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标不甘示弱,也想表现一番,可它的挑选标准有那么点问题,最后看上的类型都和自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凶狠、高傲、脖子硬、不懂得低头、难以管教。
    安澜很难不觉得这家伙是在故意给她找麻烦。
    所幸在接连接触了三只刺头之后,箭标超常发挥了一次,锁定了两只从西边流浪过来的、进入领地借道捕猎的雌兽。
    那是一对被驱逐出来的姐妹花。
    姐姐看着很精明,眼睛总是在不安分地转着,明明是只斑鬣狗,却有着一副狐狸似的神态;比起姐姐,妹妹就显得有点笨拙,好在体格健壮、狩猎卖力,打起架来也豁得出去。
    当安澜从角马尸体边离开、以行动默许它们靠近来吃饭时,这对姐妹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样的好运气,在四十米远的地方来来回回,犹豫了好久才敢靠近,靠近时还敬畏地夹着尾巴。
    坏女孩觉得有被挤到,掀起嘴唇,龇了龇牙。
    反射弧有点长的妹妹瞪大眼睛和这只一看就不好惹的年长者对视,然后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箭标,再看了看坏女孩,嘴里叼着的肉随着这番动作晃动,噼里啪啦地打着侧脸。
    那个瞬间,就算是很久没放松过的安澜也笑了。
    她知道这一轮“招新”发生在食物资源紧张的旱季跟前,势必需要花费更多精力去协调旧成员和新成员的关系。
    如果运作得不好,这原本应该成为强心剂的新血就可能导致排异反应,反而拖垮本就不堪重负的氏族。但是如果——如果,她运作得当的话,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旱季是高强度抱团的季节,希波将不会找到进一步制造恐慌的机会;
    旱季也是猎物群北上的季节,北部氏族也会撤出季节性猎场,留下一个可供喘息的窗口。
    等到来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第364章
    东非的五月是气候变化迅速的一个月。
    在五月当中,降雨量会迎来一个断崖式下跌,接下来的六月到十月,月均降水天数更是会直接来到可怜巴巴的个位数,有时甚至连续数周滴水不落,但也正因为如此,旅游业才会在六月回暖。
    游客不用担心越野车会在潮湿的泥地上抛锚,最后还得爬到车顶去搜索电话信号;也不用担心细密的雨帘和郁郁葱葱的高草丛会把野生动物严严实实地遮挡住,让他们白跑一趟。
    旅游业迎来旺季,园区工作人员也忙碌了起来。
    里德刚刚给一队自驾行游客指完路,一边调整墨镜夹片,一边看着助手凯恩往车前盖上架相机支架,后者放下去一次,又觉得不满意,重新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三脚架能精准踩上贴在那里的一张星星贴纸。
    事实上,动物们也对这颗星星很感兴趣——
    国家公园的猎豹以喜欢跳上吉普车眺望远方而闻名,每当里德把车停在开阔地里,它们总会蹿上汽车在座椅顶端优雅地漫步,然后翻过挡风玻璃,坐到星星上,得意洋洋地甩动尾巴。
    车前盖是猎豹的乐园。
    一些观光车会把备用轮胎放在那里,某次就有游客给离得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蹲坐着的猎豹已经把后腿和屁股都塞进了轮胎内圈,前爪则舒舒服服地扒拉着顶棚,向人类炫耀自己劲瘦的身材和毛茸茸的肚皮。
    调皮的、好奇的小东西。
    不过这段时间往他车上跳的猎豹数量变少了。
    旱季对南部氏族来说是恢复元气的良机,对摄影师来说则是拍摄重要素材的良机,里德前所未有地靠近巢区,车身上难免沾染了斑鬣狗的气味,隔着老远就会把长腿先生和长腿女士们吓跑。
    “有失必有得嘛。”凯恩总是说。
    小助手最近生了一场病,在园区休养了三个星期,现在正在重新赶进度。这天下午他就坐在车上摆弄摄影装置和观察笔记,德雅站在后座抓着望远镜看巢区的动向,而里德自己则抓着相机和支架冒险走到了空地边缘,距离最近的一只成年斑鬣狗只有不到一十米远。
    和往常一样,他一坐下来就开始寻找女王。
    比起两个前任来说,阿米尼芙总是更加难找。
    它不喜欢坐在可以居高临下的大岩石上,也不喜欢坐在可以享受阴凉的金合欢树下,而是喜欢很随意地坐在各个风口,有时甚至是高草丛边。
    那里常年有许多中层和底层成员逗留,因此女王每天都会被不同的群体“淹没”,时不时还有幼崽从跟前飞奔而过,追逐打闹,嘻嘻哈哈,打着打着就滚成一团,失去平衡,撞到女王或者盟臣身上才会猛然回神,背起耳朵,夹起尾巴,后退两步,转身就跑,缩到母亲身后去哆哆嗦嗦。
    要是放在从前,这只母兽大概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但是现任女王对幼崽十分宽容,所有母兽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都放松了许多,不再摆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模样。
    阿米尼芙确实珍视幼崽——里德可以作证。
    他曾经在巢区拍到过两只断尾联盟幼崽在女王身上玩跳山羊的画面,它们的母亲原本还在和其他氏族成员社交,回头就看到了这让人窒息的画面,当即就冲了过去,比盟臣们还要生气。
    另外还有一段红外摄像机拍的影像。
    在这段视频里,一只低位者幼崽把自己卡在了水塘边上的小洞当中,差点就因为窒息丧了命,好在女王不知是听到了动静还是本来就要清点一遍巢区幼崽的数量,兜兜转转竟然找到了事故发生地,这才把它像拔萝卜一样拔了出来,还咬破了后背上的一点皮。
    这种无微不至的照料和保护收益惊人。
    南部氏族在过去这个雨季疯狂繁殖,而生出来的幼崽夭折率又很低,以至于进入六月之后巢区竟然同时有超过一十只幼崽在活动,险些让工作人员以为自己观察的是规模更庞大的火山氏族。
    幼崽数量增加了,成年斑鬣狗的数量也增加了。
    里德在女王身边三、四步远处看到了曾经的流浪姐妹(后来被起名为【狐狸】和【蜜獾】),看到了从短湖氏族跑出来的凶兽【上校】,看到了因为独自狩猎角马而被游客发上社交平台的【因芭】(意为歌唱)……
    南部氏族接纳这些雌兽的行为当初并不被园区看好,它们加入后也的确引起了许多小规模的摩擦,但慢慢地,慢慢地,一切似乎都迈上了正轨,所有新来者都紧密地团结在了女王周围。
    现在再回头看,就连里德也不得不感慨。
    阿米尼芙……实在是太适合做首领了。
    它在这个位置像猛禽被从笼子里释放出来、飞向天空一样,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无论是那总也用不完的精力,那总也耗不完的耐心,还是那总也使不完的点子,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给斑鬣狗们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通常来说,王座周边的氛围应该是紧张的、高压的、不近人情的,待在女王身旁不应该让它们感觉到安全,但这恰恰就是南部氏族成员们当下的感受——安全、稳定、受保护,由一股强大的、宽厚的、总能解决问题的力量掌控着。
    里德想不到自己在观察研究生涯中还有没有见过类似的画面,但有一点是他无比肯定的:中层、底层和雄性都想在女王面前露脸,高位者中则有至少五名成员坚信自己是最受偏爱的那一个,并常常为此暗地较劲、大打出手。
    老天,就算他是个人类,都忍不住想亲近这样的首领了——事实上,他可能确实正在享受着阿米尼芙的优待,因为对方似乎非常明白“人类”和“车辆”的区别,走过来时总是小心翼翼地收敛动作,也提醒那些过于好奇的族人收敛动作。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里德差点心脏骤停。
    他知道斑鬣狗智商很高,性格不像花豹那么神经质,动作又不像狮子那么具有压迫力,在不受挑衅也不患病的情况下极少主动攻击人类,对游客和摄影师来说都是很好的接触对象,但并不代表着他不会被一只从背后靠近的斑鬣狗吓到。
    彼时德雅正坐在车上给手掌缠防滑带,下一秒钟就瞪大眼睛,紧张地看过来。里德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手臂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温暖又带着点湿意,旋即,有一个巨大的身形从旁边经过,皮毛尖端实实在在地扫过了三脚架。
    阿米尼芙站在镜头前面望了一眼,先是咧嘴龇了一会儿牙,然后打了个哈欠,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听起来半像尖啸,半像咕哝。
    前者是斑鬣狗在紧张害怕时才会有的声音,后者是斑鬣狗驱逐不受欢迎的访客的声音,可它的姿态又非常放松,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伸懒腰,完全是自相矛盾中的自相矛盾。
    “她是故意的!“
    忽然,德雅在车上哈哈大笑。
    听到女人的笑声,阿米尼芙好像很得意似的,再次发出了一声混乱的尖啸,然后才离开摄影点朝空地走去,路上和不安的尼娅娜碰了碰鼻子。
    里德每每想起这件事就按捺不住笑意。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开始散发出愉快的情绪,又或许是太阳慢慢西沉,到了它们本就该活跃的时间段,斑鬣狗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往敞篷车靠近,好奇地探索着黑洞洞的镜头。
    其中一只雌性看着非常眼熟。
    三名摄影师立刻认出了它:幸运星,跟随在女王身边时间最长的个体之一,小时候曾被阿米尼芙从淹死的命运中救出,因此得名。跟在边上的是蜜獾。
    很难说两只雌兽看起来谁更傻一点——
    人们并不知道幸运星被女王本尊称呼为“笨笨”,另一只曾经短暂地被称呼过“笨笨一号”,否则大概也会觉得这两个名字起得十分贴切。
    同时跟着的还有两只非常陌生的鬣狗,比起同伴,它们显得更加紧绷,微微低着头,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叫声,好像急于保护巢区的安全、在女王面前表现自己,一看就是等级尴尬的个体。
    里德谨慎地坐直了一点,但没有剧烈动作。“你见过那只鬣狗吗?”他问妻子。
    车上的德雅定睛一看,摇了摇头。
    “那么南部氏族还在收留流浪者。”里德只好推测道,“这是第几只了?七?还是八?见鬼,阿米尼芙真是想解决希波,是不是?”
    “但食物可能会出大问题。”凯恩担忧地说,“旱季本来就需要掠食者们付出百分之两百的努力,这个时候接纳太多流浪者真的吃得消吗?”
    “这我倒不担心。”里德回答。
    他的话听起来有点武断,凯恩立刻挑起眉毛。
    “我不想剧透太多,凯伊。”里德若有所指地抛出了这个他知道一定会惹毛凯恩的昵称,并且还故弄玄虚地笑了笑,“但你得相信我,它们已经把狩猎计划都写好了。”
    仿佛要印证他的话一样,趁着太阳越发西沉、更多食草动物外出活动的时间段,巢区里的斑鬣狗们从休憩状态变得精神起来,一些亚成年开始来回跑动,而更年长的个体们则是开始了呼号。
    尼娅娜身边迅速聚集起了一些雌兽,同一时刻,恕加也在整队,后者似乎已经成为了雄性群体中地位最高的成员。对于这件事,没有一个工作人员感到惊奇。用凯恩的话来说——“被这样偏爱着,就是最胆小的那一只都能混出名堂。”
    在两支队伍整理好之后,南部氏族却并没有立刻出发,而是在等待着什么。直到半分钟后,坐在风口处的阿米尼芙站了起来,抖了抖皮毛。
    很显然,女王并不准备坐享其成。
    凯恩目瞪口呆。
    当这一支足足由四十多名成员组成的巨型狩猎队在女王的带领下开始向猎场跋涉时,他猛地扭头看向了里德,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对方脸上那“早就告诉过你了”的笑容。
    “阿米尼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让我们不要低估了她的决心。”德雅在发动汽车时总结道,“一万先令,先生们,我赌最长两年,它就能把氏族规模恢复到最鼎盛的时候。”
    当然了——这天没有一位男士掏出钱包。
    第365章
    摄影师们“预言”了南部氏族的成功,但他们没有想到,在成功之前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波折,其中一些是抬脚就可以跨过的小石子,而另一些却可能把迄今为止建立起来的所有优势付之一炬。
    异常状况是在七月中旬发生的。
    彼时,动物大迁徙已经开始,作为走廊的南部领地是迁徙路上的必经之所,每天都有数万头有蹄动物通过这里,让斑鬣狗们过了一段不愁吃不愁喝的好日子,新生幼崽也因此被养得滚圆。
    就在这一片欣欣向荣当中,摄影师们却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鬣狗女王好像心情烦躁,持续不断地对几个固定对象倾泻怒火,不但不允许它们分享食物,就连靠近巢区的行为都被禁止。
    短短一周时间内,有四名成员成为了流浪者。
    即使追踪南部氏族已有多年,里德一行人也不敢说自己完全摸透了新女王的思考逻辑,只能提出几种亟待证实的猜测,但这些猜测还没有一个落地,最让大家担心的情况就已经发生了——
    “驱逐”行为波及到了带崽母兽身上。
    那天上午阿米尼芙毫无征兆地袭击了一只正准备躺下来给幼崽哺乳的雌兽,先是把两只幼崽硬生生撞了个跟头,旋即又把它们赶到盟臣中间,强行阻隔了母亲和孩子们的接触。
    这一套动作有多违背常理呢?
    当时不仅母兽愣住了,就连被迫充当“血肉隔离带”的盟臣们都愣在当场,时而看看幼崽,时而看看彼此,互相传递着困惑又不解的眼神。
    紧接着,冲突便在巢区爆发了。
    无论再怎么信赖女王,也无法否认它行为中的攻击性,和幼崽分开的母兽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嚎叫起来,试图绕过高位者的封锁线。其他留在巢区的氏族成员也都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然而女王冷酷无情、不为所动。
    在它的呼号命令下,坏女孩和尼娅娜一左一右地挡住了母兽的去路,但又以一种很古怪的姿势非常小心地避开身体接触。更多高位者朝着这里涌来,试图用低吼警告的方式迫使母兽后退。
    看得出来,所有参与冲突的斑鬣狗都很惶惑不安,但它们的第一反应却都是维护女王的权威,为此不惜对同类的哀嚎声置若罔闻,甚至威胁要夺走它继续嚎哭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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