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有阿尔法狼在上面压着,儿子和女儿翻不出什么花来,现在没有阿尔法狼了,它们就理所当然地竞争了起来,并且竞争得很激烈。
    普通成员被迫做出选择:离开或是下水。
    在不断的结盟和斗争中,坡地狼群丧失了对领地边界的管控权,它们放弃了星原,放弃了鹰山,放弃了小松林,一路东退,直到半个月后贝塔母狼控制住局势,这种乱象才有所缓解。
    此时的狼群已经支离破碎。
    作为战败者,贝塔公狼只能带着配偶离开去寻找新领地,一些在交配权斗争中站错队的灰狼也不得不出走,加上先前就懒得理会争端干脆自己去闯天下的那些成员,这个曾经辉煌的庞大家族接近垮塌。
    坡地狼群的惨剧并不只对它们自己造成了影响。
    短时间内有大量灰狼从稳定状态转为游走状态,对周围四个狼群造成了安全性上的冲击,谷地狼群这边还好,只进来了两头,还都没熬住,死在了雪地里,其他小狼群就没这么幸运了。
    一头坡地灰狼在入侵东侧领地时杀死了赶来驱逐它的雄性阿尔法狼,另一头坡地灰狼在南方突入了养殖场,牧民在把它杀死后还不解恨,集结一群猎人对南侧领地进行了一次扫荡,并成功杀死了三头灰狼。
    连锁反应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远,最终滚到了眼下进入谷地领地的这头年轻公狼身上。
    父亲、母亲和哥哥都在枪口下丧生。
    作为唯一幸存下来的狼,而且还是头不到两岁的亚成年狼,没有家人支撑,也还没到找配偶的年纪,是绝对无法独自守下一片领地的。
    它只能去流浪。
    这头被研究员起名为“罗密欧”的小公狼于是在寒潮刚刚过去、气温还没彻底回暖的冰冷春日里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路。
    它在各个领地的边缘地带晃荡,运气好的时候能猎到野兔和小鹿,有时候甚至能捡到其他掠食者吃剩下的腐肉,但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只能饿肚子。
    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罗密欧学会了一头独狼应该有的生存技巧,特别是该如何应对狼群的技巧,也正因此才没有在屡次被驱逐时受到什么严重的致命伤。
    寒潮加上动荡,损失太惨烈了。
    当家庭成员不断死去时,大部分狼群在思考补强之前都会先进入一个类似“应激”的状态,灰狼们情绪沉郁,行事凶狠,保护欲空前强烈,碰到外来者常常会痛下杀手。
    罗密欧不得不谨慎。
    事实上,它在进入谷地领地时也是很谨慎的。
    时值正午时分,是许多狼群习惯集体睡眠的时间,它从南向北穿过河流踏上了谷地的草甸,搜索着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比如说——野兔。
    追踪和抓捕野兔对灰狼来说算是堂必修课,罗密欧小时候受过父母狼的言传身教,狩猎技巧并不算糟糕,至少抓只野兔肯定没问题,因此它在发现猎物之后立刻进入状态,先是压低身体,然后像根弹簧一样射了出去,边撒腿狂奔,边预判走位,防备着猎物的突然转向。
    这一套动作可以说是行云流水。
    面对强大的敌人,野兔无计可施,约莫半分钟后就被锁住脊柱,只能绝望地吸着鼻子,用后腿拼命乱蹬,做着无畏的挣扎。
    罗密欧轻而易举地终结了它的性命,叼着猎物左右看了看,不敢坐下来,只敢就这么站着撕扯皮毛和肉块,将能吃的部分全部风卷残云般吃进腹中。
    食物很鲜美,但它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也正是这份警惕使罗密欧在第一时间发现风中出现了一股不同于树木、不同于青草、不同于浆果也不同于野兔血肉的气味——
    同类的气味。
    它霍然抬头,只见有两头大狼正沿着林间被动物踩出来的小道缓慢地朝河边靠近,它们都抬着脑袋,鼻子翕动着,显然是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可能正是从兔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代表则杀戮的气息。
    领地的主人来了!
    罗密欧没有半点犹豫就把野兔剩下的部分丢在地上,甚至来不及清理自己沾了血和肉沫的前爪和嘴角,顶着一身血腥气就准备往来路折返。
    只要速度够快,及时地渡到河对面,大河就可以成为它自己和敌人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届时再从南侧领地想办法脱身就是了。
    可是计划这种东西……总是没有变化快。
    再怎么想罗密欧也不可能想到这两头灰狼竟然能跑得这么快,几乎上一秒钟它才刚从风中嗅到它们的气味,下一秒钟它们就已经出现在了土坡上,视线稍稍一转,就锁定了正准备扭身逃跑的入侵者。
    这个距离太近了。
    如果被追踪者越过河流时追踪者才赶到河边,那么它们就会有很大概率放弃追踪;但如果追踪者赶到河边时被追踪者还在游泳的话,这场追逐就有很大可能会继续进行下去。
    它也可以赌一赌。
    赌一赌因为河对面是南侧狼群的领地,这两头谷地灰狼不敢直接声势浩大地越过来,但万一赌输了呢?最坏最坏的结果,万一南侧狼群也加入到追逐中呢?
    到那时不就彻底完蛋了。
    罗密欧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跃入水中加大体力消耗和不确定性,而是飞快地沿着河岸逃跑,边跑边发出示弱的呜咽声。
    就这样跑出两百米,它回头一看,顿时傻了眼:
    这两头大狼还待在刚才那个土坡上,其中一只黑色的巨型公狼慢速地转着圈,似乎正在思考应当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比较合适;而那只白色母狼则显得更加悠闲,它甚至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自己的前臂。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没有狼追上来?
    作为一头两岁公狼,而且还是一头独狼,罗密欧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它最清楚领地保护是怎样一回事。
    入侵者必须避开任何被做过新标记的地点,避开任何丰饶的猎场,避开任何可能睡着灰狼的暂栖地,在繁殖季节尤其要避开狼穴,夏秋季节则要避开小狼……如果不遵守一些在狼世界里约定俗成的规则,硬要在有主人的领地里撒野,最后一定会落得悲惨的下场。
    事实上,哪怕一头独狼完全做到以上几点,进来时蹑手蹑脚,活动时宛若隐身,只要是有地主狼发现了,仍然会被驱逐,被重创,乃至杀死。
    可是这两头谷地灰狼好像并不急着干活。
    不管罗密欧怎么打量它们,都没有看到任何代表进攻欲望的前摇举动,从那些小动作和发出的轻叫里,它只接收到了惊奇、疑惑,仿佛还有点……喜悦(?)的情绪。
    片刻之后,狼嗥声响起来了。
    首先开始嗥叫的是白色母狼,隔了几秒钟之后,黑色公狼也加入了狼之歌,表达着它们共同的情绪和意愿。
    这是一支常常在冬日被唱起的歌。
    这是一支代表合作的歌。
    难道这是个想要吸收新鲜血液的狼群?
    罗密欧大吃一惊。
    在这个时间点上,它甚至没有想过要加入谷地狼群,满脑子里晃荡的只有希望能平平安安地这里撤出去,如果能再抓到点别的猎物填饱肚子就更好了,可是现在,情势由不得它不细想。
    说实话,没有独狼不愿意拥有家庭。
    尤其是像它这样被逼无奈背井离乡、而不是因为想要寻找配偶主动离开故乡的狼,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重新被一个家族接纳。
    长时间来罗密欧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但前期它年龄还有点小,不足以成为某些家族的狩猎主力,得到的比提供的多,而且大家都因为灾难反应激烈,久而久之,它就不想了。
    现在是机会来了吗?
    要不要就在这里安家呢?
    在罗密欧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它锐利的眼神柔和下来,绷紧的肌肉完全放松,爪子犹豫地在地上刨抓,身体姿态也不再表现出一副随时随地都要转身逃跑的样子。
    看到它的反应,两头大狼叫得更恳切了。
    几次长长的嗥叫之后,从山的那一侧传来了遥相呼应的狼嗥声,似乎是其他家庭成员终于赶上进度,用行动表达出了自己的支持,如此说来,这两头狼竟然是阿尔法狼……
    想到这一点,罗密欧的决心越发动摇。
    而在对面土坡上,安澜和诺亚几乎要心花怒放。
    此时此刻他们看着这头小公狼就像看着一块亮闪闪的金子一样,声音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语气要多哄骗有多哄骗,就差把“快来啊”三个字写在狼之歌里了。
    诺亚甚至还尝试了他从隔壁阿尔法那里学来的新招数,那就是从喉咙里发出不带攻击性的“唔”音。
    虽然听起来有点像狗叫,但这个声音却能很好地表达出一个友善信号,告诉入侵者它并没有遭到驱逐,也没有受到狼群的敌视,阿尔法狼盼着进一步交流,来弄清楚彼此的动向。
    小公狼迟迟没有回应。
    它的一只前爪半点在地上,虚虚地蹭着地面,大约是因为思考导致的,安澜不想把它吓跑,但诺亚认为是时候下一剂猛药了,于是冒着把狼惊走的风险往前走了十几步。
    这十几步果然让小公狼惊醒过来,眼看着前爪就要踩实在地上,还没等踩下去,就又被从诺亚喉咙里发出的呼唤声给吸引了注意力。
    好家伙。
    安澜忍不住想到。
    没看出来啊,你这头浓眉大眼的灰狼竟然也会搞这种步步蚕食让人放松警戒的戏码,看来以后狼群的招新工作都可以放出去了。
    不知怎么察觉到自己正在被腹诽,诺亚微微偏过头瞪了一眼,身体还不停歇地往前继续走,直到近到让小公狼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才最终停下。安澜也跟了过去。
    六十米。
    仍然不是一个可以面对面沟通的距离。
    不过诺亚的努力并非毫无效果,几秒钟之后,小公狼看了看脚下的草甸,又看了看安澜和诺亚,最终还是选择了坐下。
    这就很给面子了。
    而且从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它的倾向性。
    安澜眼前一亮,跟着它的动作也坐下来,就像当人类时接近小区里绝育好的流浪猫那样小心翼翼地缩短距离,生怕一次性缩得太快,把猫从跟前吓跑了。
    努力了足足五分钟,就在他们快要走到跟前时,小公狼可能是扛不住两头狼给的压力,也可能是暂时还不想加入狼群,突然从地上窜起来就朝更远的地方逃跑,留下两位阿尔法面面相觑。
    别跑啊!
    我的幼崽!
    安澜要是人类估计已经叫出声了。
    这就好比是要跑800米,结果跑到700米时摔了,成绩没合格,下回还得跑一次,真就是怎么绝望怎么来,悲愤得恨不得多吃三块鹿肉。
    诺亚也有点失落。
    好在这并不是阿尔法狼们最后一次在领地里看到这头小公狼。
    约莫是意识到谷地狼群对它的态度比较宽容,三天后小公狼又进来了一次,这次从草甸上捉走了一头小鹿。
    小鹿餐能顶很长时间饿,大概过了五天,狼群第三次碰到这头独狼,并且当时只隔着三十多米,还是对方先发现的他们,发现了却没有跑开,两只眼睛舒缓地眨巴着。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第六次碰面里。
    当时安澜正在给诺亚拔巡逻时扎进爪子里的木刺,一边拔一边用眼神大肆嘲笑,示意他这件事估计五年都过不去。
    就在她好不容易叼住的时候,一个清亮的代表提示“我在这”的嗥叫声忽然从几十米开外的下风口处响起,吓得她浑身一哆嗦,拔出来的刺又给扎了回去。
    诺亚嚎了一声。
    非常响亮的一个“唔”。
    听起来真的有点像那种大狗狗。
    这一声“唔”不仅让黑狼颜面尽失,还把刚刚发出嗥叫声的小公狼噎得一愣,好半天才又酝酿起那股气势来,多少有点抖地守在了……应该是它刚猎到的兔子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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