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回?想,更不敢实话实说。
    梦里的人可以遵从本心无所顾忌,可如今坐在?她面前的毕竟是?她兄长,他们之间有兄妹之伦、君臣之别。
    照微心中默默道,他本就?不喜欢她这?般为所欲为的性子,若被他知晓自己更生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岂不是?要从此恨死她?
    她又有何颜面再与他共处。
    见?她低头不语,祁令瞻又问了一句:“想起来了吗?”
    他的耐心也快要耗用尽了。
    我喜欢你的……你别走,抱抱我……
    她在?梦里究竟见?到了谁,能教她这?样矜傲的人,说出如此直白恳切的央求。
    照微的目光落在?跌落地面的那本《六韬》上。
    她弯腰拾起那本书?,定了定心神,开始胡扯道:“没什么?,就?是?看书?看得入了迷,想起薛录事讲《文韬》卷时说的亡国之象,竟然梦见?了,故而有些后?怕。”
    祁令瞻掀起眼皮瞧着她,“原来你梦见?的,是?薛序邻。”
    “啊……嗯,是?啊。”
    照微心头松了口气?,心道,随他觉得是?谁,别猜到他自己身上就?好?。
    裹着手衣的手指再次抚过她鬓角,指腹微凉,令她想起梦里的景象。她双肩轻轻颤栗,下意识要反握住他,幸而神思尚有一线警觉和清明,落在?他身上时改握为推,猛得将?他推了出去。
    一时是?无言的寂静。
    照微心中觉得尴尬,紧张,惊慌。而祁令瞻心中只?有一种感觉。
    寂寥。
    他想起照微曾经视他为兄长,未视他为男人,与他举止亲密,毫无避讳,使性子闹他时,像只?身手敏捷的猫往他身上跳。
    如今他只?是?想为她理平耳鬓的乱发?,她竟不许了。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深切地体会?到她已长大知事,深切地明白,他是?她的男女之别,不是?她的男女之情。
    照微轻轻呼出一口气?,解释说:“我刚睡醒,这?个样子狼狈得很,脸上说不定还有口水,你别碰我,我回?屋去洗把?脸。”
    她飞快地套好?袜子,踩着木屐下榻,拖着睡麻的双腿要落荒而逃。
    却听祁令瞻在?身后?缓缓开口道:“你刚才在?梦里说,让他别离开你,说你喜欢他。”
    照微脚腕一软,险些摔倒在?地,脑中嗡然阵阵,恨不能抬手给自己两耳光。
    她这?张睡觉时该被缝上的该死的嘴!
    除了流口水竟还能闯下如此滔天大祸!
    她不敢转身,听见?祁令瞻的脚步声缓缓走近,恨恨地闭起眼,只?觉得他是?要来掐死她这?个罔顾人伦的孽障。
    犹自不甘心地狡辩了一句:“你听岔了吧……”
    “你就?这?么?喜欢他。”
    走得越近,他的声音越沉,“他才走了几天,你便连觉都睡不安稳了?钱塘的事可以另择贤任,不如将?他召回?来,仍长长久久待在?翰苑,值宿宫中……陪着你。”
    第60章
    照微揽衣立于庭中, 攥着越罗衫柔软的袖角,以指腹轻轻摩挲。
    这是她言不由衷时惯有的动作。
    “先贤尚说?,万恶淫为首, 论迹不论心,论心则世上无完人。”
    照微望着祁令瞻,又缓声说?道:“无论我对薛序邻怀着怎样的情感, 只存于心而未泻于迹,我?从未因此?刻意优待他,或者假公济私接近他。即使如此?, 在兄长眼里,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她承认了。
    许久,他哑声说?:“我?并?非是怪罪你的意思。”
    照微转而反问他道:“你方才质问的语气?, 指责的神情, 如果不是怪罪, 难道是体谅和理?解吗?”
    祁令瞻默然,心道,那他该如何,恕他实在难以对此?表示高兴和祝福。
    照微向他走近一步, 对他说?:“兄长克己守礼, 或许心里也?有?知不可而放不下?的人,虽是情难自禁,但?论迹不论心,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是不是。”
    明知不可而情难自禁之人……
    照微心中猜的姚清意,祁令瞻心里想的却是眼前人。
    他忍耐着不知生于何处的刺痛, 忍耐着脑中嗡然,耳畔轰鸣。
    最后说?:“是。”
    尖锐的指甲掐断了袖角的金线, 照微从他脸上移开目光,轻声说?:“你能体谅就好?。”
    祁令瞻尚未来得及将与姚清意退婚的事告诉她,此?事是照微后来从锦春口中听说?的。
    锦春一边给玉佩打络子一边嘴里不闲着,说?她路过丞相府时听来的逸闻。
    “相府二娘子为了个琴师,竟然把?参知大人的婚给退了,怪不得看参知大人这两?天不太高兴,这不是让旁人看笑话,说?他堂堂副相,比不得一个乐籍男子么?”
    锦秋说?道:“心之所慕,与地位无关?,抛开姚丞相,这位二娘子倒是个闺中英豪。”
    说?罢转头看向照微,想问问她的看法,却见她手里端着一碗酥酪,怔然面窗不语。
    姚清意竟然退婚了?
    照微想起大相国寺那一面,从姚清意婢女那张扬的作态里,可以窥见她对兄长十分满意,如今怎舍得骤然退婚?
    是兄长为了太傅之位,逼迫她这样做的么?
    总觉得哪里说?不通。再?联想起祁令瞻前几日的态度,更觉怪异。
    不知不觉间,一碗酥酪见了底,她脑海中仍是缭乱理?不清思绪,索性搁下?碗,不想了。
    至少这个结果,她是乐意见到的,于公如此?,于私亦如此?。
    武炎元年八月底,永平侯世子祁令瞻袭爵,承永平侯之位,与礼部的仪服一同到永平侯府的,还有?加任他为太傅的圣旨。
    张知前来传旨,宣读毕圣旨后,将拂尘往臂上一挂,笑眯眯将黄绢轴旨交予祁令瞻。
    “恭喜侯爷加官进爵,天恩厚信,周公、伊尹之功可待。”
    祁令瞻面上云淡风轻,接过圣旨后问他:“太后还说?了什么?”
    张知道:“词头是太后教皇上写的,递到中书门下?草诏审议,娘娘只叫仆领了旨来宣,没交代别的话。想是姚党未反对此?事,所以娘娘便没有?多留心,没有?轻慢大人的意思。”
    “是吗。”
    祁令瞻指腹摩挲着绢面,看着其上敷衍的程制化公文,不由得在心中想,倘今日加封太傅的人是薛序邻,她也?会这般漠不关?心么?
    这样想,又觉得自寻烦恼,索然无味。
    他向张知还礼道:“有?劳你跑这一趟,明日朝会后我?再?入宫谢恩。”
    张知告辞出府,一只脚迈出门去,突然拍了下?脑袋,想起件事,忙又甩着拂尘折身回去。
    “娘娘确实交代了件事,险些给忘了。”
    祁令瞻脚步顿住,回身望向他。
    张知说?:“娘娘说?,陛下?的功课不能再?耽搁,请大人与礼部商议好?,早日入宫教导陛下?。另外,为促陛下?勤学,娘娘从世家子弟中选了几个适龄的孩子,与盏姑娘一同伴天子读书。”
    祁令瞻点?头,“知道了。”
    果然不该有?什么期待。
    九月初二,祁令瞻正式以太傅的身份往紫宸殿,为李遂以及诸位伴读授课传道。
    殿中宽阔森严,内侍垂立,东向置一张香案,案边蹑席上铺着氍毹软毯,案上放着一本《孟子》,书上压着一柄黑沉沉的戒尺。
    李遂为西向坐之首,他一走进来,先看见那柄戒尺,不由得浑身一颤,偷偷抬眼觑祁令瞻,只觉他像一尊索命的玉面罗刹。
    一看就不如薛录事好?说?话。
    巳时正,君臣师生互相见过礼,祁令瞻让他们?翻开书,开始为他们?讲解《孟子》中的《离娄》篇。
    此?篇是四书入门的篇章,也?是孟子王政之道的通论。姜赟为太傅时,曾反复提点?此?篇,祁令瞻近日选了这篇,并?非为了教李遂往更深层次释论作解,而是为了考察他的心性和学识。
    释到“徒法不足以自行,徒善不足以为政”一句时,忽见西向旁侧小案高举起一条细孱孱的胳膊。
    见太傅望向她,阿盏直接站起来道:“太傅大人,我?听不明白。”
    岂止是听不明白,她不过两?岁多些,字还未识得几个。
    闻言,殿中几位小儿郎皆以书掩嘴,窃窃低笑。这笑并?不带有?恶意,众人打量她,仿佛是打量一只误闯进学舍的春百灵。
    李遂也?笑,哄她道:“盏妹妹,你乖一些,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过晌朕请你吃桂花糖。”
    阿盏不高兴,噘嘴看向祁令瞻,“表姐说?,让我?听不懂就问太傅。”
    她眼睛亮若辰星,声音也?清灵如落泉,祁令瞻望着她,想象照微两?岁时的模样,不由得牵了牵嘴角,目光也?变得柔和。
    他知道,照微让阿盏同来听讲,并?非是打发她来玩耍的意思。
    祁令瞻看向李遂,说?:“请陛下?为盏姑娘释义,务求简洁明了。”
    李遂捏着书角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国家只有?法令就很难施行,君王只心地善良也?不能处理?好?政事。”
    祁令瞻问阿盏:“你明白了么?”
    阿盏缓缓摇头。
    李遂说?:“太傅,阿盏她还小,是不会明白这些治国理?政的道理?的。”
    祁令瞻问他何以为国。
    李遂想了想,说?:“君王统御群臣,朝廷管束百姓,是以为国。”
    “若如此?,民之不存,君将焉附,孟圣说?‘仁’,正是告诫君主要爱民如子。”
    祁令瞻声音温和,却并?不赞同李遂的态度,他说?:“既然爱民如子,更要教民如子。上至士人,下?至妇孺,皆为大周子民,君王的执政理?念既要为士人支持,也?要为妇孺理?解,如此?才能不失人。陛下?尚不能令妇孺同心,此?陛下?之失。”
    李遂讶然,捏着书角不说?话了,耳朵悄悄泛红。
    祁令瞻的目光越过李遂,看向端坐在他身后的少年,“你是沈云章的儿子?”
    少年起身一礼,“回太傅,家父为礼部尚书沈云章,臣名沈怀书,家中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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