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瑾闭了闭眼。
    他三次芜阴血躁动,都是为了姜念兰。
    第一次是在江平郡,他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第二次则是有北蒙国图腾的江平郡同伙,他能勉强压制体内的燥乱,可小?娘子稍一撩拨,他便?理智全无,凶狠地吻上她,险些伤到她。
    第三次,他已成了嗜血屠杀的恶鬼,看到榻上的她,仍有一种想将?她揉入体内的疯狂冲动。
    “我为公?主解梦时?,会?将?公?主脑海中和殿下亲密的记忆抹去,将?殿下在她心中塑造成一个温善的兄长,这本就是你们之间应有的样子。不管殿下心中如何想,大业未成,不该耽于儿女私情,公?主纯善,也不该被殿下欺骗利用。”
    楚南瑾沉默良久,别的话他都不在乎,唯有那句——
    若她知晓他的真面目,极为不喜。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伪装。
    身上的血腥味沉重,不是她喜欢的沉香,却能让他兴奋愉悦。
    她最喜爱他穿雪白鹤氅,觉得仙气飘飘,可白色并不是他喜爱的颜色。
    他独爱黑色。
    何娘子所言,句句戳他软肋,伤之入骨。
    她喜爱的,是那名温柔谦恭的兄长,是双手不曾沾染鲜血的太子。
    她的誓言,也是对那张假面。
    可这从来都不是他。
    她会?恢复神?智,明白他的欺骗。真正的他,或许被她厌弃,被她说残忍。
    肢体深处涌出一股无力感,这世上最难揣度的便?是人心,也无人敢去用人心作赌。
    楚南瑾敛下眉眼,丛生?的戾气顿消,像被净化了柔光,唇角又露出惯有的温柔笑意,“念兰何时?会?恢复神?智?”
    “公主的遗症不会立刻消失,但随着?芜阴血的喂养,会?逐渐淡化,到那时?也能接近旁人,只是困扰公主的梦境十分复杂,这个过程会?让她十分痛苦,还请殿下离开。”
    楚南瑾抿了抿唇。
    何娘子道:“这个过程不可打断,若殿下因心疼公?主而?失分寸,便?会?前功尽弃。”
    楚南瑾微微笑道:“那便劳烦何娘子了。”
    他走出屋,走在树影昏斜的鹅卵石道,这条路孤寂无人,仿佛那日被父母抛弃,孤身走回屋的那条羊肠小道。
    斜身坐在一块假山石上,空气逐渐吹散衣襟上的血腥味,矜贵的面容无悲无喜,瞭望碧云苍穹。
    她喜欢,他装一辈子也无妨。
    ——
    姜念兰陷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怪圈。
    梦里的她又看到了小?花,不同的是,梦里的小?花不是逆来顺受的模样,小小的脸上反而是不屈服的倔强。
    养父母拖着小花,把她关入了柴房。
    “死倔丫头!果然是富贵人家的种,怎么打也打不怕,一不留神?就跑了,这可是咱们的摇钱树,想跑,没门儿!”
    “杨府送了秘药过来,据说是花重金在黑市买的,灌她几副药下去,捱过洞房花烛夜,咱也算是交差了吧?”
    “快快快,先把这贱丫头打晕,再灌药……”
    柴房门在她面前关上,她听到小花凄厉的惨叫声,她拼命地锤门,想要将?小?花救出来,可是门纹丝不动,小?花的声音也逐渐消失。
    她心如刀割,就在这时?,画面分割成千万张碎片,梦境又在她面前重组。
    她又回到了整件事的开端。
    第45章
    夜色寂静, 夏风袭人。
    小花蹲在墙根,手掐着墙上的凹凸,纸窗透出微薄的光, 映亮她指上的血痕。
    姜念兰走近了,听见小花的养父母在屋内议论,“杨府给的银两不少, 小花长得漂亮, 能得杨老爷的青睐, 是她的福气。”
    赖父沉默一会?儿, 犹豫道:“小花不过才十岁,再养养也能?卖个好价钱,那杨老爷喜爱幼女,府里死了不少女童, 咱们把小花嫁过去,她若是没了,会?不会?从阴曹地府来找咱们……”
    “怕什么!我打听到, 城东有个厉害的神婆,只要?她敢来?找咱们,咱们就让她有去无回,永世不得超生。”
    赖父只是怕遭报应, 并不关心小花的死活, 闻言, 喜笑颜开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屋内的对话都飘进了小花耳中,她用力咬着下唇, 几乎咬破皮来?, 将?泪意狠狠逼了回去,就着微薄的光线, 摸黑离开了这里。
    姜念兰紧跟着她,瞧见?小花走到一处院角,轻手轻脚地搬来腌菜的罐子?,比了比身量,却?爬不上去,只得又?去柴房找了一番,弱小的身子?抗来?一顶沉重的梯子?,还没放稳,听到动静的赖父赖母打着灯笼过来。
    小花连忙爬上梯子,顾不得思考,纵身从高墙上一跃,腿上是撕裂的疼痛,赖父赖母追了上来?,她摁着伤口,一瘸一拐地往前奔去。
    一个不过十岁的孩童,哪里跑得过两个正值壮年的成年人,即将?被追上时?,她慌不择路地一头栽进闹区,遍地火树银花,人声喧嚷,瘦小的小花瞬间被人群淹没。
    姜念兰在人群中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小花,忽然听见?人说:“怎么有个小孩儿冲到前面去了,这可是皇家仪仗……”
    姜念兰猛地朝一处望去,眼底被旖丽的光辉映亮。
    一辆巨大的、华美瑰丽的花灯车徐徐驶来?,高高俯瞰着攒动的人群,花灯灯芯绽放的光辉,明亮了一方夜幕,轱辘辙过的车轮印,是普通马车的三四倍大小。
    姜念兰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辆漂亮的灯车,因为身形弱小的小花正倒在花灯车前不远,巨大的车轱辘眼看着就要碾过。
    姜念兰屏住呼吸,紧张得忘记了眨眼。剧烈绽放的烟花,将?沸鼎的人声埋在飘渺的银花中,人们顾着去看灿烂的烟火,无人注意灯车下那道小小的身影。
    千钧一发之际,花灯车的木枝门缓缓打开。
    一道身影从里面走出,是一位紫金发冠,身披紫色裘袍的小郎君,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小花,动作迅疾地按下机括,车轱辘扬起一片灰尘,险险擦过小花的面容。
    小花惊魂未定,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衣服和手上都是泥灰,连滚带爬地朝那道紫色身影奔去,两侧官兵要?上前阻拦,却被她灵活的身形躲过,成功攀上了花灯车。
    姜念兰隔得近,听见?小花对小郎君说:“小哥哥救我。”
    姜念兰心一咯噔,那位花灯车上的小郎君,是她的哥哥吗?
    眼见?着小花上了花灯车,姜念兰想追上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脚步,周身环境变得稀薄,仿佛被迷雾包裹,再次清晰时?,姜念兰站在了河边,而小花溺在水中,水漫过口鼻,逐渐失了挣扎的力气,岸上有许多人围观,却无一人愿意伸出援手。
    紫色裘袍的小郎君天降,将?小花从河里抱了出来?。
    姜念兰心跳得飞快,扑通、扑通,像要?跳出了胸腔,小郎君是她的哥哥吗,她和哥哥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吗?
    她想冲上去看小郎君的面容,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隔着重重人影,小郎君抱着小花愈走越远,姜念兰虽是魂体,却能切实感受到小花的心境。
    小郎君不仅救了小花,还带着小花游山玩水,小花溢满胸腔的喜悦,让姜念兰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可是忽然,小郎君丢下小花,毫不留恋地大步往前走去,姜念兰拼命去追,却?似身处于那日在书舍做的噩梦中一般,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所有的美好化成泡影,小郎君化作碎影消失在眼前。
    小花孤身一人站在广袤的空地,无助地来回张望。赖父赖母如同恶鬼,伸出凶狠的爪牙,从黑暗中现?身。
    他们桀桀怪笑,享受小花的恐惧,她又?回到了那件逼仄潮湿的柴房,被灌药、拿棍子?打,两人无所不尽其用,试图掐灭小花的倔强。
    姜念兰愤怒不已?,她的拳头咚咚落在门上,却?没有效果,始终推不开那扇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花眼底的光泽一步步熄灭,到最后认了命般,再也没发出声音,空洞而麻木地望着远方。
    姜念兰听见赖母说:“呀!坏了,下重了手,把这丫头打傻了!快快快,赶紧送到杨老爷府上去,趁还活着!”
    姜念兰心痛而又?无力,她看着小花像一个提线木偶,任由赖母为她穿上喜袍,礼炮奏响一重又?一重,处处都是喜庆的颜色。
    她看着小花坐上喜轿,拼命地跟在后面跑,不一会?儿,却?被甩出老远。
    她绝望地瘫坐在地,看着暗沉的天色,心境仿佛头顶的乌云,压得她心口喘不过气来。
    忽然,她抬眼看见喜轿半路折了回来?。
    有无知?稚童从门楣奔了出来?,嘻嘻笑道:“杨家老爷作恶多端,在床上暴毙啦!”
    姜念兰连忙掀开喜轿车帘,发现小花还好端端地坐在里面,长长舒了口气。
    梦很模糊,唯一清晰的是盘旋在半空的乌鸦,鸣叫划破长空,聒噪而又?悦耳。
    ——
    何娘子静静凝望榻上人许久,呼吸带来?灼热痛意,心境五味陈杂。
    走不出梦境的何止当事人,亦有旁观者。
    喉头涩然滚动,“可怜的孩子?,都是我的错……”
    年仅十岁的姜念兰有着兰妃的倔气,昭成帝的傲气,磕破了头她也不会?服从,却?并不是什么好事。大脑选择性地遗忘了这段记忆,是为了让姜念兰能?活下去,被生生折断傲骨的帝姬,就此成了逆来?顺受的小花,在赖父赖母身边苟延残喘。
    她的怨恨和痛苦却隐藏在脑海深处,在蛊毒发作时?猛烈地爆发了出来?。
    旁人靠近时?,脑海里出现使她头痛欲裂的人影,便是赖父赖母,是那夜孤苦无助的小花,一瞬间爆发出的恐惧和绝望。
    何娘子知道如何解姜念兰的病症,却?不过掩耳盗铃,让发生过的事遗忘罢了。
    想到姜念兰和楚南瑾之间的纠葛,何娘子?面现?愁容,手紧了紧,又?松了开来?,最终下定了一个决定。
    “你若想起这一切,会?不会?也怨我?”
    “……应当不会想起的吧。”
    ——
    常守寻到楚南瑾时?,险些以为太子已成了座石塑。
    素来?爱干净的太子?,却穿着那件沾上血污的雪衫,在假山石上坐了许久,他最珍爱的宝剑随意丢在地上,剑鞘沾了泥巴。
    常守捡起宝剑,高举过头顶,“太子?殿下,您的剑。”
    楚南瑾恍若未闻,自顾自道:“你可还记得孤九岁那年,写?下的那首让孤名声大噪的诗句?”
    常守想了想,回道:“记得,您当时?写?的是,‘吾愿棺于明堂之上,长眠士骨之中’,您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觉悟,再加上小逸王幼时便不学无术,招摇过市,文人墨客无不交口赞誉,说您是千古一遇的储君。”
    楚南瑾忽然朗声大笑,“他们将孤夸得天上地上仅有。可孤当时?想的是,待孤成了九五至尊,必砍了那些敢在朝堂上针锋相对、肆意掺孤本子的大臣,把他们的棺材摆在正中央,听他们颅骨碰撞。出征北伐,用北蒙国士兵的鲜血,为孤的宝剑开刃。”
    常守捏了把汗,他也不知殿下年纪尚小之时?,就有了这般疯狂的念头。
    “可是她却?说,孤是要为黎民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的太子?,她说她第一次见?到孤的这句话时?,就被震撼。你说,若她知道她心中高风亮节的太子?,皮下竟是这般模样,会?不会?反过来?怨恨孤?”
    常守知道太子口中的“她”是公主,可他一个尚未成亲的武将?,五大三粗,哪里懂得这般复杂的事情,问他还不如去问江公公。
    常守故作认真思考了一番,道:“属下以为,可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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