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愈是谢回川的本名,当年西州校尉们交情不浅,容汀兰当然记得。
    “许多年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了,难道你见到?的人与他有关?”
    杜思?逐道:“我的记忆或有差池,所以将他画了下来,请夫人辨认。”
    丹青是杜思?逐除刀剑之外为数不多的爱好?,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人像,展开给容汀兰过目。
    容汀兰仔细辨认后深吸了一口冷气?,“是他,是谢愈,没想到?他竟然落草为寇了……”
    她手中宣纸的一角缓缓攥紧,联想到?永平侯近日的所作所为,对?于容郁青的下落,她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我离永京之前,太后娘娘交代说,若事有不济,可便宜向夫人求助,”杜思?逐低声说道,“我昨天?还打?听到?,他们下山是为了两?件事,一是搞一辆能锁住人的马车,二是弄几张前往蜀州的路引。”
    容汀兰声音微颤:“他们这是要把郁青弄到?蜀州去吗?”
    杜思?逐叹了口气?,说:“事关容转运使的安危,我不敢擅自决定?,又来不及向娘娘请示,只能来找您作主。”
    容汀兰思?忖许久,蓦然抬眼?道:“先写封信给太后,你带我跟上他们,我倒要看看,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敢不敢把我也一起绑了!”
    第49章
    夜风柔凉, 容汀兰坐在菱花镜前,援手卸下鬓间珠钗,抹开?一指珍珠膏, 缓缓自四白涂到眼尾。
    镜中映着祁仲沂自身后投来的目光,安静而?缱绻,待她终于起身时, 他的目光也追随着?她游动,绕过?海棠微雨的苏绣屏风,自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修长分明的指节穿过她密如垂帘的青丝。
    容汀兰缓缓阖目,轻言细语道:“过几天老夫人的寿辰,我就不与侯爷一起回去了, 我要往温州码头去见几个东洋商人, 这是?笔大?生意, 谈成了,下半年就不必再疲忙。”
    祁仲沂稍有迟疑:“你自己去?”
    “带上你那几个功夫不错的僚属,只在商会里议事,不必担忧。”
    “那好, 早去早回。”
    祁仲沂也愿意腾出?身来, 借着?回京给老夫人拜寿的名义,暗中护送容郁青往仙绛山下白马观安置,否则他也担心谢回川嫌弃容郁青是?个累赘,会让他在半路出?意外。
    若如此?, 那他可真是?百死莫赎了。
    两人就此?各怀心思地分别,祁仲沂驭马往永京方向, 行出?十里路后忽然折身往玄铁山。
    他前脚刚走,容汀兰后脚就简单打点行装, 驾马车去城外接上杜思逐,两人沿着?他打听来的路线,往蜀州的方向出?发。
    容汀兰心里的忐忑不安露在面上,显出?凛然不悦的神情,竟唬得杜思逐堂堂殿前司指挥使在她面前屏气凝神,如坐针毡。
    容汀兰发觉后,朝他宽慰一笑,“我不是?冲你,心里反而?感激你,三郎不必紧张。”
    “那……容姨,我可以这样?称呼夫人吗?”杜思逐小心翼翼问道。
    容汀兰含笑点头,“你幼时便这样?称我,如今又有何不可?”
    杜思逐朗然笑开?:“我就知道,容姨永远都是?容姨,哪怕如今身份地位不同了,您也像从前一样?温善,否则太后娘娘的性子也不会仍像小时候那般。”
    “哪般?”
    “嗯……疏朗明畅,不为世?俗所拘。”
    “所谓慈母多败儿,世?上的女儿家,哪有像她这样?能闹的。”
    话虽这样?说,语气却是?只嗔不怪,容汀兰撩起一角毡帘,往永京的方向望了一眼,叹息道:“希望此?番她舅舅的事,不会给她添许多烦恼。她近日在宫中还好吗?”
    杜思逐说:“锦衣玉食自然不缺,只是?可怜她一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就被锁进宫里,镇日在朝堂上与那群老狐狸争斗不休。”
    别的不说,单是?为了提拔他做殿前司指挥使,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杜思逐心里念着?照微的好,敬重?她的身份,却又怜爱她这个人,在她母亲面前,不免多了几句嘴。
    他说:“平时虽有参知大?人照应着?,但?他们兄妹也并非总一条心,此?时娘娘肯信任我,是?我的荣幸,为了这份信任,哪怕叫我一辈子都待在永京,回不去军营,也是?值得的。”
    容汀兰闻言,抬目细细端详他,凭她识人多年的经验,瞧他竟不像是?刻意讨好,反倒似真情流露。
    她问杜思逐:“三郎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家中可曾定下婚事?”
    杜思逐微愣,答道:“尚未。”
    容汀兰笑得温和,“年纪不小了,终身大?事可不要耽误。”
    杜思逐面上微红,想起祁令瞻也尚未成婚,只是?话未出?口,对上容汀兰清亮如鉴的目光,颇有几分心虚地止住了话头。
    他们赶了三天路到达仙绛山下。
    仙绛山附近有个古镇,名回龙镇,因蜀州路远望曲折如盘龙,此?镇正坐落在龙头处,与江浙一带相接,是?蜀州与江浙相通的一处歇脚地。
    早年朝廷不禁蜀州丝锦与茶叶私贩时,回龙镇里商队来往,十分热闹,便有人在山上修了一处道观,名白马观。后来随着?朝廷丝茶专榷,回龙镇没落,白马观也渐渐少了香火,变成一处庭径生草、青苔覆路的私人清修之地。
    容汀兰与杜思逐到得早,两人扮作往蜀州去探亲的母子借宿在白马观中。
    第二天傍晚,杜思逐急急来敲容汀兰的门,低声道:“容姨!山下来了一拨人,我悄悄去前面看看,你在屋里先不要出?来。”
    容汀兰隔着?门应道:“知道了。”
    这一会儿的工夫,容汀兰焦急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翻出?一把精巧的匕首揣在身上,透过?破破烂烂的窗纸往外看,只瞧见墙外隐隐有灯火闪过?,听见一阵杂乱了脚步声。
    过?了约半个时辰,杜思逐悄悄跑回来,容汀兰连忙开?门请他进去。
    杜思逐一边觑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对容汀兰说道:“看清楚了,来人有八九个,容舅爷在观门处被人扶下马车,脚上戴着?枷,为首的有两人,一个是?玄铁山的谢愈,另一个是?……永平侯。”
    容汀兰深叹了一口气,沉默许久后,苦笑道:“郁青没事就好,人活着?总比死了好。”
    杜思逐问:“容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容汀兰说:“先看看他们要做什么,若他们只是?打算将?郁青安置在此?处,那等他们走后,咱们伺机将?他救出?来。若他们打算在此?地杀人灭口……”
    她摩挲着?袖口粗粝的棉布,思索了许久,方下定决心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死在我面前,我会出?面阻止,倘侯爷连我也不认,思逐,你不要白白送死,带着?我的书信回京,将?此?事全?须全?尾告诉照微,让她警惕祁家父子。”
    杜思逐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听容姨的。”
    屋里没有点灯,两人贴在门边,悄然听着?院外的动静,直到外面重?新?变得安静,这才轻轻推开?门,贴着?墙边往进香殿的方向缓步移动。
    与此?同时,另有一拨人趁夜色来到了仙绛山山脚下。
    为首的中年男人长了一身横肉,笨拙地翻身下马,两个随从将?一个告密的匪寇押跪在他脚边,中年男人指着?白马观的方向问他:“你确定谢回川就藏在这儿?”
    告密的匪寇起誓道:“回吕大?人,小人以性命发誓,亲耳听到谢老大?他们密谋要去蜀州刺杀您,又说要先到白马观来一趟。”
    “他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做什么?是?来见什么人?”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中年男人冷笑,脸侧的横肉抖了抖,抬脚将?那告密者踹翻在地。
    “你不知道?我看你们是?合伙要把我诓进去杀人灭口,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说实话为之。”
    随从将?破布塞住告密者的嘴,抡脚狠狠往他小腹上踢,那人滚来滚去躲闪不及,疼得蜷成了虾仁。
    眼见着?人要被打死,另有一人下马劝道:“吕司使手下留情,莫将?人证打死了,反生罪咎。”
    劝止的人是?刑部左侍郎姜恒,前番被明熹太后派往蜀州,与吕光诚同任博买务官员。而?站在他面前横眉发怒之人,正是?姚丞相的姻亲吕光诚。
    前两日有玄铁山的匪寇向吕光诚告密,说谢回川要潜往蜀州杀他,吕光诚听罢大?怒,点了一队兵来截捕谢回川,叫姜恒与他做个见证。
    姜恒的话,吕光诚尚要顾忌几分。
    他叫随从住手,朝身后喊了一声:“老秦!”
    一个身材高大?、面有刀疤的壮年男人从队中走上前,朝吕光诚拱了拱手,“吕大?人有事吩咐?”
    吕光诚朝白马观的方向一指,对老秦说:“谢回川的画像已经给你瞧过?,你先上去探探情况,看他在不在里头,带了多少人。给你点二十个人带着?,够不够?”
    老秦摇头说:“人多反倒坏事,我自己去就行。”
    他没有走山路,猫着?腰,身手利落地沿着?土坡往白马观的方向爬。
    吕光诚望着?他渐远的身影,不住地满意点头,却是?姜恒心有犹疑,问道:“敢问吕司使,这位老秦是?什么来路?瞧着?颇有几分身手。”
    吕光诚没有细说,只道:“底下伙计的亲戚,说是?熟悉川中行情,就带来了。”
    这位“老秦”不是?别人,正是?受祁令瞻所托南下蜀州的秦疏怀。
    为了调查蜀州茶马生意的内幕,他设法取得了吕光诚的信任,未料这信任过?了头,吕光诚竟然让他去道观里杀人放火。
    “阿弥陀佛。”
    小半个时辰后,秦疏怀喘息着?在白马观前站定,喃喃自语似的告罪道:“小僧业已还俗,此?行非为踢馆,实在事出?有因,请各位道宗神仙不要找我宗门的佛祖菩萨告状才好。”
    说完便双手在墙头一撑,闪身跳进了白马观里。
    他摸黑在进香殿前查探,只顾着?观察室内人的动静,未料被躲在白桦树后的杜思逐捕捉到了行踪。
    杜思逐将?秦疏怀的身影指给容汀兰看,低声说:“此?人鬼鬼祟祟,我跟过?去看看,容姨放心,一切按咱们的计划来。”
    容汀兰点点头。
    杜思逐猫腰蹑步跟过?去,很快与秦疏怀的身影一齐消失在进香殿后面。容汀兰安静地蹲在白桦树后,摸了摸藏在怀中的匕首,清亮的双目紧紧盯着?那些精舍样?式的房屋,猜测容郁青可能在哪间房中。
    万籁无声,唯有风过?树鸣,以及她的心跳,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
    等了约有两刻钟的功夫,容汀兰手脚被寒露浸湿,冷得发麻,脖子上也被蚊子叮了许多口。
    她正犹豫要不要起身缓一缓,忽见灌丛后的一间精舍的门被推开?,两个身影缓慢从屋里走出?来,前面的人怀里还抱着?一副铁枷。
    这两人的身影便是?化成灰她也认得,走在前的是?她弟弟容郁青,走在后的是?她丈夫祁仲沂。
    祁仲沂本来在屋里守着?容郁青,正闭眼休憩时,听见窗外的草虫声陡然寂静。他睁开?眼,发觉方才有人窥视而?过?。
    他特?意选了一间视野极好的房间,此?时悄然走到后窗处,推开?一条窗缝往外看,见山下林中不断有麻雀扑棱棱惊飞,再眯眼仔细辨别了一刻钟,看见山下有火把的光一闪而?过?。
    他常常在道观中打醮,熟悉山里的情形,夜鸟惊飞不敢栖,说明山下突然来了很多人。
    是?冲谁而?来?他和容郁青,还是?谢回川?
    祁仲沂思忖片刻,将?容郁青摇醒,低声正色对他说道:“若是?不想死,从现在开?始,听清我的每一句话。”
    容郁青一下子就被吓支棱了。
    “道观如今不安全?,我给你解开?铁枷,你抱在怀里,先随我藏到山中去。”
    容郁青挑眉:“你不怕我跑了吗?”
    祁仲沂说:“你在我手里,至少能保住性命,你是?生意人,自己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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