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最靠近山林的田地已经被化作食源地,有保护动物出没这件事也在相关部门备过案,绿孔雀在山林边缘活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村民们还特地清了一遍田地,怕有垃圾碎片被误食。
    安澜也很高兴。
    她倒不是忘了黑历史照片这件事,而是觉得有那么多绿孔雀在这里,很快就会有其他家庭成员的黑历史照片取代她自己的黑历史照片,因此完全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开始放飞自我。
    村寨对她来说就像第二个家一样。
    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探索,飞起来那叫一个轻车熟路,掠过后山的梯田时还有挑着担子的村民挥挥手打招呼。安澜绕了一大圈,发现今天没有羊群可以咩着玩,这才飞回到土掌房群落里。
    村寨里到处都有狗,一大半还是能上山的猎犬,但是这些狗狗特别听话,以前跃跃欲试想扑鸟被主人训斥过几次,再看到绿孔雀就当做没看到,脑袋都懒得抬一下。
    阿木家的大黑狗也是如此。
    安澜非常自在地绕过它往土掌房里跑,底层空无一人,只有木栏上晾着的山茅野菜在随风摇晃。她穿过一字排开的木筐,拖长声音叫了一声,顶上的楼板顿时吱嘎响起来。
    妈妈阿果站在木板尽往下一张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帽子上的银饰随着动作相互敲击。她回头叫了一个名字,似乎是“诗薇”,没过多久,一大一小就从特别陡的木楼梯上走了下来。
    诗薇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看着只有十二、三岁,笑起来露出四颗尖尖的小虎牙,走下来时手里还抓着一只紫柏木做的陀螺。
    这是安澜第一次看到诗薇。
    当时她完全被穿着靓丽、长相可爱的小姑娘迷住了,然而仅仅过去一周,她就开始思索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个小女孩当做天使——这家伙明明就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恶魔。
    十二岁的诗薇正在学习刺绣。
    村寨里的服饰上大多都会带点自然元素,安澜见得最多的是花,第二多的是鸟,在男子身上则是各种各样的虎。然而受到她的影响,最近制作的新衣裳上面许多都用了绿孔雀元素。
    老一辈们绣起绿孔雀来心灵手巧。
    安澜在树上蹲着休息时不止一次被老奶奶们打量过,她们做出来的成品色彩艳丽,光是绿色就有七八种,完美重现了绿孔雀羽毛的梦幻光泽。
    诗薇是个开始学习刺绣没多久的新手,她的绣工可以说是……“鬼斧神工”。
    当诗薇第一次指着黑布上的一大坨彩色说“这是绿孔雀”的时候,安澜告诉自己起点低才有更大的进步空间,而且绿孔雀本来就是由多种颜色组成的,最基本的东西已经有了嘛;
    当诗薇第一次指着黑布上一只尾巴像钢铁般直来直去没有任何弧度的鸟说“这是雌孔雀”的时候,安澜告诉自己世界上有很多人以为雄孔雀和雌孔雀都长着长尾巴,而且她的尾巴本来就不短,直来直去什么的可能是种艺术表现;
    可是当诗薇第一次指着黑布上一只脑袋小、脖子短、身体大、腿基本消失的鸟型图案说“这是你”的时候,安澜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
    这个东西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是绿孔雀吧!
    就算她再怎么能吃、会吃、赖在村寨里面吃,也不可能把自己从孔雀吃成肥啾吧!
    安澜只觉得再多盯一会儿那张黑布都会辣到自己的眼睛,但又不想伤害小孩子的自信心,于是生无可恋地鸣叫了一声。诗薇却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看看刺绣,看看绿孔雀,再看看刺绣,没多久就把安澜气得重新蹲回了村口大树上。
    这还不是终点。
    等到这幅“肥鸡图”完成之后,阿果笑眯眯地帮助诗薇缝好了衣服,确保每个人都能在她走动时看到她自己的得意之作。安澜没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能有多远躲多远,等到某天诗薇换了衣服之后才同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那天诗薇换上的是一件粉色做底的衣服。
    她并没有意识到是孔雀图太丑安澜才躲开的,还以为是自己穿的衣服得到了安澜的喜爱——就像那些认为穿得越鲜艳亮丽就越容易让雄孔雀开屏的人一样——于是她自觉找到了“交流密码”,开始频繁掏出粉色的衣服和饰品来。
    自己穿也就罢了,某天早上她竟然翻出了一只本来要安装在帽子上的粉色毛线球,一手拿着在安澜头上比划,一手抓着相机,就这样留下了一张照片,并且这张照片还在半个月之后被装裱好挂在了阿木家的墙面上。
    安澜:“……”
    山上的日子没法过了,村里的日子也没法过了!
    好在安逸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到天气慢慢变冷时,孔雀们认为没有遮挡的田地上不适合过冬,正好能量储备也储备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朝山林里撤。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的安澜蔫巴巴地跟着回了老家,用整整一个冬天才拼好了自己破碎的小心脏。
    次年二月,她迎来了出生后的第二个繁殖季节。
    一整年罪恶的生活到底还没有把记忆都腐蚀光,安澜大致记得去年见到过的成年和亚成年绿孔雀,便打定主意要把去年下场的个体和今年下场的个体做个对比,正好冲刷到各种可耻的黑历史记忆。
    她只希望到时候出现的不会都是熟面孔。
    第297章
    今年的繁殖季节并不热闹。
    应该说——对绿孔雀一家来说没什么热闹的。
    原本从二月开始“相亲团”就该组建了。
    绿孔雀妈妈带着小孔雀去雄孔雀领地里串门就好像人类母亲带着女儿出去社交一样,既可以用言传身教的方式影响它们的择偶观,又可以保护它们不受一些成年雄性的侵扰。
    小孔雀会模仿雌孔雀的行为,第一次进入“社交”场合的它们还没有形成独属于自己的成熟审美,有时会被羽毛不那么漂亮的雄性引诱,但如果雌性长辈们都无动于衷,就会给突然上头的脑袋泼一盆冷水。
    去年安澜跟着相亲团出门看热闹,好几次看到两个姐姐有些意动,这些意动最后都以放弃告终。直到有特别优质的雄孔雀出现,而年长的雌孔雀们也流露出动摇的迹象,它们才坚定了选择。
    可是今年不一样。
    今年家里三只大孔雀似乎都对老父亲很满意,态度上有点惫懒,剩下到达“适婚年龄”的雌孔雀只有安澜一个,要让她积极就更不可能了,于是组建相亲团这件事就一直拖到了求偶季的尾巴。后来还是母亲觉得不行,硬是带着她出了门。
    一趟逛下来,安澜没见到一张生面孔,失望加上担忧,竟然表现得比三只大孔雀加起来还要冷淡,以至于母亲的态度从谨慎变为狐疑,最后变为了无奈。
    它把希望放在了相亲大会上。
    安澜也把希望放在了相亲大会上。
    今年走到河边来的孔雀数量比去年稍微多些,应该是环境保护得好、雏鸟存活数量每年都在增加的缘故,起初看到的个体还是很面熟,等到她找好“观影地点”、飞落到树枝上一看,这股隐隐约约的失望顿时变成了惊讶——
    怎么回事?!
    站在远处被留到最后的三只雄孔雀都是生面孔,从来没在这片林区里见过,难道在绿孔雀的世界里竟然还有“排外”这一说法,生活在山区里的雌孔雀们不喜欢和外地来的雄孔雀谈情说爱吗?
    这个念头把安澜自己都逗笑了,她从场地边缘的大树扑棱棱飞到中段的大树上,得到了一个更好的视野,借助这个新视野仔细观察三只外来客。
    不看不要紧,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它们三个明显是认识的,可能是从同一个家族里出来的三兄弟,陌生雄孔雀站在这个距离不是开屏竞争起来就是已经打起来了,可是它们却还能保持最基本的和睦,非常偶尔才会用咔哒声斥退彼此。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安澜在三只雄孔雀的跗跖上都看到了脚环,其中一只转身时背上的羽毛有一小块塌陷,很可能还安装了卫星追踪器。另外两只的背部她看不清,大概率也不会有差别待遇。
    脚环是放归鸟的象征,而卫星追踪器是标准的放归追踪手段,考虑到林区里已经安装了那么多红外摄影仪,还给它们额外佩戴追踪器,只能说明这三只绿孔雀对放归部门而言非常重要。
    绿孔雀繁育起来难度不小,别说那可怜巴巴的产蛋数量和孵化率,想找到血统纯净的亲鸟就够麻烦了。各地动物园能做的贡献基本为零,要想推动项目只能去野外“绑架”需要救助的个体。
    安澜现在看到的可能是一个项目组呕心沥血数年的成果,也是人类对解决单个栖息地绿孔雀近亲繁殖风险所做一次勇敢尝试,她没法不啧啧称奇。生活在树林里那么长时间拢共也没有多少新鲜事物可以看,当然要看个够本,除此之外——
    还有一个忽然升起的念头等待核实。
    当第一抹阳光终于越过山脊打落在河面上时,雄孔雀们认为最能展示羽毛丰美的时机已经到了,歌声慢慢停歇,开始了独特的求偶舞蹈。
    先是有一只雄性将尾屏完全打开,肉桂色的飞羽笼住身体两侧,好像两只宽大又精巧的船桨。它的舞步对雌孔雀来说是种引人入胜的表演,对其他雄孔雀来说则是种毫不掩饰的炫耀,于是陆陆续续地有彩色的扇面在河边展开。
    安澜随大流地飞到了地面上。
    她刻意落在离三只放归孔雀较近的地方,此时它们三个中的两个已经按捺不住地开了屏,只是因为太年轻了,覆羽没有发育到最佳状态,和大孔雀同台竞争被秒杀得惨不忍睹。
    最后一只雄孔雀没有开屏。
    恰恰相反,它好像并不想引起雌孔雀们的注意,爪子一个劲地往后挪着小碎步,似乎想不动声色地从风暴中心里脱出身来,一边走还一边伸长脖子张望,也不知道究竟在张望什么。
    安澜对这副景象有点在意,她从作为观众的雌孔雀中穿过,其间还差点撞到一只佩戴有脚环和追踪器的雌性,后者脾气很好地扭头看了一眼,点点头,旋即立刻把目光放回了场中争奇斗艳的雄孔雀身上。
    还没等她想明白点头是什么意思,在场地边缘忽然传来了几声响亮的孔雀叫。那是一支和山野无关的歌,或许都不能被称作是歌,只是按照固定节奏在重复的音节,但是那个节奏——那个节奏实在是太熟悉了。
    安澜睁大了眼睛。
    离开了鸟群的雄孔雀正在长鸣,因为它是那么年轻,又甚至没有抖开尾屏,所以那些围拢在其他雄孔雀身边验货的雌孔雀只是稍稍投来目光便丧失兴趣,徒留它一个在角落里继续唱着无人问津的歌——
    直到那不再是无人问津。
    安澜缓慢地走到鸟群边缘,发出一声代表回应、敦促进一步展示的鸣叫,出于紧张也好,出于恶趣味也罢,她没有做出更多动作,只是保持着雌孔雀特有的慢条斯理,歪头打量对方。
    这只雄孔雀的体型很大,羽冠笔挺地竖立在脑袋上,翅膀展开后每一根飞羽都打理得整整齐齐,覆羽只是初具规模,但看得出来平时保护得很好,边缘没有什么断折缺损。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很熟悉的东西,太熟悉了,以至于在许久未见后的当今带来的不是热望,而是微微的刺痛,但那刺痛很快就被一种更温暖、更安全的感觉抚平。
    安澜又发出了一声长鸣。
    下一秒钟,雄孔雀张开翅膀、振翅高飞,转瞬便越过数米距离,尾巴从少数几只处于鸟群边缘的绿孔雀头顶拂过,引起了一阵又一阵抱怨的咕哝声。他降落在几米开外的一片空地上,刚刚落地,还没有怎么站稳,便扭过头去梳理羽毛,那动作显得有点僵硬,有点神经质,不仅没有把翘起来的羽毛压平,反倒把本来平整的羽片弄得毛糙。
    这是诺亚。
    是她两年没见的伴侣。
    看着他的动作,安澜心里的紧张完全消失不见了。哪怕边上到处都是长鸣的绿孔雀,她的眼睛里却只看到了一只。她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有很多故事想说,有很多事想做,还有很多话想听,但此时此刻,她最想让这一次相伴有个独特的开局。
    ……诺亚会怎样打招呼呢?
    比起生活在野外的自由自在,生活在繁育地的绿孔雀恐怕没有敞开了飞行的条件,也不可能像她一样在村寨里闲逛、和牛羊赛跑、和两脚兽玩耍。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的诺亚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是对食物、笼舍的抱怨?还是对恶作剧的夸耀?
    安澜等着对方来主导这一次久别重逢,并且做好了充分的配合准备,要贴贴、要飞行、要唱唱歌、要说悄悄话都可以,就算要打架也行。
    然而诺亚并没有要走过来贴贴的意思。
    年轻的雄孔雀抬着头、挺着胸、迈着方步,走到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非常有架势地“喵”了一声,然后高高兴兴地抖开尾屏,先是撑在背后走了两圈,旋即画风一变,做出了大眼斑雉标志性的“追着开屏”、“四面开屏”、“旋转开屏”三件套。
    这一刻,安澜陷入了十分矛盾的境地——
    是要昧着良心夸夸他呢,是要抖开自己的小扇子呢,还是要把这只玷污了绿孔雀形象的家伙当场打死。
    第298章
    同样陷入矛盾境地的还有专家组。
    他们在一个月前通过冗长的会议达成共识,选择赶这个繁殖季、尽快把受过野化训练的绿孔雀们放归,放归地点选在了两个绿孔雀栖息地中间新建造起来的生态走廊上。
    放归当天组里的工作人员基本都在场,和孔雀最亲近的饲养员小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像已经预见了他们六个在野生环境下到处碰壁的悲惨场面似的,还挨了同事好几肘子。
    其实危险性已经被降到最低了。
    绿孔雀住的地方附近到处都有红外监控,核心区里搭建了三个补饲点,还有充足的水源,最近的救护队上山只需要二十分钟,上次观察到猛兽出没还在二十年前……孔雀们居住在这片区域和“半圈养”无异,怎么看都不会出现问题。
    专家们需要的是引导效果。
    在最好的情况下,生活在两片栖息地外围的雌孔雀会在听到十六号、十八号和十九号的求偶歌声时做出回应并飞到生态走廊附近来繁育后代,这样一来,两座孤岛就打通了。
    起初事情好像的确有朝这个方向发展的空间。
    从二月上旬开始,生活在野外的雄性绿孔雀们就将歌声洒满了各片山区,清晨时分到处都是拉长了的猫叫似的啼鸣。
    这种响亮的歌声吸引了三只放归雌孔雀的注意力,其中一只在两天后就离开了暂栖地,一路向西,飞入大山当中,另外两只也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前后脚离开。
    年轻的雄孔雀们感受到了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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