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斑鬣狗的受袭至少做了一件好事——
    整支狩猎队,尽管它们有十数只之众,尽管其中不乏狩猎好手和战斗好手,都在听到尖厉笑声的第一时间四散开去,仿佛一条被砸在地面上摔碎了的褐色珠串。
    遍体鳞伤的扭角林羚本以为今天没了生路,未曾想到还有峰回路转在前方等待着它,于是稳住身形,拖着病体连滚带爬往侧面奔逃,可是因为伤势过重,没跑几步就翻到在地。
    无论是断尾联盟还是王室小团体都没有靠近。
    它们警醒地看着稀树林深处越亮越多的黄色灯泡,一边嗅闻,一边试图从腐臭中分辨出“敌人”的气味,好想明白这熟悉又不算太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但是局势没有留给它们太多反应的时间。
    跑在最前方的因芭已经陷入了重重包围当中,一时半会儿无法折返,壮壮本能地感到害怕,但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更强大的意志推动着它,让它奔跑起来,口中发出不容置疑的召集低吼。
    小断尾犹豫了两秒钟,但也只犹豫了两秒钟。
    一直跑到近处,双方即将交战时,它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面对着的敌人有什么身份——
    北部氏族的入侵者们朝着领主露出了獠牙。
    第370章
    领地西南部,巢区。
    安澜从睡梦中被一阵心悸惊醒。
    起初她以为是黑鬃斑鬣狗的动作太大——可能是因为最近活动量小,或者是因为夜风里带着些许雨丝、拂过金合欢树时寒意满盈,它的后腿正在无意识地抽搐着,扬起细细碎碎的尘灰。
    空地上陆陆续续传来悉索声响,笨笨从四脚朝天状态翻身起来,疑惑地左右张望;坏女孩不耐烦地喷着鼻息;诺亚则咕哝着往下埋头,片刻之后,因为安澜坐直身体,他骤然失去热源,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寒战。
    黑鬃斑鬣狗在氏族成员的“抱怨”声中醒来,它茫然地看了看空地,又狐疑地看了看后腿,好像那不是自己身上的某个肢体,而是一个拼接上去的部分,一个外星来客。
    背景音是远处雷鸣般的水流声。
    就在这时,安澜意识到自己刚才忽略了什么——风带来的不仅是沉重的轰鸣,还有一种更缥缈的声音,一种扭曲了、打散了的啸叫声响。
    斑鬣狗本就可以听到数公里开外的声音,雨季,狩猎队和独行侠在各大猎场四散,一旦听到求援声,这些氏族成员在互帮互助的同时还会向其他同伴传达信息,啸叫声像波纹一样漾开,把危险及时报知给留在后方的统治者和带崽母兽。
    安澜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刻站了起来。
    还在往她这里拱的诺亚险些被甩飞出去,但他也听到了自北部传来的异常动静,很快就清醒过来,晃晃脑袋,振作精神,一言不发地小跑向空地边缘,将那里散落着的雄兽们赶到了一处。
    紧张情绪在巢区里迅速扩散。
    在距离安澜最近的地方,主战力们早已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流浪雌兽“上校”就像一只看到了猎物的凶犬,一会儿龇着牙往前窜,一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头张望,不知道的还以为它脖子上正拴着一条无形的缰绳,须得女王一声令下,才能撒开四腿朝着战事燃起的地方狂奔。
    安澜没有浪费时间去消磨它们的战斗意志。
    她转身飞快地同黑鬃斑鬣狗贴了一下,然后又同前段时间狩猎伤了腿的坏女孩贴了一下,把巢区和巢区附近的二十多只幼崽拜托给了两位经验丰富、善于作战和调度的老前辈。
    前后不到半分钟,大部队就奔跑了起来。
    这支队伍一共由二十多只斑鬣狗组成,除了零散的高位者和中层成员以外,主战力只有安澜、笨笨、蜜獾、上校以及三只顶层雄性斑鬣狗。
    箭标今晚并不在巢区,它和联盟其他成员在中部猎场;圆耳朵则是必须留在巢区看护幼崽,同样被拖住的还有狐狸。
    从远处变了调的啸叫声来看,已经有一部分距离较近的氏族成员赶到了冲突现场,现在,那种半是忧虑、半是恫吓的声响已经变成了纯然狂怒的战斗咆哮。
    同样在咆哮的还有定居在中部的雌性领主花豹。
    自从安澜成为女王以来,这头喜欢蹭饭的花豹就一直安安心心地当着它的领主,平时躺在干燥的土丘上睡睡大觉,闲着没事恐吓恐吓无辜的猎豹一家,要是遇到危险,要不上树,要不就往斑鬣狗大群所在的地方扎,偶尔也开伙做做饭——虽然这些饭大多都没进到自己肚子里就被“礼尚往来”光了。
    日子过得悠闲,它也没忘了自己的“老本行”,时不时就会吼两嗓子,以示狮子正在靠近,或者有其他不讲理的入侵者正在靠近。
    南部氏族有不止一个这样的跨种族“伙伴”,最常出现的除了花豹就是一只和雄性斑鬣狗玩得不错的胡狼,但是今天晚上,这只胡狼躲起来了,躲得远远的,大约是察觉到了恐怖的降临。
    斑鬣狗的啸叫声响彻草原,回应般的狮叫声随之而来,紧接着是象群的嘶鸣,是有蹄动物互相之间不安的警醒,是狒狒们意味不明的怪叫……
    两只秃鹫从高天掠过。
    明亮的星空被短暂遮蔽,披着银色薄纱的草场上降下两个若隐若现的暗色斑块,风一样来,风一样走,像死神的斗篷,滑过地面,悄无声息。
    安澜一边跑,一边思考着对策。
    按照常理,这时她应该已经可以给处于冲突中心的氏族成员发布命令了,无论是要求它们放弃对峙、立刻后退,还是要求它们拖住对手、配合拦截、好在猎物群彻底回迁之前给敌人沉重一击。
    这两个选项里,她毫无疑问倾向于后者。
    问题在于——壮壮有能力去拖住入侵者吗?
    尽管鬣狗女王因为对几名杰出后辈的关爱而陷入了短暂的迟疑,接近北部猎场中段的稀树林里,情况还是在诡异地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壮壮带领的王室小团体平均年龄只有三岁出头,小断尾带领的断尾联盟稍微好些,但也因为前段时间的分裂导致有数名年长者出走。
    相较羽翼未丰的南部氏族狩猎队,入侵者们全然占据着上风,几头主战力更是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如果安澜在场,一定会认出对面的带队者——
    密苏瑞。
    这只曾经在南部领地穿行了近三个月的雌兽对季节性猎场十分熟悉,只要不再往更靠南的地方推进,就足以组织起有序的围攻;同时,它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女儿和两个姐妹的仇怨,在有希望血债血偿时,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下屠刀、给对手留出什么逃生的路径。
    现在不是壮壮要缠着它,而是它要缠着壮壮。
    王室小团体的边缘角色、年轻的因芭,在密苏瑞带队展开第一轮进攻时就被咬翻在地,受到了严重伤害,如果不是它有着在外独自流浪的经验、立刻坐下来护住肚腹、跟着对手的行动而扭转身体,恐怕这会儿已经半条命都归西了。
    南部氏族狩猎队的共同施救很及时。
    唯一的缺陷在于被施救者似乎没料到自己还有这样绝处逢生的机遇,稍稍摇摆了两秒钟,险些没能借着一波浪潮般的冲击顺利退潮,又在大腿上被对方开了两道血口子。
    高大的橡树子把自己摆在了因芭和敌人中间,口水巾虽然吓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坚强地跟橡树子站在了一起,护着壮壮和因芭撤退,小南瓜急得大声啸叫,那尖厉的笑声一串比一串急切,恨不得跨越数公里距离,直接将已经开始回应的表姐,箭标斑鬣狗,传送到战场中心。
    壮壮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一瞬间,大约十几个同伴的性命都被压在了它的头顶,它必须做出那最艰难的选择——选择撤退,它们可能会因为阵型出现漏洞而被吞掉尾部,势必有几名氏族成员将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选择继续对峙,它们可能会因为调度不佳而被冲散击破,倒霉一点的话,或许会有一个甚至两个小战团在这里全军覆没。
    最糟糕的是:它不相信自己和小断尾的默契,从对方每每接到讯号都会迟疑半秒钟的情况来看,对方其实也不相信它作为“继承人备选”的判断。
    关键时刻,还是跳跳站了出来。
    自从在大溃败中折断了一条后腿,跳跳就像被疼痛和生命危险拨开了迷雾一样,对氏族中不同群体的性格、实力和联盟关系把握越来越深入,准确预测政局走势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此时此刻,它站了出来,朝着敌人发出了一声惊天怒吼——人们很难想象从这瘦小的、残疾的身体当中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但这一声斗志昂扬的吼叫声惊醒了摇摆不定的壮壮,也惊醒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小断尾。
    是啊,是啊,跳跳还在这里呢。
    作为在场唯一一只断了后腿的存在,假如真的扭头离开,它和身受重伤的因芭必然会陷入十死无生的局面,就连勉强挣扎的一线生机都没有,难道壮壮可以坐视这种事发生吗?而如果壮壮选择留下,难道你小断尾还有抛下整个王室小团体、自去苟且偷生的机会吗?
    大家其实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如放下对彼此的不信任,抱着别无选择、背水一战的决心,拖住敌人,等待更多氏族成员降临。
    南部氏族是防守方,也始终是防守方;这里是南部氏族的领地,甚至都不是边界线,而是季节性猎场中段的稀树林;箭标和它带领的三角联盟已经越来越近了,远处还有更多同伴正在奔跑,只要团结一致、坚持到底,哪怕有一些正面牺牲,也比在逃跑中将尾段无谓地折损掉要强。
    既然都想在王座跟前证明自己,就这样做吧!
    无论是王室小团体还是断尾联盟都被跳跳悍不畏死的姿态给震慑住了,但看到这王朝血脉中肉体最弱小的一名成员,它们也的确都被提醒了自己刚才忽略的东西。
    密苏瑞正在组织第二次大规模进攻。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要是放这些入侵者自由来去,等到雨季中期,等到北部氏族的大部队到来,就得祈祷对手自己犯错,才能对它们造成实质性的惨烈打击。
    如果女王自己在这里,它会怎么说,又会怎么做呢?
    想到这里,壮壮和小断尾对视一眼。
    尽管它的脊背还在因为空气中飘荡的血腥味而紧绷着,它的内脏还在因为因芭断断续续的哀嚎声而扭曲着,但它深吸一口气,走到队伍最前端,以一种甚至显得有些挑衅的姿态,直面入侵者的锋芒。
    下一秒钟,密苏瑞刨了刨爪子,掀起嘴唇,露出了红色的牙刀。
    第371章 【补更】
    密苏瑞其实被壮壮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
    斑鬣狗氏族是讲究“关系”的地方,但在那些“关系”关照不到的地方,个体实力就变得尤为重要。实力,不仅仅意味着体格更庞大、肌肉更强健、骨骼发育更完全,还意味着决心的锻炼、经验的累积和战术的成熟。
    两岁是性成熟的年纪;
    三岁是头骨刚刚发育完全的年纪;
    五岁是狩猎技巧成熟、战斗风格定型的年纪。
    几只刚刚迈过三岁门槛的愣头青想挑战一群处于壮年期的主战力,而且还是以血缘为纽带的默契度和亲密度都有保障的主战力,未免有点过于痴人说梦,只会招致被碾碎的下场。
    密苏瑞心里为对手的不知所谓而冷笑,行动上却仍然十分谨慎,并没有托大、贸然出击,而是用短促的低音呼唤着自己的盟友,令它们摆出过去无数次对敌时曾磨炼过的阵型,预备迎接来自年轻人的挑衅。
    然而,它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些表现得极为“桀骜不驯”的年轻斑鬣狗自始至终只是站在原地狺狺,调门起得高,实际连爪子都没往前多踩几步,时不时还要因为北部狩猎队一点突如其来的小动作而轰然后退,然后再试探着往前靠拢。
    这就多少有点不讲道理了。
    密苏瑞不是笨蛋,它知道在其他氏族领地里长时间徘徊的危险性——毕竟它所带领的联盟就曾经付出过惨烈的代价。然而面对着这样一群高位者幼崽,什么都不干倒也有点可惜。
    此时它还对己方的战斗力有着充分的自信,自信在场的十二只斑鬣狗可以迅速杀死对面的“土著居民”,并在南部氏族大部队赶来前全身而退。
    于是,数秒钟过后,它们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顶在最前方的壮壮下意识地往后退,但没退几步,它就意识到再往后是妹妹跳跳所在的地方,于是便急急呼唤两声,示意王室小团体的成员们都往前站,至少要用斑鬣狗打群架时的并列阵型来增加抵抗冲击的能力,避免在双方交战的第一时间被咬住脖子拖倒,或者被迅速拆开,冲得越来越散,然后逐个击破。
    在它身侧,小断尾也在做一样的事。
    断尾联盟的反应比王室小团体要更快些,毕竟联盟当中还有经历过许多次战斗的年长斑鬣狗,虽然受到前段时间动荡的影响,这些留下来的老牌战斗力并不多,但也勉强够用,至少足以对整个群体造成有利的影响。
    作为氏族中地位最高的一部分存在,王室小团体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在盟友带来的宽慰和支撑下,展现出了超乎这个年龄段、也超乎它们一生所经历过的丁点难事所能带来的成熟和牺牲精神;受到这种表现的鼓舞,断尾联盟也比之前更加投入,在冲突最终发生时展现了无与伦比的战斗智慧。
    那是老断尾还在时惯用的招数——
    当力量不足以同某个对手抗衡、也无法找到和平解决问题之道时,不如豁出性命,直接攻击对方的软肋,迫使它们重新思考自己的决定。
    即使当下发生了不可避免的牺牲,总会有留着祖辈血液的后代存活下来,而血脉就会像这样,在一代又一代倾尽全力的庇护下找到生机,变得更加坚韧,永不断绝。
    于是,在密苏瑞率众扑向跳跳和因芭的时候,小断尾带着自己的大部分族人迎击,另一小部分族人则敏捷地散开、绕后,直奔在入侵者大部队后方约三十米处的亚成年而去。
    凭借斑鬣狗的速度,三十米距离转瞬即逝。
    如果说刚刚年满三岁的愣头青在实战中有些脆弱,那么就连骨头都还没发育完全的亚成年们就理所当然地更加脆弱,眼看这把火即将失去控制烧到自己头上,两只北部氏族亚成年惊得高声尖叫,其中一只转身就跑,另一只则慢了半拍。
    密苏瑞立刻想要回身施救,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鬣狗群当中又爆发出了一阵陌生的哀嚎,那声音的主人——口水巾,一边惨叫,一边奔逃。
    在场的王室小团体成员都不会错认这种示弱求饶的哀嚎声,口水巾自从亚成年时期经历过那场大溃败之后就变得一惊一乍,明明受到的只是点破皮伤,却会嚎叫得像马上就要倒毙了一样,连速来看软弱后辈不爽的坏女孩和近期开始给联盟雄兽做“特训”的恕加都拿它没办法。
    可是……北部入侵者们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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