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身死,能?得利者,楚南瑾在列。她怀疑他,在情理之中。
    可是,他救了父皇。
    还在她摇摆不定?之时,楚南瑾忽然扯下裹伤的纱布,鲜血淋漓、狰狞丑陋的伤口,尽数袒露在她的眼?前。
    “念兰若怀疑,我是在惺惺作态,不过是演一场救驾有功的把戏,那?念兰不妨上前来?看看,看我身上的伤是真是假。”
    姜念兰只瞥了一眼,便差点惊骇出声,连忙冲到帐外,唤来?太医。
    无边无涯的愧疚涌上心头,是她胡乱猜测,冤枉了他。
    太医没想到太子竟伤得这般重?,却一声也没吭过,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每说一句,便让姜念兰的愧疚更?深一份。
    楚南瑾安静地坐在榻上,眼?底的压迫感褪去?,任由她自责又关心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荡。
    竟生出一种病态的情绪,想在身上再多割几个口子,让她的关心更?猛烈、更真实一些。
    太医包扎好?伤口后,姜念兰忍不住出声:“哥哥,你……”
    这时,昭成帝那边出了点状况,姜念兰望了他一眼?,只得离开了。
    两人走后,常守满脸担忧地进了营帐。
    “属下分明给您包扎得好好的,您怎么又让伤口挣开了?”
    痛意噬骨,楚南瑾却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无碍。”
    “属下真不明白您,放任贼人在马槽下毒,又引开巡卫兵,让贼人在皇上的必经之路布下毒瘴,却又在关键时刻去救陛下,得了一身伤,还被?公?主?怀疑,还好?您的芜阴血特殊,能?解百毒,若是迷失在那?幻毒中,真会葬送了自个儿的性命!”
    将裹得松散的纱布紧了紧,任由那?骇人的疼痛贯穿经脉,楚南瑾面平无波,语气却嘲讽。
    “不过是想落个凄惨的下场,招人心疼,哪成想,等来?的却是质疑,当真作茧自缚,可笑?至极。”
    第72章
    听太医说, 昭成帝伤得不重,每日按时敷金疮药,不出半月, 伤口就?能好全,一直昏迷不醒,是体内的余毒未消。
    姜念兰提起来的心总算放下, 一直守在榻前?。
    亥时三刻, 昭成帝终于苏醒过来。
    徐文德老泪纵横, 招呼下人温一碗热粥。姜念兰主动接过热粥, 一口一口喂昭成帝喝下。
    昭成帝喝着粥,眼神扫视周围一圈,问?:“太子呢?”
    姜念兰动?作一顿。徐文德以为昭成帝想见太子,便要喊人去召, 被昭成帝拦住了。
    “太子为救朕,孤身与猛虎周旋,定是受了重伤。派人去给太子送些伤药, 让他不必到朕这?儿来,等朕伤好了,再去看他。”
    徐文德顿了顿脚,道:“太子也受了伤?怎生一点儿消息都没传出来, 这?个江公公, 回头咱家定好好说说他!”
    姜念兰长睫轻垂, 在眼下留下一圈阴影。潮水般的悔意决堤而来,让她?如坐针毡。
    昭成帝看出了她?的异样, 关切地询问:“永乐这是怎么了?”
    姜念兰回过神, 才发现自己神思游走,竟差点将?粥洒在榻上?, 忙将?碗扶正,气鼓鼓地说:“女儿在想,不知是谁要谋害父皇,竟想出如此毒损的招数,用母妃引父皇上?钩。”
    闻言,昭成帝面容微肃,冷哼道:“此事朕定不会轻易揭过。”
    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盘查,投毒案终于有?了眉目。
    陈晔从几名官员随行的奴仆里,揪出几个鬼祟之人,顺藤摸瓜下去,发现一个惊天秘密。
    这些谋图弑君之人,竟来自于北蒙国。
    几名奴仆在府邸皆有?几年工龄,生?活习性不像外族人,在旁人眼里的评价都是做事麻利、尽忠尽责,事发之前?,还得到不少维护。
    若不是陈晔突发奇想,让这?几人褪去衣裳,发现了他们身上?的图腾,根本没人想到,几个素来老实本分?的人,竟会是窝藏在官员府上的细作。
    几名官员池鱼之殃,并?不知府里藏着内奸,两股战战地跪伏在地,听候圣令。
    姜念兰用完晚膳,去父皇的营帐看了一眼,进行了一下午的商讨会还未结束,想必是牵连甚广。正准备回营,余光瞥到一人。
    “邵公公留步。”
    邵宝同捧着药罐,闻言止步,朝着姜念兰行礼。
    “邵公公手里拿的伤药,是要送到太子那儿吗?”
    “正是。”
    姜念兰迟疑了一下,伸出手,道:“正好我有?事去寻兄长,就不用辛苦邵公公跑一趟了。”
    邵宝同喜笑颜开:“那就劳烦公主?了。”
    姜念兰捧着药罐,心中充斥着忐忑、退缩、自责,在楚南瑾的营帐前?徘徊许久。直到常守出声询问,她?才鼓足勇气,大步迈了进去。
    有?了昭成帝的免令,楚南瑾难得的清闲,正倚在床畔看书,桌几上正烹着清毒的金银花茶。
    他听出了姜念兰的脚步声,翻页的指尖顿在页眉,佯装糊涂道:“是邵公公来送药了么?江公公被孤遣去洗衣了,一时回不来,邵公公来给孤上药罢。”
    姜念兰的脸颊以飞快的速度晕开?了红霞。
    上次只顾着与他对峙,压根没反应过来,他是光着上?身的,颈上?和臂膀上?的肌肤冷白,莹润的光泽犹如暖玉,线条流畅而又结实,蕴含着未知的力量。
    他不知来的是她?,是以说出这?样的话,却让她?的脑海一下被那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填满,面庞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忘了出声解释。
    楚南瑾见“邵公公”久未回答,疑惑地放下书籍,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两眼对视,姜念兰面上?烧红未退,尴尬得无地自容,结巴着说:“邵公公临时被父皇召走,便托我为兄长送药。”
    楚南瑾眉眼一弯:“伤药不能延缓,否则伤疤难愈,劳烦念兰为我上?药。”
    姜念兰想说常守就在帐外,但楚南瑾刚说完话,就?原路返回榻,乖乖地坐等着她?来上?药,让她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反正……她还要向他道歉,等常守为他上?完药,回去太晚,会惹人诟病。
    姜念兰心一横,抱着药罐走了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旖旎,当他的伤口展露时,赧然如潮水般褪去,唯有?心疼与自责,将?她?的胸腔塞满。
    草绿色的药物轻柔地敷在血肉模糊的伤处,姜念兰害怕自己掌握不好力道,问?了他好几声“疼不疼”。愧疚地敛下长睫,细声细语地向他道歉。
    “陈指挥使已经查明,投毒之人是北蒙国的奸细,昨日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她?的软言细语,让楚南瑾一刹以为回到了从前,她?未对他冷眼相待之时。
    “我是你的兄长,本就?该对你包容,况且,我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念兰对我的误会,出自对陛下的关切。若念兰因而耿耿于怀,哥哥便明确地告知你,我不怪你,你也莫要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姜念兰将?头埋得更低,无意间,长睫触碰到他裸露在外的臂膀,惊吓地颤了颤,导致伤药敷歪了半寸,她?目光一聚,正要去补救,就?听见他说——
    “让哥哥放在心上?,格外在意的,是你当天说的另一句话。”
    时光好似凝固在了这一瞬,姜念兰心跳如擂鼓,隐隐猜到他指的是哪句话。
    “昨日你说,因为救命之恩,你要与孟世子成婚,此言,到底是赌气说的,还是真打算践行?”
    楚南瑾深邃如炬的目光盯着她?,她?却将?头低得更深,不敢与他对视,被他盯过的地方好似洞开了一个窟窿,有?旺火自里头肆意燃烧。
    楚南瑾双手捧过她?的两颊,将?她?的脑袋板正,两眼相望,他眼底的情意好似要溢了出来,姜念兰惊愕得药勺落地,滚入生满灰尘的铺底。
    “念兰为何这般惊讶地看着我?你既忆起了往事,想必难忘在徐州时,你我逃亡的相依相伴,你既知晓你我并无血缘之亲,难道不知,我昨日的动?怒,对孟世子的敌对,源自于对他的嫉妒。”
    姜念兰唇舌打结,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何嫉妒?”
    “因为念兰说要嫁他。”
    “轰隆”。
    好似雷声炸开?,耳膜嗡鸣,姜念兰行走在无声的空间,迷失了眼神的焦距。
    她?,可是听错了?
    还是,明错了他的意思?
    她?忘了她?还在为他敷药,忘了那根蒙灰的药勺,忘了她先前对他的所有怀疑,他含蓄而又包含炙热的倾诉,让心脏像鼓胀的水球,扑通、扑通,轰成绚美的花海。
    他宽厚温暖的掌捧着她的脸,逼迫她?望他,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眸底的炙光,眼神连接成密密的线,裹成缠绵悱恻的情丝。
    “我忍不住妒他、嫉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伤口袒露给你,想博得你的心疼,哪怕只是同情。只要念兰对我的态度不再是冷漠,不再是忽视,哥哥都觉得这?伤值得。”
    “念兰从前?对哥哥有?何误会,敞开?了说。如果因为对我的误会,而去与孟景茂交好,那我至死难以平复。如果是我的过错,让念兰对我不喜,哥哥亦能规正,只求念兰,莫要将?我丢下,莫要对我满腹猜忌,让我被日夜折磨,一无所知,无声无息被你判了死刑。”
    他用轻暖的语调诉说着衷肠,于她?而言,是世间最动?人、悦耳的情话。可她?不敢去信,害怕裹满的姜糖掺了毒,只要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只是态度到底是软了下来。
    “我不知,哥哥的心底竟是这样待我……”她想到什么,眼神不由自主?地黯了下去,“即便你我并?无血亲,你也终会上?玉牒,关系既定,血液里流淌的是否同宗,若父皇阻挠,百官劝谏,你我又将?置于什么立场呢呢?”
    她像是从美好的幻想中抽身而出,眼神清明。
    “哥哥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可有想过我的感受?我身为女子,终究是要成婚的,总不能一世留在哥哥身边,可哥哥的这番话……着实拨乱了我的心弦,既结果无望,又何必将?真相告知于我?还不如……似之前?那样,互不打扰。”
    楚南瑾的手往下滑了滑。
    “我绝不想与你互不打扰,念兰放心,若你顾虑在此,那我……”
    “殿下,听邵公公说伤药送过来了。咦,那是公主??”
    江公公搭着条毛巾,擦拭着额头的汗珠,眼神一晃,一道身影跑出视野之外,只能看得出个身形。
    进了帐内,发现殿下正眼色阴沉地看着自己。
    江公公莫名发虚,摸着鼻头问:“殿下为何这样看我?”
    常守撩开?帷帐,侃道:“你方才都看见人了,还不明白原因?”
    楚南瑾将外衣拉上肩头,笑容可怖。
    “江公公,这?几日伤药都不用你上了。”
    江公公如遭雷劈,“殿下是嫌弃老奴了?不让老奴敷药,还有?谁能伺候殿下?”
    常守在帐外偷笑,险些笑出声来。当听到殿下唤他的大名,笑容停止,转换成了悲伤。
    ……得,他就不该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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