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水族受河伯庇护,绝不会主动伤害它才是。
    齐英河伯吃力地将头颅搭在桥上,仅剩的一只眼明明灭灭:“小友,来不及了,吾将陨落……”
    它已经这副模样,不必多说也知道无力回天了。
    沈钰安道:“对不住,能力微薄,没法再救您。”
    齐英河伯“嗬哧嗬哧”地喘息,勉力道:“不必自责,有妖物在此作恶多时,若非先前小友为我焚烧怨气,吾亦不能苟活到此时……”
    “妖物作祟,何不驱逐?”
    河伯虽然不是仙,但很久之前,河伯之职就被天道赋予了特殊权利:只要它们镇守一方人族平安,在这一方地域就没有其他妖魔可以打过它们,这也是为什么在有河伯镇守的地方少有妖魔作祟。只要妖魔肆意妄为,就会遭到河伯的驱逐。
    当年白水河伯敢孤身闯入快死绝了的沈宅救人,也是有这个依仗……
    沈钰安眼前恍惚了一下,皱紧眉头,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
    河伯巨大的水泡眼中蓄起了泪花,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它什么伤心事,却不愿意对二人提起。
    “是吾失职,只求你们清理河道,救救吾河中水族……”齐英河伯的眼睛干瘪下去,张合的鱼嘴幅度也越来越小,“镇中妖物难缠,非你们能敌,快走,快走……”
    风裹挟着花香而来,齐英河伯庞大干枯的鱼骨身躯重重砸入河中,入水便化成了齑粉,消失不见。
    齐英河失去了它养育出的庇护者。
    沈钰安凝视着河面,有一种沉静的悲伤淡淡萦绕在空气里,这种感觉,在凝视白水河时也有过。
    真是让人费解,这些莫名其妙的河伯,总是来麻烦他,他看上去难道是什么善良好说话的大妖吗?以为死在他面前他就会完成它的临终遗愿吗?
    妙果踮脚去看,河水上的黑烟都烧尽了,因为此地河伯的消亡其中,不知被什么污染的浑浊水流得到了片刻净化,隐约露出河底沉眠的一堆白骨。
    河底数不清的白骨累积交叠,不少骷髅头黑洞似的眼眶正对着天空,密密麻麻的,有螃蟹河虾从黑洞里爬进爬出,让人害怕又恶心。
    “啊——”妙果舌头都要打结了,“师兄、师兄,水里都是死人骨头……”
    难怪空气中腐臭味道久久不散,沈钰安也说是“死人味”,原来离她这么近的河底有这样多的白骨。
    齐英河伯说的清理河道,该不会是清理这些死人骨头吧?
    妙果试探性地控制河底的水草,但闭上眼睛,河底能感受到的植物数量实在稀少,根本不能把淤积的白骨送出来。
    “不要浪费自己的灵力,”沈钰安阻止她继续试探,风吹动他脸颊旁的碎发,温和的笑容下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只凭你我根本救不了这条河,必须去跟镇上的人沟通,让他们自己来。”
    他施了个低阶傀儡术叫昏迷的蔺游自己爬起来跟上,拉着妙果几步下了石桥,渐渐远离了齐英河。
    “也不用害怕,只是一堆骨头,多是婴儿尸骨,怨气烧尽,成不了大气候。”他有些心不在焉,胸中莫名郁郁。
    也许是想起白水河伯叫他不愉快了,那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不听他絮叨就离家出走,都离家出走了又要托梦督促他出来走走。
    “怎么会……那么多的骨头,是谁这么狠心?”
    说到婴儿,妙果就会想到张叔家的小宝,她抱过那个软糯糯的小孩子,咧着没长牙的嘴傻乐,不知道抱他的人是大人们眼里的“傻子”。
    河底那些,原本应该也是和小宝一样软糯可爱的孩子,却成为了幽暗河底的骷髅,骨头都分不清谁是谁的。
    齐英河……弃婴河?
    沈钰安的长靴踩到了长到路上来的花枝,他有些心绪不稳,很想一把灵火烧了碍眼的花丛:“只能确定不是齐英河伯所为,它身上的怨气能烧掉而非化作罪业,就证明只是沾上的,不是它杀人吃人被缠上的。”
    说话时他无意识地碾碎脚下的花枝,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突然想到妙果好像还欠他一朵花说补没补,舌尖隐约回忆起那种甜甜的味道,他感觉心里稍微平静了。
    看地上的凡枝俗花也就没那么碍眼,他平稳吐息,绕过了那丛花。
    妙果默默地看他动作,不确定道:“师兄……你是不是身体不适啊?”
    不然怎么感觉,突然变得很奇怪?虽然平时偶尔也会有些与温和好脾气不一样的性格,但不至于像现在,感觉上去摸一下都会被扎手。
    沈钰安自觉已经平复下来,闻言惊讶地挑眉,肯定地道:“不会,没有。”
    大妖怎么会身体不适,他连上火导致的哑声都快好了!
    说完了,他从腰间取下先前蔺游递过来的水囊,把人给泼醒了。
    蔺游大叫着醒过来,看见沈钰安,一把上去抓住他的肩膀,语无伦次地比划:“沈师兄!我看见——那么高,那么大的一条、一条鱼?还是蛇?它从水里探出来了!”
    沈钰安掸了掸肩膀,温和道:“蔺游,那是此地河伯,原本是条花鲢鱼。”
    蔺游喃喃自语:“鱼?河伯?”
    他还要问,沈钰安却先开口道:“你先别问,来说说你查到的关于青阳镇的事。”
    “哦哦,”蔺游勉强平静下来,想起来他本来是要来查案的事。
    “青阳镇,也没什么好查的,一个靠着染织和香料做生意的小镇子,香料卖的特别好,京城都有他们的铺子,我翻看了县上的卷宗里,这两年青阳镇倒是没丢几个人口,和这一带其他镇子频频报案相比,就显得格外可疑。”
    说着他打了个喷嚏,尴尬一笑:“失礼了,这里的花木种的太多,实在是忍不住。”
    染织,香料。
    做这两样都少不了花木,植物既可以做染料,又可以做香料,所以这个小镇随处可见的都是花木,有些都花草甚至无视了季节规矩。
    妙果左脚踩到一串迎春花,她便往右挪了一步,小腿又碰到一朵菊花,妙果茫然了。
    他们站在镇子边缘讲话,这个时间也不算晚,却没有过桥路过的人。
    看花开的挺好,妙果侧着身子打开小荷包,想让妙杏从小荷包里探出头也看看,低个头的功夫,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她头上。
    掉在地上咕噜噜又滚了两圈。
    “啊!”妙果小声地叫,抬头看到身边的大树枝叶茂密,绿叶间藏着红果子。
    沉甸甸的红果挂满枝头,长长的果梗拖着一个个红润的果子。
    “这是什么果子?”妙果捡起来掉下来的小果子,薄薄的外皮长了呆头呆脑的小疙瘩和毛刺,掰开了,里面露出黄色的果肉和许多籽。
    “四照花果,能入药,能酿酒,也能生吃,不过这个就算了,此地有异,怕你吃了有什么损害。”
    蔺游努力回忆也没讲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沈钰安耳听六路,听到她的自言自语,转身过来丢了她手里的果子,从衣襟里摸出帕子仔仔细细给她擦掉指间染上的汁水。
    他总是很认真地将自己的一言一行往一个好夫君身份靠拢,虽然不理解,但妙果只当是师兄的小癖好。
    明知道他这多半是做给蔺游看的“好夫君”行为,妙果还是不好意思道:“没、没想吃。”
    举目望去,这河岸边上,居然全部都是四照花树,只是此时已经过了花期,树上都是沉甸甸的果子。
    第22章 22.怨河(三)
    经过这两天的生活蹂躏,蔺游的形容十分狼狈,但他好像已经不太在意,自觉和沈师兄夫妻二人成为同生共死的好朋友了,勉强抚平沾了灰的袖子,凑过来与小夫妻一起说话。
    “四照花果?我在京中没有见过,但它长得像是荔枝,不知尝起来味道如何。”
    沈钰安听懂他言下之意,作出决定:“先进镇里找个客栈吃饭吧。”
    不值钱的凡人蔺游可以饿着,能最大程度吸收灵气转化灵力的小师妹不能饿着。
    青阳镇和无双镇区别很大,独栋的院房居多,过路的街道和巷子里随处可见的是装着染料的水缸和晾晒的干草干花。
    这里的人穿的衣服也是五彩斑斓的,布料染的颜色很多,但很均匀,刻意排列的色彩和花纹在视觉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感。
    蔺游小声叨叨:“他们的衣物是在给来客展示他们的染布工艺,也算一种风俗特色了。”
    因为整个镇子都酷爱独门独院的染织,所以绕了大半个镇子他们才找到了卖货和有客栈的街道。
    妙果的手腕被沈钰安拉着,她落后半步四处张望,没察觉任何异常,这个小镇拥挤杂乱,实在谈不上干净整洁,但到处开着错乱季节的鲜花。
    除了乱开的花儿,这里灵气、浊气什么的通通没有,连小精怪都没看见一只。
    真是奇怪,此地没有灵气的话,怎么会有河伯,根本不存在它修炼的条件吧?
    小荷包里的妙杏木偶探出个小小的头,说话声只有妙果能听见:“果子,你饿不饿?你好久没吃东西了,我给你拿张饼?”
    储物空间里都是死物,妙杏孤孤单单一只鬼,把东西收拾了又收拾,无事可干就忍不住操心起妹妹来。
    妙果下意识用手遮住她:“我还好……三姐你先把头收回去,被人看见了不好……慢点别把头掰断……”
    她只顾着低头紧张妙杏,没留神撞到了个人,妙果捂着小荷包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您,您没事吧?”
    真要命,撞到的居然是个衣着华丽的大肚子妇人!
    被她撞得退了一步的妇人扶着腰稳住脚步,一手展袖护住肚子,憔悴的妆容盖不住她微红的眼眶,她轻轻摇头:“无碍,只是撞到了肩膀,倒是我该说对不住。”
    沈钰安揽着妙果的肩膀致歉:“内子年纪小,走路不留神,冒犯夫人了。”
    披发远行多有不便,所以他才束起头发,露出整张脸后他再笑就不显得温和近人了,尤其妙果还没他肩膀高,看起来跟个被他抢走的农家小娘子似的。
    那位夫人愣了一下,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碍事,你们不是青阳镇人吧?我以前没见过这样般配的年轻夫妻呢。”
    其实看上去也不是很般配,沈钰安容貌气质锋芒太过,衣服料子看着也贵重,这样条件的公子很少娶农家女做妻子的。
    她看向妙果的眼神就忍不住带上了担忧,沈钰安心细如发,自然察觉了她的误会,心想下次还是得头发放下来压一压这幅皮相,毕竟愚蠢的凡人总是依据外表来揣测一切。
    两人还没开口回答那位夫人,那位夫人身后追来一个高壮的婢女,一把将她抓住,像抓住什么乱跑的小鸡仔一样,婢女不满道:“夫人跑的这么快做什么?专往人多的地方钻!您肚子多大了自己心里怎么没点数!”
    婢女的手铁钳一样,指节粗大变形,是做惯了粗活的手,半点分寸也没有,夫人挣了一下没挣开,细细的眉头痛苦地拧紧:“阿欢,你抓痛我了……可不可以放开,我不乱走了……”
    阿欢不肯听,一只手挎着装菜的篮子,拉扯着怀孕的女人就要走,夫人抱着肚子踉跄两步,险些要摔在妙果身前,她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
    妙果一双黑眼珠子盯着阿欢:“你不能慢些吗?她肚子很大了,根本走不快。”
    妙果见过张婶怀孕,她肚子这么大的时候双腿浮肿,抬腿都难受,别谈快步行走了。
    这位夫人给她的感觉和三姐有点像,温温柔柔的,看她的眼神像看值得怜爱的小辈,妙果很难不为她说说话。
    阿欢也被夫人差点摔倒吓了一跳,本来心虚地停下查看,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小丫头也敢出言教训她,像点燃的炮仗一样炸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刚才我都没找你们的麻烦,就你,你是不是撞到我家夫人了!”
    嗓门大得引来不少人观望。
    她伸手就要抓妙果的衣领,凶神恶煞地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敢冲撞我们将军夫人!今日不留下五十两银子就等着上衙门吧!”
    她没能抓到妙果,沈钰安抬手作势去拦,其实并没有碰到她,婢女的手腕却是被火烧了一样灼痛难忍,她惨叫着查看自己的手,上面却什么也没有。
    沈钰安散漫地甩了下手,他面上保持微笑,将扶着那位柔弱夫人的妙果提回来:“夫人,请管好您的婢女。”
    不知不觉中,周围的人都停下了动作,或明或暗地围个圈子看热闹。
    那位将军夫人有些难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伸手去拉仇视着沈钰安的婢女,因为声音太温柔所以显得没什么底气,一点威慑力也没有:“阿欢,不要这样,是我不留神……”
    叫做阿欢的婢女眼睛瞪圆了,一脸凶相,不敢冲着比她还高的沈钰安撒气,也不敢再找妙果的麻烦,就粗鲁地去扯柔弱的女主人:“夫人下次还是小心些!您怀着孩子呢,自己出了什么事倒平白叫老夫人磨磋奴婢!”
    那位夫人并没有因为怀有身孕而丰腴,瘦弱的身子被阿欢拉得趔趄:“我、我以后会注意的……”
    阿欢拉着人走,走出去几步又转头指着沈钰安放狠话:“你们最好别再犯到我们夫人头上来!不然将军饶不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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