂里空荡荡只余她一人,可远远的, 还是能听见沙弥们念早课的声音。
    “娘亲, 今日是孩儿十岁生辰, 娘亲竟连今日都不?愿回去看一眼孩儿吗?”牧璟缓缓停在了她身?后, 安静地凝视着母亲瘦削的背影。
    牧晏有些茫然?地回头?,早春的时节这个时候天还未亮,黯淡的月光遮掩着少女的容貌,即便借着雪色,她也?未认出?眼前的女孩是谁。
    “你方才说什么?我未听清你说的话……你又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
    牧璟又向牧晏走近几?步, 出?尘的容颜即便年幼但也?初见端倪,她表情并不?见失落,腰带上坠着的盘龙玉佩, 随着洒金裙摆一晃一晃。她这两年长得极快,如春日抽条的柳枝, 现在已有牧晏肩膀处高。曾经?拽着牧晏腰间穗子?不?松手求着母亲别离开的小孩, 如今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娘亲就这样心狠,连小璟都忘记了。”牧璟跪坐在了牧晏身?旁,想要依赖地抱住她,可望着母亲疏离的表情,又不?得不?按捺下亲近的情思。
    “是小璟啊,你竟长这么大了。”牧晏知道是小璟后,表情舒缓了一些, 可态度却是平淡,对女儿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欣喜。
    牧璟乖顺地点了点头?, 跪行着来到母亲身?边,简单的发髻只簪了一根龙首金簪,象征着她皇太女至尊无上的身?份。
    可此?刻,她仰着头?看着牧晏,眼眸里渐渐布满了雾气:“娘亲,小璟已经?三年未见过娘亲了,每年生辰小璟都在等娘亲,可娘亲从来没有看过小璟一次。”
    牧晏呆愣愣地看着牧璟已经?及腰的长发,不?由得有些恍然?。
    她记起上次看到小璟时,小璟还在跟着谢端习武,自小精心留着的一头?浓密黝黑的长发剪到了脖颈处,可小璟从头?至尾都没有哭闹过,反倒信誓旦旦地说要努力习武保护她。
    没想到,竟然?已经?三年了。
    “……对不?起,小璟。” 牧晏除了这句话,好像也?没有别的话能和牧璟说,她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牧璟从小到大,她从未亲自照料过,更很少参与过她的成长。
    “娘亲为何久久不?回京中,难道是因为爹爹们的争端,可是小璟偷偷问过爹爹们,只要娘亲愿意回去,他们是愿意妥协的……”牧璟不?解地问道。
    她从小长到这么大,早已习惯了比别人多三个爹这件事,也?从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
    牧晏手指弯曲抵住了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她并不?擅长哄孩子?,只能僵硬地说道:“小璟,我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你别这样说。”
    “娘亲您怎么了?可是又头?痛了,小璟跟着宋爹爹学了按摩的指法,我帮您揉揉。”牧璟连忙想要帮她,可却被牧晏挡住,她失落地垂下眼帘,掩饰住满眼的委屈。
    “娘亲就这般讨厌女儿。”
    “没有的。”牧晏这些年常年跟着僧人在外云游,情感?淡漠了许多,又因着常年头?痛思维也?迟钝了许多。
    苦修这件事某种程度上让她获得的解脱,摈弃身?体上的任何感?官欲望,一心求佛,不?再去思索凡俗之?事,她确实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那娘亲随女儿回家可好,今日是小璟的生辰宴,小璟天未亮就骑马赶来,就是为了来接娘亲回家,娘亲求您了……”牧璟手指勾着牧晏腰间的穗子?,一如幼时那般撒娇。
    牧晏看着小璟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终究还是于心不?忍,点头?答应了她。
    小璟瞬间绽开了笑容。
    这些年,她对任何人都问心无愧,可却唯独亏欠了牧璟。
    牧晏在小璟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临走前看向架子?上的药瓶,思虑了片刻还是将药瓶带在了袖中,这才跟小璟一起出?了寺庙。
    路途遥远,马车颠簸。
    牧晏不?知不?觉靠着车壁,缓缓闭起了眼睛。
    再次醒来时,已经?不?在车中。
    她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不?由得缓缓睁开眼,环顾自周惊觉她已经?身?处紫宸宫。
    本来坐在桌案边批阅奏折的沈照寒顿时放下了朱笔,快步地走到龙榻边。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牧晏有些怨怼老天爷的偏心,这么多年过去,沈照寒容颜几?乎没什么变化,反倒随着岁月的沉淀愈发凛冽沉稳,如同幽深之?海,远远看着更让人心生畏惧。
    牧晏反观自己,却好像已至暮年,垂垂老矣。
    “晏晏,你醒了。”
    沈照寒很想握住她的手,想要紧紧的抱住她,可指尖微颤,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原地就这样看着她。
    牧晏冷淡地点了点头?。
    即便如此?,沈照寒还是由衷地感?到满足。他眼角的泪痣并没有随着岁月而褪色,反倒愈发殷红,这衬得他的昳丽中更多了一丝病态,通身?的黑袍用金丝绣着大片的龙纹,金冠耀眼,恍惚间牧晏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她还是贵妃时的岁月。
    竟然?已经?十年了。
    “晏晏,再过三年,等小璟再长大些,我就可以退位去寺庙陪你。”他没有用“朕”而是用的我,好像真的把沈照寒这个人彻底从皇帝的身?份上剥离开,只准备随时就陪着她遁入空门?。
    牧晏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
    “我不?需要你陪我,我这次来也?不?过是为了牧璟,与你无关?。”她异常平静地说出?疏离的话,待他连陌生人都不?如。
    沈照寒即便已经?习惯了她的疏离冷漠,可还是会被一次又一次的刺中,他强撑着扯了扯嘴角:“晏晏,我是你的郎君啊。”
    “沈照寒,你让我说多少遍,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什么郎君,恶不?恶心。”牧晏皱眉说完后,支起身?体就要离开,可手腕却被沈照寒紧紧扣住。
    她瞧着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明明表情已经?极度扭曲,可还是强撑着露出?僵硬的笑:“不?是假的,怎么会是假的……就算是假的……只要晏晏是真的就好……”
    她已经?是极度的不?耐烦,怒斥道:“疯子?,松手。”
    沈照寒被她这句“疯子?”伤到了,眼眸里泛起了血丝,他松开了她的手,转而按住了她肩膀:“晏晏,我与你相识一十八年,即便我真的是个疯子?,可我又何曾伤害过你分毫,为何……为何你要对我这般残忍……”
    牧晏被他的话弄得头?又开始痛起来,她不?适地拧眉,语气越发烦躁:“这就叫对你残忍?我若真对你残忍我就该杀了你。”
    沈照寒见她捂着头?喊痛,哪里还顾得上跟她生气,连忙唤宋福子?让他叫太医过来,可牧晏却拿出?来藏在袖中药瓶,颤抖地拧开了瓶塞,胡乱地倒了一颗药就往口中塞。
    沈照寒拿过她手中的药瓶,不?过嗅了嗅,瞬间变了脸色,连忙掐着牧晏的下颔,让她把药吐出?来,可已经?迟了,牧晏早已经?吞了药丸。
    “牧晏,你是不?是疯了?”沈照寒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厉声和她说话,以至于浑浑噩噩的牧颔抬眼看了看他,空洞的眼眸在看他,又不?在看他。
    沈照寒的神情布满了阴霾,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将药瓶瞬间摔到了地面?上。
    牧晏尖叫一声,抬手扇了沈照寒一个巴掌,用力掐着他的脖颈,好像恨极了他,要他立刻去死
    “沈照寒,你为什么要扔掉我的药?!”
    沈照寒抬手轻抚她的脖颈,全然?不?管不?顾她越掐越紧的力道,艰难地说:“牧晏……我不?在你身?边……你就把自己过成这个鬼样子?……五石散……你是怎么敢吃的……”
    牧晏骤然?失去了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指着他似是讥讽地嘲笑,笑到最后又开始浑身?剧烈地颤抖,她指尖缓缓滑过他的眼角的泪痣,唇落在这泪痣上,舌尖轻tian,黝黑的眼瞳多了一些奇异的紫色:“嘘,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带你奔赴极乐之?境可好,师父说了服了这个药,就不?会再痛苦……你要不?要试试……”
    沈照寒目光沉沉地睨着她,终是开口询问:“你的师父,是不?是叫祁韫。”
    牧晏茫然?地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沈照寒揽着她的腰肢,只觉得头?痛欲裂,而怀中的人又开始癫狂的笑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瞬间推开了他,赤着脚跳下了床。
    牧晏并没有什么力气,她本以为会结结实实地在床前厚厚的毯子?上摔了一跤,但她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疼痛,反而摔进了某个人的怀中,她闻到了一丝让她心生安定?的檀香。
    牧晏还坐在地毯上,身?后的人温暖干燥的手握住她的柔嫩的脚踝仔仔细细的检查,又掀开她的裙摆,露出?她雪白却遍布淤青的双膝轻轻揉了揉。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清雅的声音裹挟着淡淡竹枝的苦香。
    牧晏垂眼看到他白色外袍上的竹纹,满不?在意:“无妨,反正死不?掉,若是能这样摔死便好了。”
    她这满不?在乎的一番话,成功让沈照寒未平息的怒火再度浮起:“你再多吃些五石散,只怕过不?了几?日我就该去白马寺为你收尸。”
    牧晏躺在宋成玉怀里,听了他的话咯咯直笑:“不?用你收尸,就让我自己腐烂掉就好。”
    宋成玉将她凌乱的发髻理好,垂眸看她:“晏晏,你上次说的业是什么意思。”
    牧晏眼眸倏然?亮起来:“师父说,你们是我的业障,他说只要我的业消了,也?许我就可以解脱了。”
    “怎么消?”宋成玉神情不?变。
    牧晏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都是轻快的,好像在谈论中午该吃些什么。
    “只要你们死掉就好了。”
    她第一次试图去“消业”,就是要去杀的周予知,可看到襁褓之?中的女儿,理智堪堪找回,此?次之?后就没再想过这事。
    这件事情也?只对宋成玉提过几?句,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主动提起这番话。
    牧晏已经?疯了个完全,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愧疚之?情,甚至隐隐期待他们赶紧死掉,还她自由。
    宋成玉还在替她揉着满是淤青的膝盖,神情不?变,语气温柔:“小璟已经?长大,我也?该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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