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企鹅都在相亲,他们早就过了这个阶段,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也只能数年如一日地找事情自娱自乐。
    今天诺亚似乎不想玩游戏。
    安澜走到他身边时他正低着头用脚掌拨弄地上的石子,把好几块形状不一、大大小小的石头堆叠到一起,鳍翅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着,时不时抬头往这里看一眼。
    这是有话要说的表现。
    她慢吞吞地走到他边上站好,率先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用眼神询问对方又有什么奇(坑)思(爹)妙(套)想(路)准备去实施。
    诺亚不太认真地瞪了她一眼。
    片刻之后,他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一长串即写即擦的文字,安澜凑过去一看,发现此刻他难得没在思考恶作剧,而是在思考……下个世界会希望变成什么动物?
    她一时间愣住了。
    说实话,这个问题他们讨论过的次数只手可数,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讨论假如变成了不同的动物该怎么认出彼此,假如变成了敌对的动物也希望对方释然。希望变成什么动物比起那些现实的东西似乎有那么一点过于轻松,过于梦幻,过于期待和展望了。
    诺亚把字迹擦去,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里有种很柔和的东西,让安澜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她没有反应,诺亚便率先在地上写下了几个还算不错的选项,其中一些涉及到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另外一些则涉及到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似乎颇为自得,看着看着就点了点头,又在后面加了几笔。
    当然了——就像他们从前做的很多游戏和很多对话一样,这次以平和拉开序幕的交谈最后也变成了诺亚对自己选择的一力吹捧和安澜对对方品味的无死角攻击,到后来他甚至开始用帝企鹅圆滚滚的身躯模仿那些被写在地上的动物,一把年纪的老企鹅扑腾着鳍翅在相亲广场摇来摆去学别人振翅高飞的大鸟。
    附近的企鹅夫妇慌忙躲闪。
    安澜看着他完全抛开当年做灰狼时还有一丁点的形象,近几年是越发放飞自我,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就是这个了吗?
    我就是把自己余下来的生命拴在这个家伙身上了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脚爪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个文字:
    不要蜜蜂。
    诺亚好奇地靠近,看看她,看看文字,又看看她,给出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恫吓的眼神,然后就挥舞着鳍翅冲了过来。安澜拔腿就跑,带着追兵绕着冰堆跑了三圈,直到最后两人不幸陷入缠斗双双摔下冰坡,像打保龄球一样直接把两对正在跳同步舞的企鹅夫妇撞倒在地。
    那天他们两个都被叨得很惨,但是诺亚的眼睛闪闪发光,所以安澜决定没关系——
    反正她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找他的麻烦。
    第247章
    世界上有许多地方被誉为“动物王国”、“人间仙境”,也有很多地方被划为“恐怖之地”、“人类禁区”,但它们没有一个比得上亚马逊雨林。
    亚马逊是神秘的象征,是野性的代名词。
    这里盘踞着可以轻易将血肉撕碎的顶级掠食者,潜伏着可以在一次触碰中就使剧毒生效的昆虫和两栖动物,生长着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拖入幻觉的大型真菌,无知者在这里每走一步都可能会碰到足以累及生命的危机。
    即使如此,每年仍然有大批人士造访此地:荒野求生爱好者、冒险家、动物保护专家、历史研究学者、摄影师、游客……为了接待这些访客,以当地土著居民为主导的雨林旅游业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
    这年雨季也很热闹。
    三十六岁的向导何塞抽完一根香烟,抖抖袖口,把合作伙伴带来的一团游客接上了游艇。他们昨天刚刚坐飞机抵达玛瑙斯,参观了印第安人博物馆和大剧院,从今天开始就要进行为期一周的“生态游”。
    游艇停泊的河口因为涨水淹得厉害,河水都涌进了附近的村落里,这里的居民对此适应良好,有的掏出了摇摇晃晃的小船,有的干脆在街上结网捕鱼,一派靠水吃水的模样。
    游客从迪拜来。
    何塞这些年接待的该国富豪实在太多,知道钱对他们来说就跟大风刮来的一样,这些人平时坐惯了飞机也坐惯了游艇,不需要特别担心。比起河水拍打船身时造成的轻微晃动,游艇内部的陈设可能更容易被挑剔。
    挑剔就挑剔吧。
    一来何塞非常确定干亚马逊旅游这行的随便哪家旅行社提供的游艇都不能让迪拜土豪满意,二来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只要在雨林里待上几天,要么完全被击溃,要么完全被征服。
    反正结果都一样,细节不重要。
    事实也的确如此。
    游客们从抵达第一站开始就没停止过拍摄,那是黑河和索里芒斯河的交界线,河水从中间明显分成了两种颜色,即使不从高空向下看都已经足够壮观。
    当双层游艇朝着人迹罕至的航道行去时,两岸出现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多,按快门的声音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密集。
    亚马逊雨林不是温和的润雨,而是暴烈的狂风,总能像推倒山岳那样推倒每个游人心中对它的预设,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盘桓在丛林之外的人看到宏大,漫步在灌木之中的人看到深邃,徜徉在密境深处的人看到起源。
    行程第三天,游客们一改刚上船时挑剔的模样,聚集在甲板附近围着何塞听他讲过去数年间发生过的野兽故事。这天结束回程的时候,他们在船上提出了一个请求。
    一个对何塞来说非常熟悉的请求。
    就像以往接待过的无数船游客一样,这些属于沙漠国度的客人千里迢迢赶到另一片大陆,初心只是为了看到某种顶级掠食者从丛林里经过。
    动物王国宝冠上的明珠,行走的艺术品,南美洲最著名的猛兽——
    美洲豹。
    当地人把它刻在图腾上、印在纹章中、写在神话里,称它为火的神使、战士的象征、统治者的美德,降下庇佑之力,连通死生之门。
    绝对神秘,绝对古老,绝对强大。
    这种大猫有着不可比拟的吸引力,再见多识广的游客也无法拒绝一次同它们亲密接触的机会,哪怕是远远地拍下一张照片,或者干脆只是看上一眼,都算没有白来。
    何塞对这种心态非常了解。
    关键在于他也非常了解亚马逊雨林旅游的特色:有些动物几乎可以肯定会看到——部分旅行社甚至会和土著居民合作饲养适合互动的野生动物——而有些动物则需要碰碰运气。
    从业十一年,看到过的豹子数不胜数,但他也没法保证在某次旅行中一定就能看到,只能说尽可能往它们频繁出没的地方行去。
    或许是土豪光环笼罩,这团游客运气实在不错。
    第四天下午,他们在河边茂密的灌木丛里看到了一只体格庞大的雄性美洲豹。这只豹子约莫是在巡视领地,仅仅现身了片刻功夫,留下了一个梦幻般的背影。
    此后两天无事发生。
    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何塞开船带着游客进入了过去进到过的最深的雨林里,预备在行程终结前小小冒个险。
    起初所有人都在看河里的鳄鱼,在某个时间节点上,最年轻的游客忽然惊呼一声,旋即用阿拉伯语大声呼唤着同伴们的名字,下一秒钟,所有人都在往外掏望远镜。
    何塞跟着朝右侧看——
    灌木丛里果然蹲着美洲豹。
    那是很年轻也很漂亮的一只大猫,看体型是正处于哺乳期的雌性,腹部的皮毛有些过分松垮,眼睛里的精光也有些暗淡。但是当它抬头看向旁观者时,那骤然警惕冰冷起来的眼神就像利箭一样穿过了河面,隔着遥远的距离仍然让人直冒冷汗,有种随时会被扑杀的错觉。
    何塞不自觉地在舵轮上蹭了蹭食指。
    游客中间有嗡嗡的窃窃私语声,不用回头就知道他们肯定陷入了更加兴奋的状态,也难怪,这些富翁在老家以驯养猛兽为乐,美洲豹和其他大猫一样都在菜单上。
    只不过……
    野生豹子是不一样的。
    非常、非常不一样。
    那种无所顾忌的自由,那种生与死之间磨砺出来的锐利,那种行动中时时透露出来的杀意,是任何一头被圈养在豪宅名车里的家养大猫所无法模仿的东西,只属于大自然鬼斧神工设计出来的杀戮机器。
    它从岸上一跃而下,扑进了湍急的水流里。
    被标记为目标的凯门鳄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从背后遭到了袭击,在重压和利齿之下,它无法通过翻转身体来摆脱敌人,竭力晃动尾巴、开合血盆大口也无济于事,只能无奈地被拖拽到泥泞的河岸上,成为另一种掠食者的盘中美餐。
    游客们敬畏地看着,交换着惊讶的叹息。
    这还不是最绝妙的景观。
    借助二层平台的高度,眼尖的游客看到了更深处灌木丛里摇摆的尾巴和圆滚滚的眼睛,他知道幼崽就在附近,只是不敢打扰到母亲的捕猎。
    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美洲豹不经常和人类打交道,又因为亚马逊雨林的广袤,想追踪这些动物的拍摄者也很难像非洲大草原上追踪狮群的拍摄者或孙德尔本斯三角洲里追踪孟加拉虎的拍摄者那样取得全方位的视角和无穷的机会,更不用说详细记录下一头美洲豹的家族树、探索明白它的日常活动、知晓它的爱恨情仇。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此时此刻这只狩猎完毕的美洲豹看起来很是疲惫,幼崽也在附近,或许它不会把猎物拖到更深的丛林里去用餐,假如把船开远点等等的话,会不会看到幼崽出来互动的场景呢?想到这里,游客们连连催促向导实施行动。要不是旅行社是正规旅行社,对和野生动物互动这一块有明确的规定,这些不缺钱的大爷们可能已经在盘算能不能直接雇车开到巢穴附近去和美洲豹一家来个偶遇了。
    何塞没法拒绝摇钱树的请求。
    他们开到更远的河面上去等待,望远镜一刻都没有放下来过。
    大概等了二十分钟左右,雌性美洲豹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也确实精疲力尽了,干脆蹲在灌木丛里大快朵颐起来,而始终在附近徘徊的幼崽也胆怯地探出了脑袋。
    “来了!”
    一个游客喊道。
    他们都看到了草叶的晃动。
    在长时间的观望过后,三只幼崽最终还是决定到外面探索世界,于是迈着小短腿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它们看着顶多只有一个月大,体型还不如小狗,但是个个都被喂得滚圆,走起路来就像三团毛茸茸的暗黄色小球。
    也难怪它们的母亲这么憔悴。
    正常美洲豹一胎产崽大多数是两只,少数时候也有三只、四只的,只是不一定都能养活。能把三只小家伙都养活,而且还养得这么好,雌性美洲豹无疑耗费了很大力气,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了。
    游客们几乎是欣喜若狂地看着幼崽投入到玩耍当中。
    一只小豹子盯上了鳄鱼尾巴,决定今天要跟这条尾巴决一死战,于是直接坐下来抱着它不撒手,张嘴就往上咬个不停,一边咬一边做出凶狠的表情,也不怕把奶牙崩断;在它身边不远处,另外一只小豹子后腿着地,前爪乱扑,追逐着母亲的尾巴,把这摇来晃去的东西当做逗猫棒,时不时还会因为扑得太用力而翻到在地。
    最后一只幼崽,也是体型最大的一只,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玩耍,只是安静地蹲在一旁,观察着附近的情形。尽管年纪尚幼,外形又跟小猫无异,看着却已经有了点威风,完全是母亲的缩小版。当它抬头估量地看向河道——看向游艇时,简直就像在跟望远镜后的人类对视一样。
    几乎是立刻地,游艇上的游客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此时此刻他们压根不知道这只幼崽将来会成为纪录片的常客,会成为美洲豹研究所钟情的对象,会成为亚马逊雨林旅游业的一个活地标,他们能做的一切只有惊叹地看着,看着它雾蒙蒙的眼睛和柔软的圆耳朵,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第248章
    安澜穿到这只幼崽身上有三个星期了。
    她刚穿过来的时候还很虚弱,眼睛都没睁开,全靠和两个兄弟姐妹挤在一起保存热量。起先她不太确定自己穿成了什么,只知道是某种猫科动物,后来听到母兽的咆哮声才算是揭开谜底。
    美洲豹,又被称为美洲虎,是除了狮和虎之外最大的猫科动物,日常食谱广到不可思议,从树懒到淡水龟,甚至是鳄鱼、森蚺,但凡在雨林里生活着的能喘气的不带毒的东西基本都在接受范围之内,差别只在于不同种群有不同种群的偏好。
    安澜所在种群的偏好是显而易见的。
    有一说一,她很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比母亲更喜欢蹲在河岸上“观赏”凯门鳄的美洲豹。
    即使没有捕猎需要,它都会像抱着金鱼缸不撒手的猫咪一样盯着河水,随着某条特别肥硕的鳄鱼的游动而左右摆头,一秒钟都挪不开眼睛。
    母亲无疑有一副好胃口,但她也有一身和好胃口相对应的高超狩猎技巧,十次出动有七次都能满载而归,保证了哺乳期内的食物补充,以此来为三只幼崽提供充足的乳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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