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低着头的太医身躯一震,后背惊出一层冷汗,支支吾吾道:“臣等并非有意欺瞒陛下,只是公主的脉象复杂,臣等从未诊过如此症状,暂且还摸不着头脑。臣等还需问过指挥使,公主先前经历了何事,才可进一步推断。”
    昭成帝问:“陈晔呢?”
    守在殿外一身血气的陈晔闻召入殿,他步伐沉稳,绣春刀的弧度贴合腰侧,走至屋内,拱手作揖道:“陛下。”
    昭成帝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一瞬,便收了回来,语带愠怒,“在徐州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能让你如此狼狈!”
    “陛下息怒,是微臣无能,只是微臣有一事要禀,在徐州突袭微臣部下的那拨人,与当地衙署有私,臣已将那些人缉来京城,正押入诏狱拷问。还有……”
    陈晔顿了顿,在昭成帝不耐的眼神下,继续道:“臣将抚养公主长大的两位村民也带来了京城,听候陛下发落。他们待公主极为苛刻,微臣找到公主时,公主已被他们卖为人妇,夫郎有痴,公主抗婚,他们便给公主灌了迷神汤,公主如此境况,与那迷神汤也有关联。”
    “什么?!”
    昭成帝暴怒,绣着龙蟒的长袖掀翻烛台,浓浓火舌席卷墙根,从旁伺候的宫人连忙扑上前去灭火。
    昭成帝眉心泛着戾气,滔天的怒意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哪来的乡野贱民,竟敢如此对待朕的女儿!给朕处死,处死!”
    他往床榻靠近几步,欲要掀帘察看榻上之人,却又突生了退却之意,手缩了回去,喃喃道,“是朕的错,是朕弄丢了永乐,让她受委屈,惠娘要怨我了……”
    昭成帝眸底情绪混沌,自言自语不断,徐文德便知他的癫狂症又要犯了,“陛下!公主已经寻回,当下之际,最要紧的是救回公主性命,您要冷静啊陛下!”
    闻言,昭成帝的神色恢复了一丝清明,自言自语道:“对,朕已经失去了惠娘,朕不能再失去朕和惠娘的女儿。”
    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昭成帝面上重现帝王威严,“留着那几个贱民的性命,朕会好好‘招待’他们。这之后还发生了何事,为何永乐生命垂危,几位太医都诊不出脉象。”
    陈晔低下头,“此事,需由太子向陛下禀明。”
    “太子?”昭成帝这才发现,殿内殿外都未见楚南瑾的身影,蹙额道,“太子在何处?”
    “太子人在诏狱。”
    ……
    诏狱建于皇城地基之下,终日阴气森森,暗无天日。
    上任指挥使秦爻任职时,手段铁血,不知抓了多少奸党佞臣,鲜血浸红大理石板,哀嚎连天。
    陈晔任职后,虽仍采用诏狱的严刑酷具,手段较之秦爻却算得上温和。
    一行人走进诏狱深处,徐文德不禁说了句,“从前秦指挥任职时,咱家每次来这处,都要被嚎叫声刺聋耳朵,现今倒是清净多了。”
    陈晔低声道:“秦大人除尽佞党,如今朝廷上下和睦,自是无人可擒,诏狱清净。”
    徐文德轻叹一声,想起太子之事,心又紧提了上来。
    听陈指挥使说,太子为护公主受了重伤,又自请罚入诏狱,伤口未愈又添新伤,也不知身子骨能否承受。
    走到最深处,渐有灯火通照,铁栅包围之内,楚南瑾双手被镣铐禁锢,浑身几乎浸泡在血水中,身旁站着两个手持刑具的小吏,正在对他动刑。
    徐文德一甩拂尘,忙上前遏止,“住手!这可是太子殿下,下手没轻没重,你们不要命了?!”
    小吏有苦说不出,楚南瑾强撑着替他们解释,“是孤让他们动手的,徐公公不必为难他们。”
    小吏松了口气,感激地望向太子,徐文德跺跺脚,心痛道:“殿下好端端地为何要折腾自己,即便圣上降责,手下人也不敢使多大力气,殿下这又是何苦呢!”
    禁锢双手的镣铐被陈烨解开,楚南瑾稳住身形,闭了闭眼,温然一笑,“是我没护住念兰,她受的苦不比我少。”
    徐文德沉痛地挪开视线,命人寻了件干净衣裳,备了辆车舆,和陈晔一同搀扶遍体鳞伤的太子,“陛下传召,还请太子殿下拾掇一番,随去面圣吧。”
    一炷香后,车舆抵达玉和殿。
    楚南瑾唇色苍白,却仍如风中雪竹般屹立不倒,筒靴重重踩在积雪上,目光平静地走入内殿。
    身形单薄,却风骨卓卓。
    昭成帝侧卧紫檀榻,食指不耐地叩着榉木案,眉眼间尽是戾气。
    陈晔和徐文德止步于案前,欲言又止,楚南瑾低声道了句“无妨”,便径直朝着昭成帝走了过去。
    楚南瑾在昭狱待了半个时辰,小吏不敢用刑,他便自己动手,身上是实打实的伤痕,白皙的玉面似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苍白得吓人,昭成帝瞅见他的伤势,怒气消了大半。
    “陈晔说,你自觉有过,便自请入诏狱受罚,你可是犯了何错?”
    楚南瑾垂下头,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枕于额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臣无能,非但未救永乐公主于危难之间,还让歹人误伤,中了其淬炼的毒药,遭致公主为臣划臂取血,引毒上身。公主昏迷不醒,生死攸关,臣亦难独善其身。”
    话落,一枚象牙镇纸破风而过,在楚南瑾的额前险险擦过一道血痕,割落鬓角边发。
    “陛下!”徐文德惊呼出口。
    昭成帝冷冷说道,“你倒是聪明,要是让朕降罪,可不是在诏狱剥掉一层皮这么简单。让朕的女儿为你以命抵命,要是永乐有个三长两短,朕绝对不会放过你!”
    楚南瑾身形岿然不动,语气平稳道:“臣千错万错,请陛下降罚。”
    昭成帝冷冷一笑,“是该罚。”
    第19章
    听了这话,徐文德着急得干瞪眼。
    太子嘴上不不求软,昭成帝又言出必行,这要是再押去诏狱刑上一回,可不是要了太子的命么!
    徐文德顾不得拿稳拂尘,小步跑上前,“老奴方才和陈指挥使去诏狱之时,亲眼瞧见了太子受刑的场景,那惨状,太子是一点儿也没对自己手下留情啊。千错万错,都是那幕后黑手的错,太子遍体鳞伤,再受不得刑罚了,请陛下开恩呐!”
    昭成帝冷冷道:“你倒是会替他说话。”
    发白须白的老院判站出来说道:“陛下,当务之急,是找到救治公主之法。容臣与太子借一步说话,询问公主的伤情。”
    院判和楚南瑾走至殿外,两人走在人声寂静的羊肠小道上,院判回身望了望,见四处无人,瞧了眼面白虚弱的楚南瑾,叹声连连。
    “太子殿下,你这可真是要了你自个儿的命啊!”
    楚南瑾虚虚一笑,道:“沈院判,孤在徐州时,中了一种名为‘三步痴’的蛊毒,公主以血诱之,将孤体内的子蛊逼出,此时,她体内有子母两种蛊毒。”
    “下官为医几十载,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怎会不知这种蛊毒之术,所以下官才说,太子这是在要自己的命!”
    楚南瑾拧眉,“既如此,沈院判为何在陛下面前当作不知?”
    沈院判捋着长髯,低声道:“殿下仁心仁德,我们底下的医官常受殿下拂惠,自是千恩万谢。既关乎到您的身体安危,下官又怎能贸然在圣上跟前全盘托出。为医不精,圣上顶多降下责罚,可一旦让圣上知晓这法子,定会逼着殿下救治公主。”
    “沈院判这话的意思是,这子母连体的两种蛊毒有可解之法?”
    “非也,此毒只可抑,不可解,且风险极大,极有可能搭上两条性命。”沈院判叹了口气,“非是下官存有私心,只是一成把握的事,下官以为,没必要去冒这个风险。”
    楚南瑾神色一动,“沈院判的意思是,要抑此毒,只有一成的把握,且可能搭上孤的性命?”
    “正是。”
    “一成把握足矣,沈院判不必顾及孤的身体,将抑毒之法告之陛下罢。”
    沈院判不忍地劝道:“还望殿下思虑周全……”
    楚南瑾轻声道:“念兰引毒之时,心底头捏了十成的把握,她心知那样做必死无疑,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救我。”
    他抬眸,淡淡的月光揉碎进了眸中,柔胜皎月三分,“一成抵十成,孤又怎会退却,做那贪生怕死之辈。”
    沈院判知晓劝不住他,摇了摇头,两人再次回到玉和殿内。
    永乐昏迷不醒,气息微弱,昭成帝瞧在眼里,疼在心里,焦灼地叩击着榉木案,听着“咚咚”的响声,越发烦躁,索性将鹿骨扳指摘了下来,捏在手心,感受掌心被钝物勒紧的痛感,竟有一丝放松。
    楚南瑾和沈院判前后进殿,烛火轻曳,照亮了昭成帝眸中的孤翳。
    “去了这么久,可别告诉朕,什么也没商讨出来。”
    沈院判缓声道:“陛下,公主所中之毒名为‘三步痴’,体内寄有子母两种蛊虫,两蛊相互斗争,能一步步蚕食瓦解人的神智。公主体弱,大脑经受不住这样的创荡,才因此昏迷不醒。”
    “蛊虫相互蚕食有一必经过程,幸而太子和指挥使在期限内将公主带回,否则即便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现下唯一能令公主醒来之法,便是让两蛊停止踞斗,但……”沈院判顿了顿,“踞斗过程只可遏止,不可逆转。”
    昭成帝皱眉道:“是何意?”
    “臣有一药方子,可以遏制公主体内踞斗的蛊虫,但弊端有三。”
    “一则臣无法医好蛊毒在公主体内已经造成的创伤,公主醒后恐有遗症。二则这药方子只能抑制,不能剔除,一旦停了药方,两蛊踞斗续进,会迅速损空公主的身体。”
    “三则,成功的把握只有一成。”
    “哐当”一声,昭成帝握在手上把玩的青玉茶盏落了地,离他最近的小内侍被砸了脚,以掌捂嘴,惶恐溢出痛呼,惊怒圣颜。
    “沈院判,你在宫中从官已有几十载了吧,给朕这样的答复,你心里瞧着满意吗?”
    “陛下恕罪,‘三步痴’乃苗疆毒女门下自创的情蛊,至毒至烈,这世上尚无人能解毒女的情蛊,臣无能,见识浅薄,更不敢欺瞒陛下。”
    沉寂许久。
    昭成帝冷冷道:“朕不想听到那九成的坏消息。”
    “臣定会全力而为。”斟酌片刻,沈院判含蓄道,“只是这药方中,需要一种特殊的血引,芜阴血,拥有此种血引之人寥寥可数,举世难寻。”
    昭成帝胸前积郁,又欲发怒,忽然想起了什么,剑眉微蹙,微微侧首,半张脸掩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处,暗自思忖。
    楚南瑾静然立在乌梨木花鸟屏风后,忽明忽暗的灯火在他如簌雪的长睫上落下阴影,他长步一迈,徐文德预感到什么,抬手想制止,却晚了一步,耳边落下清晰铿锵的字句。
    “臣便是芜阴血之身,臣愿意做公主的血引。”
    昭成帝抬眸扫了眼楚南瑾,倏然想起,楚南瑾幼时常常染病,诊治的医官曾说,太子抗力不佳,极易害病的原因在于他体内极寒的芜阴血。
    沈院判心有不忍,“太子身受重伤,身体虚损,若是在此时做血引,便是九死一生,恐遭不测啊……”
    昭成帝为帝二十载,早就养成了一双洞察秋毫的慧眼,楚南瑾在昭狱受的刑轻重如何、身上的伤势如何,他只消一眼,便能得出个大概。
    他的这位太子,虽性情温和,内里却蕴着常人想象不到的坚韧,便是铁骨铮铮的壮汉也受不得的刑具,太子不仅受了下来,还端端正正地走到了他跟前,自荐做血引。
    昭成帝冷漠的眉眼稍有动容,“太子有心,朕也不好拂却太子的好意。”
    徐文德站出来说道:“奴婢斗胆多嘴,奴婢瞧着太子殿下连路都难走稳,又怎能承受失血之虚,陛下慎重啊,不如等太子伤势痊愈,再做血引……”
    昭成帝眼底涌起滔天怒意,“他等得,朕的永乐又如何能等得!谁若再劝一句,朕砍了他的脑袋!”
    第20章
    周旁欲要劝谏的几人瞬间噤若寒蝉。
    楚南瑾从容道:“陛下,臣愿做血引,不是因为将功补过,也不是迫于陛下威严,而是当初,若不是公主义无反顾地以血引毒,臣如今就只是一具枯骨。”
    他眉眼平静,侧眸看了眼焦急不已的徐文德,“徐公公,孤非是娇生惯养,堂堂男儿,又怎惧流血受伤。且沈院判说过,此药方一旦启用,就再没了回头路,为了公主今后的安危,臣也一定会捱过去。”
    昭成帝望向犹豫不决的沈院判,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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