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个“人”不高兴就变成了两个“人”不高兴。
    但是希波早就不是当年的希波了,它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幼崽,所以表现出了和黑鬃女王当年不相上下的柔软身段,该臣服臣服,该让食让食,私底下还频繁安抚联盟成员。
    是实话,黑鬃斑鬣狗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希波从小被当做继任者养大,除了在女王面前,就没有低头的时候,现在这样能屈能伸的表现是在模仿谁,难道这个被模仿的会察觉不到吗?
    即使对方是政敌,绝大多数时候是一根扎在屁股上的豪猪刺 ,也不妨碍黑鬃斑鬣狗偶尔产生一点欣赏情绪,尤其是在看完希波之后再去看女儿卷尾的时候。
    卷尾……实在让人失望。
    比起年龄相近的其他斑鬣狗来说,它在社交、狩猎和战斗领域都还算看得过去,可是光光“看得过去”并不足以支撑它成为一个合格的继任者。
    倒不是说黑鬃斑鬣狗要把锅全部扣在女儿头上,毕竟养成这个样子也和环境有很大关系,可是地位转变都一年多了,掉下去的那个在不断成长,扶起来的这个却毫无动静,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黑鬃斑鬣狗觉得希波光是存在着就是对卷尾的持续性打击,并因此觉得头疼不已,但让它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打击还没解决,第二个打击就已经在路上了。
    那天原本是很平常的一天。
    统治者联盟听到了希波联盟的战斗呐喊,随后嗅到了空气中传了老远的血腥味,于是便如同往常那样跑到猎物倒伏的地方去进食。
    黑鬃斑鬣狗欣赏了一会儿先代盟臣们不太愉快的肢体语言,在大快朵颐一顿之后才带着自己的盟臣向着巢区回转,都还没走过草丛,就意识到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首先——氏族成员们休憩的姿态改变了,正常应该是四散分布在巢区当中,今天竟然绕着空地围了一圈,别扭地留出了一块区域。
    其次——巢区里飘着散都散不去的血腥味。
    黑鬃斑鬣狗的第一反应是看向了褐斑联盟,但它并没有找到幼崽的尸骸,也没有在任何一名成员身上发现溅射的鲜血,这就大大减少了它们“行凶”的可能性。
    正在它思考时,有盟臣走到血腥味最重的地方低头嗅闻,又用爪子轻刨地面,刨着刨着,竟然翻出了好几块细小的骨头碎片和被咬烂了的皮毛碎块,见当时战况激烈成什么样子。
    黑鬃斑鬣狗也跟着走过去嗅了嗅,它的记性非常好,而且身份特殊,曾经接受过所有氏族成员的臣服,稍微回忆一番,便从这已经有点变质的血气底下分辨出了交战双方的身份。
    一个是年轻的高位者。
    另一个……是被它刻意忽视的底层成员。
    嗅到这股气味,当年袭击希波小团体的画面又历历在目,那次战斗大获全胜,离开巢区时它意气风发、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哪里会在乎一只亚成年的死活,后来又因为这段往事,将对方直接列成了“不可招揽人员”。
    没想到那只倒霉蛋也好好地长大了。
    有几岁了呢?三岁?还是四岁?
    多么的年轻啊。
    处于巅峰期的身体毫无短处,仅凭力量就能莽死一头大羚羊,不像那些慢慢过了巅峰期、正在朝着衰弱走去的个体,需要耗费更多精力去判断局势、节省力气,饶是如此,仍然会得到越来越多的伤口,直到再难愈合的那一天。
    黑鬃斑鬣狗感慨了一番,看向洞穴。
    在那里,坏女孩正以一种非常自鸣得意的姿态端坐着,一边享受着旱季清晨还算凉爽的风,一边为刚刚经历过战斗的联盟成员梳理毛发。
    两只顶端战力略微对了对视线。
    黑鬃斑鬣狗知道坏女孩没有足够的盟友,也没有足够的威望,发动政变的可能性比希波要低很多,因此在感慨一番之后就放过了这件事,只当做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然而它很快就发现这段插曲并不是个例。
    这只第一个倒向坏女孩的亚成年,现在是个漂亮的年轻人,似乎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可以通过战斗确立地位的时候,不仅乐于接受挑战,甚至开始频频发起挑战。
    由头是现成的:幼崽需要学会等级制度。
    明明跟在后面的两只幼崽嗅着都不是它自己的后代,而应该是姐妹关系,但年老的斑鬣狗自始至终都摆出一副懒得插手的样子,让大女儿带着小女儿们在巢区乱窜,欺压这个,欺压那个。
    威逼臣服的成功率……很高,非常高。
    有一次黑鬃斑鬣狗亲眼目睹对方在和褐斑联盟的后辈战斗,一直打到两边都血流满面都不停手,最后赶在褐斑斑鬣狗过来助阵之前威逼对方做出了臣服和回避的姿态,那天坏女孩走路都带风。
    如果说最早它只是看个热闹,看到现在就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名潜力巨大的氏族成员了,又因为坏女孩最近面对王座十分恭敬,所以它第一时间想的竟然不是对方会不会成为威胁,而是和北部氏族战斗时又多了一股力量。
    当然了——
    第二个出现的念头就不那么美妙了。
    希波就是希波自己,三角、断尾和褐斑联盟也都有不错的后代,现在就连坏女孩这种恨不得一路平推把整个氏族都揍一遍的不得人心的家伙都培养出优秀的后辈了,就它一个在为子嗣不够出息而烦恼。
    这样下去真的要出大问题。
    黑鬃斑鬣狗原本被不断发生的外部争斗弄得没有精力去繁衍后代,但现在它意识到自己的帮手不够优秀,或许该全力进攻北部氏族一次,把对方彻底打痛,换取平稳发展的机会。
    而时机也是现成的——
    水位不断下降,猎物群大迁徙就要到了。
    第334章
    每年的七月和八月都是非洲的旅游旺季,游客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只为了一睹数百万头角马、斑马和羚羊进行大迁徙的震撼场面。
    今年也不例外。
    七月中旬的一个清晨,还打着哈欠的游客们有序地坐上观光车,在向导的带领下朝着迁徙路线上最好的几处摄影点行去。
    他们满心期待着看到狂奔的角马,看到水里埋伏的鳄鱼,看到一旁虎视眈眈的狮群,看到猎人与猎物彼此厮杀挣扎到红牙血爪的场面,然而今天是特别的一天,在观光车快要行至终点时,人们首先看到的竟然是规模庞大的斑鬣狗氏族。
    那可不是简单的十几头、二十几头,而是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足足六十多头斑鬣狗分散在数百平方米的黄色原野上,远处还有源源不断的落单个体在飞快地朝大部队靠拢。
    “发生什么事了?”有游客小声抱怨道,“以前没看到过这种场面啊,官网上放的‘大合照’也就是五十头出镜吧,乌压压一大群真是瘆得慌。”
    的确,这种规模的斑鬣狗群体不仅会让聚集在河边的其他掠食者感到危险,还会让坐在观光车上的游客也感到不安。
    尽管知道发生意外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此时此刻,每个人脑海中都闪过了“汽车抛锚后被攻击轮胎漏气被攻击无故被攻击”等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恐怖画面——
    直到斑鬣狗氏族真正的目标终于出现。
    那是一大群从北面匆匆赶来的斑鬣狗,光看数量也达到了五十有余。它们紧紧跟随在一只特别强壮的雌性斑鬣狗身后,跑动时在草原上扬起了大片大片的土黄色。
    好家伙,原来是氏族战争。
    这下游客们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捞手机的捞手机,取相机的取相机,向导也把解说即将到来的角马群的工作放到了一边,毕竟角马明天还会在这里,可斑鬣狗氏族发生冲突——还是这么大的两个氏族发生冲突,许多人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一次。
    战斗在甫一照面时就打响了。
    两边似乎有着相当高的“默契”,高到可以省去“对峙”这个固有环节,只听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啸叫,足足百多头斑鬣狗就跑动了起来。
    南边这个氏族凭借数量优势,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上风,边缘分散开的个体且不去说它,单看站在前端的明显是战斗主力的一群,有的是两头咬着对面一头,有的甚至是三头咬着对面一头,就像尖刀一样捅进了敌人的集群当中。
    然而北部氏族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稍微靠后的地方站着一头极为老辣的斑鬣狗,这只雌兽的战斗力简直是向导平生所见之最,任何朝它扑过去的敌人都会在不断的周旋拉扯中露出空隙,最后遭到能致重创的关键一击。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北部氏族就在这头斑鬣狗的高歌猛进下重新团结到了一起,它们一边打一边调整阵型,目标明确地朝着南部阵线当中的一个密集点靠拢。
    眼亮的游客都知道:那里是女王所在。
    可就在大家期待的“王见王”场面上演之前,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又如鼓点又如惊雷的沉闷的脚步声。
    仅仅过了几秒钟,视线范围里已经可以看到如黑色潮水般望不到尽头的角马大群,潮头对迁徙该走的路线非常熟悉,一路朝着既定的方向奔来。
    本着对掠食者的恐惧,它们远远绕过了稍稍分心的斑鬣狗群,可是停泊着的几辆观光车就没有这种威慑力,顷刻间就成了奔涌长河中的一块立石,只能看着狂浪从两侧卷过。
    换做平时,游客们应该已经被这场面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了,可是放在有好戏可看的当下,他们压根不关注角马,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两个正在转移阵地的斑鬣狗氏族身上——
    观光车停泊的位置正好在狂奔的角马群中央,两侧都有黑色的洪流在滚动,这个时候车根本开不起来,举着望远镜都快看不到掠食者的身影了,哪能不急得抓心挠肝。
    好像还嫌他们不够好奇似的,在河边活动的几头母狮仗着绝佳的听力和嗅觉一次又一次地扭头朝远处张望,明摆着就是在说那里打得声势浩大,而且这场战斗的结果有可能会对生活在同一片领地里的狮群产生影响。
    也亏得向导经验丰富,在十几分钟后抓住了一个角马群跑速渐缓的时机,从黑色河流当中“突围”了出去,这才没让一车游客错过最精彩的环节。
    他们开到时,南部氏族正在追击北部氏族。
    正常情况下两群斑鬣狗不会发生特别纠缠的死斗,除非存在一方确定可以压制住另一方的实力差距,或者存在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讨回来的血债,可是观光车找到的战场明显超过了南部氏族正常的活动区域边界,甚至还在向着北方持续深入,就像要追到巢区、斩草除根一样。
    北部氏族怎么可能让这种事真的发生呢?
    以女王为中心的先头部队打得越来越骁勇,已经摆出了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而北部女王还在用低沉的咆哮声召集盟臣,每隔几分钟就能看到一道或者数道新的身影在地平线那里出现。
    它们的目标仍然没有改变。
    从观光车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北部女王和拱卫它的氏族成员自始至终都在朝着一个点施压,而且屡次攻袭到了这个点跟前。
    南部氏族的女王在单兵作战实力上显见不足,几次正面交战后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创口,其中一道深得汩汩流血,让跑动都变得有些局促。
    然而这本该是致命弱点的实力差距却在优秀的兵线调度下变成了破局之矛,南部女王越是流露出快要被击溃的模样,北部女王及其盟臣就咬得越紧,想要一鼓作气把敌人的首脑斩落马下。
    氏族成员还没准备好迎接这种远远突破了往日常规烈度的奔袭,前段和后段正在脱节,援军也会被敌人的数量和疯狂程度唬住,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切入的时机,上至高位者,下至亚成年,战意虽然凛冽,战局却打得十分难看——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杀死对面的女王就好了。
    先锋军团当中已经开始出现死伤,敌方氏族成员不断冲击着防线,其中一头体格壮得像小山的年长雌性格外勇猛又格外狡猾,每次上前都往年轻人最多的地方扑,咬得人家哀嚎不断、连滚带爬,掉耳朵的掉耳朵,断尾巴的断尾巴,脚下踩着的干枯草皮都被鲜血浸成了红色——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杀死对面的女王就好了。
    抱着这样的殷切愿望,北部女王朝着前方发动猛攻,根本不在乎身上又多添了几道新伤。南部女王仍然在躲避,时不时还会停下脚步诱一诱敌,倒是边上哪头雌兽打得更勇猛了。
    “那是坏女孩!”就有人言之凿凿,“坏女孩实在是……”他可能想说“宝刀未老”,或者“名副其实”,但啧啧了半天,最后只是十分感慨地吐出了一个“凶”字。
    能够说出某只动物的名字和故事对游客来说几乎可以算是最高成就,达成这项成就的个体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为某辆观光车上的“香饽饽”,被其他游客,特别是孩子们,围着追问。
    可是再多他也说不出来了——
    这毕竟是一百多头斑鬣狗在打架,打得厉害的大多都和其他个体混在一起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只有那些站在外围的能够被看清楚,但站在外围的多是些没什么写头、也没什么名头的氏族成员,又不是观察学者,哪能认得那么细致。
    游客十分艰难地拿望远镜看了半天,看了这个,摇摇头,看了那个,又摇摇头,最后还是扫到战场边上时眼前一亮,勉强认出了南部氏族先代女王留下的继承人“公主希波”。
    希波和围在边上的那一圈斑鬣狗能被认出来还是因为它们打得有点像在划太极拳,不慌不忙,慢手慢脚——说不用心吧,也守住了自己该守的阵地;但要说用心吧,就算是人类都能感觉到它们身上还留有余力。
    等到尘埃落定,北部氏族全线溃败时,它们甚至好像还觉得有点可惜,连追都不肯多追两米,光在场上懒洋洋地散步,挥着不需要挥的汗,喘着不需要喘的气。
    北部女王也是多年的老战士了,一看南部氏族在追击的过程中脱了节、变成了和本氏族刚才一样的糟糕阵型,顿时呼唤盟臣集结到一起殿后,震住了追兵,还抓住时机做了一次反扑。
    这次反扑直接重创了南部女王的两名盟臣,使它们阵脚大乱、自顾不暇,险些让因为过于兴奋追得太靠前的女王身陷重围。
    关键时刻,不知从何处跑出来一头救场者。
    它看着十分年轻,但又有着对这个年纪来说甚至稍显夸张的老练;明明是小山一样的体格,上前阻挡时却又显得十分灵巧,游鱼般插入到女王和一名袭击者当中,从侧面将敌手撞了一个踉跄,并趁着机会在对方脖颈上来了一口。
    几乎所有游客都认为这是前来“护驾”的盟臣,然而南部女王却没有在袭击者被拦截时立刻撤离,反而在原地站了几秒钟。
    两只雌兽进行了一个很短的对视。
    “这头鬣狗女王挺负责。”有人就说,“因为爱护所以不愿意自己先走把人家留在包围圈里……难怪有那么多盟臣愿意拱卫她。”
    其余游客也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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