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布氏兄弟没有一茶匙的感情,当年就是兄弟三个把老父亲赶下台去、迫使小分队离群流浪。对于有宿怨的敌人,不落井下石已经算仁义,帮忙是肯定做不到的。因此她在短暂的衡量后就带着两个姐妹直奔核心领地,这才及时把破耳老母狮救下。
    眼下危机暂退,母狮们就有时间来解决族群问题了。
    西岸狮群剩下的成员是破耳母狮、黄眼母狮和一头断了犬齿的母狮,姑且叫它断牙母狮,对小分队姐妹,当年它们都是搂抱过、舔舐过和照看过的。尽管分开了近三年,安澜相信它们还能认出孩子们的气味,就像她认得出它们的气味一样。
    双方保持着一定距离,彼此打量着。
    最先行动的是黄眼母狮。
    它一定是认出了自己的孩子,顿时急切地叫了起来。面对母亲的呼唤,苏丽和尼奥塔没有丝毫犹豫地跑上前去。姐妹俩不是小狮子了,妈妈的前臂也早就抱不下了,但它们仍然紧紧地贴着黄眼母狮,不停摩挲着它的脖子,一刻也不愿意分开。
    比起姐妹俩受到的欢迎,安澜受到的就比较冷淡了。
    黄眼和断牙都和它蹭了脑袋,大意是还认得她是谁,也承认她的身份,接纳她为狮群的一份子。但破耳老母狮从头到尾只是凑近嗅了嗅,就在远处坐下,谨慎地评估着。
    它倒不是在表达敌意,只是在思考。
    安澜几乎可以看到在它脑海中碰撞的种种思绪:作为西岸母狮首领,破耳一定明白它们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没有地主雄狮庇护、没有足够血脉延续,随时随地都有覆灭的危险。
    野生动物的搏杀都是惨烈的、致命的,许多伤势根本等不到救援,等到了也没用。
    譬如刚才经过战斗区域时看到的布氏兄弟。
    金发雄狮布隆迪躺在枯枝上,进气少出气多。它的脊柱被入侵者咬断了,从腰背到后腿全部被血色覆盖,这种伤势太过严重,救援队来了也只会给它安乐死。兄弟布朗也没好到哪去,它本来就跛脚,现在另一条后腿看着也脱臼了,尾巴根上两个深深的牙印,下腹一片血糊,大概是被撕掉了关键部位,救不活了。
    两头雄狮在生命末期依靠在一起,地上有道长长的血痕,看着像是布朗在努力爬到兄弟身边。
    看到这种惨状,连安澜都有点不忍心。
    地主雄狮的下场也在一定程度上坚定了破耳母狮的立场,在数分钟的思索后,它终于走过来和她擦肩而过,皮毛刷着皮毛,露出一种友好的姿态。所幸它也不是全然冷淡,至少这天晚些时候,母亲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欢迎。破耳母狮每隔几分钟都要看看它,舔舔它,联想到双方的年龄,安澜甚至开始怀疑它们有没有更深层的亲戚关系,或者是阿姨,或者是母女。
    总而言之,小分队在西岸顺利地安了家。
    谨慎起见,无论安澜还是破耳都没有急于把两个狮群归拢,而是隔着五六百米分开生活,让母狮们先交流感情,让小狮子们先习惯彼此的气味。在首领的约束下,孩子们出现了一两次小摩擦,但都被化解了。
    尽管有一岁多的年龄差,分队小狮子们却不总是下风方。
    母群亚成年统共剩下四头,三雄一雌,显见是先前那头被套伤腿的没活下来,还另外折损了两头雄性。
    这群亚成年不光数量可怜,体态上看着也很可怜。几头两岁多的雄性看着都和一岁没什么两样,有的甚至还不如母狮肩膀高,唯一一头亚雌更是小得出奇。
    比体格更让人担心的是它们的神态。
    小分队亚成年对什么东西都很好奇,别说鬣狗花豹水牛角马,就是碰到犀牛它们都恨不得上去比一比。玩累了,只要一觉得饿,它们就会开始叫唤,唠叨个不停。母群亚成年和它们形成了鲜明对比,说是反向发展也不为过。这些小狮子总是表现出警惕、畏缩和忍耐,它们惯常抢食,而且相当凶暴。
    安澜就目睹过好几次抢食场景。
    三头母狮牢牢霸住最好的位置,在它们没吃饱前,任何想来分一杯羹的亚成年都会被吼,甚至是遭到猛烈攻击。这在从前是根本没发生过的事。而当亚成年终于能上桌时,个个都恨不得把猎物拖走,相互威吓、殴打是常有的事,逼急了还会真下死口。
    兄弟们抢不过母狮,亚雌抢不过兄弟们。
    某次狮群猎杀水牛,西岸狮子把猎物团团围住,只剩下一个最危险的位置。牛群不仅没离开,还站得很近,只有六七米远。小姑娘冒着被踩死或顶死的危险都要蹭到那个位置去埋头猛吃,让安澜看得胆战心惊。
    这种情况在两周后才得到改善。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可能是破罐子破摔,或者是病急乱投医,小姑娘在那天下午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分队狮群。当时狮子们刚刚抓到一头斑马,正齐齐上桌大快朵颐,尼奥塔离它最近,也最护食,一发现小姑娘就低吼起来。后者不敢再往前走,只是趴在草丛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眼巴巴地看着。
    总得让孩子吃饱饭。
    安澜在心里叹气,让出一个位置。
    从那天开始,被她起名为小不点的亚雌就像被分队收养了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已经没有妈妈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竟然再也没回过母群。小不点和其他亚成年一起玩耍、一起睡觉、一起学习狩猎,虽然总是有些瑟缩,却不知怎的被尼奥塔放在了心上。
    破耳母狮在远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
    它明白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过去能撕碎牛皮的指爪变得脆钝,过去能咬断脊柱的牙齿变得松动,过去能顶住外敌的身躯变得干枯。它对狮群的价值已不在于战斗,而在于贡献自己积攒了一生的经验和教训。
    它老了。
    但它体内还流着西岸狮子骄傲的血,它还没有穷尽,它还没有跨过死神的门,它必须亲眼看着改变,看着狮群重新繁荣起来,看着领地重新壮大起来,看着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变成勇敢坚韧的大狮子——哪怕没有雄狮。
    太阳总在西方落下,但到了夜里,燃烧的恒星也可以成为黑暗中不朽的希望。
    它日日夜夜盼着希望。
    现在希望来了。
    第21章
    保护区官网为小分队顺利回家专门拉了一条庆祝弹窗。
    这是一场罕见的零伤亡迁徙,不仅工作人员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世界各国的大猫迷们也都欢欣鼓舞、喜气洋洋。他们中有条件的当场开始排年假,准备直奔东非;没有条件的则选择打开专区,写下一条又一条祝福,盼着西岸狮群能一改先前的风雨飘摇,重新站稳脚跟、繁衍生息。
    程序员们日日为网站丝滑操碎心,向导们倒是很愉快,有些还见到了回头客。
    比方说当年的一家三口。
    上次是爸爸带儿女出来见世面,这回却是妹妹主动求着要来看“她最喜欢的小狮子”,哥哥在边上哼哼唧唧,半句反驳的话都没说。虽然向导一再表示图玛尼已经是个很大的大狮子了,但戴着八百米厚的滤镜,一个孩子看到的是个很炫酷很能打的毛茸茸,另一个看到的是个很亲切很友善的毛茸茸。
    全车唯一一个比孩子们更狂热的大概只有爸爸。
    他的眼睛从车子开出营地的第一秒就开始不得闲起来,时而盯着资深向导的定位仪,时而朝路边的灌木丛东张西望。等车开到一处开阔草原、远远地能看到西岸狮群时,他更是激动得把半个身体都探出了车外。
    向导数了数,一共十六头。“运气不错,今天全员都在了。”
    随着他们继续靠近,满地摊着的猫饼中就开始支起一对对耳朵来,有些狮子干脆翻身趴坐,甩着尾巴,打着哈欠,露出长长的尖牙。卧在狮群中间的是两头母狮首领,据向导所说,合群才刚刚没几周,现在它们俩还处于争夺话语权的时期——或者说是末期。
    过程可能是反复的,坎坷的,但结果几乎是注定的。
    年龄差距摆在那里,大狮子即使跑得赢对方也跑不赢岁月,更罔论还有实力差距的时候了。诚然其他狮群母狮首领不一定是狩猎主力,也不一定是最强大的个体,但图玛尼威望素著,又十分聪明,亚成年都在朝它靠拢。
    最近破耳母狮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地位动摇,在巡逻时主动落在了对方身后。眼看西岸的权力争斗即将迎来尾声,工作人员都感慨万千,颇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的体会。
    但孩子们才不管这么多。
    他们只知道自己最喜欢的狮子要成为“狮王”了。
    妹妹抓着绘本,爸爸抱着她,指着狮群,念着它们的名字。坐在后座的哥哥时不时就要努努嘴,嘟囔说他认错了,这一头明显是尼奥塔不是尼娅斯比。
    也不知道小男孩私下看了多少照片,竟然连一些诸如疤痕之类的小特征都说得出。母狮本来就比雄狮难认,许多游客说起雄性一套一套,说起雌性就会抓瞎,他年纪这么小竟然观察得这么仔细,认得也八九不离十,让向导颇为侧目。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妹妹只认得一头狮子,并且坚定地认为人家的名字是“圈圈”。她扒着车窗叫了几声,见狮子只是在抖耳朵,没有过来互动的意思,就忍不住露出点失落来。
    向导想了想,安慰道:“昨天晚上我们有看到狩猎,今天它们肯定都吃饱了,懒得动弹。早上还有报告说巴沙雄狮又在领地边缘活动,也有可能是要养精蓄锐。”
    “它们还在打?”爸爸惊讶地问,“可是这个狮群不是没有雄狮吗,我还以为上次只是不熟悉,慢慢地会接纳呢。保护区里这么多狮子,单个狮群没有雄狮保护可怎么行。”
    “我们也在观察。”向导苦笑。
    大部分工作人员都看好巴沙雄狮最终入主西岸,但这个时间可能需要三个月或者四个月,等待这波亚成年具备独立生存能力。两头巴沙狮子刚刚流露老态,战斗力不弱,而且巴沙狮群只有三头母狮,非常需要占领现在拥有七头成年母狮的西岸,不然兄弟两个自己都能为交配权打起来。
    除了客观因素之外,还有主观因素。
    在向导看来,巴沙兄弟俩都是非常自负的狮子,从出生开始就没遇到过大挫折。它们不会把上次的冲突看成拒绝,而可能会认为这是护崽反应(事实也相差无几)。再等一段时间,等亚成年可以自己狩猎,母狮子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
    但等啊等啊,等到亚雄毛领都快长完了,也没等到擦出爱情火花。
    向导说:“我们也看不透了。”
    爸爸疑惑:“难道是看不上它们?”
    向导都想叹气了:“总不能都没看上吧。”
    尽管同一狮群的母狮会在相差无几的时间发情,方便一起抚养幼崽,但一来不是所有母狮都会怀孕,二来也不是所有狮群都状况稳定,在部分地主雄狮流动性强的区域,或者领地冲突非常剧烈的区域,总有母狮还可以发情。
    基于这个原因,同群母狮对入侵者的态度可能会大不相同。有孩子要保护的更倾向于反抗,一些年轻的不带孩子的则可能顺应天性,冷眼旁观,等待决斗出更强大的雄狮。
    但过去四年,西岸都是同进同退的,连分出来的小分队也是同进同退的。工作人员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只要还有一头亚雄没养出,现在的西岸就不可能接纳新地主。
    他们愁白头发,狮子们自己却适应良好。
    图玛尼和破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离群巡逻,完全和雄狮没什么两样。一旦发现有入侵者活动的迹象,除了尼娅斯比留下照看幼崽,其他五头母狮都会行动起来,通过恐吓和战斗驱逐入侵者。西边小狮群跃跃欲试的雄狮差点有来无回,南边的巴沙被打得灰头土脸,东岸老雄狮根本当做世界上没有西岸这个地方,一时间领地里最大的问题竟然是疯狂繁衍的斑鬣狗。
    小分队的回归就像一针强心剂,把坠落边缘的狮群拉了回来。
    “……也许狮子们有自己的想法。”爸爸只好说道。
    “也许吧。”向导的目光落在图玛尼身上,“也许她想自己当狮王呢。”
    他开了个玩笑,却并不明白这个玩笑的价值。
    在接下来的数年里,保护区会迎来一场巨大的变革,超过十二个狮群牵扯其中,无论是正待星火燎原的西岸王朝,还是始终如日中天的平原帝国,亦或者是早已日薄西山的东岸狮群,都将被卷入这场旷日持久的领地争夺战。一茬又一茬年轻狮子被这些狮群输送出去,雄狮争夺狮群,雌狮挤压猎场,它们有的成为划过天空的流星,在昙花一现后快速消亡;有的则稳扎稳打,成为大草原上的不朽传奇。
    但那都是将来的事了。
    向导不知道,狮子们也不知道。
    此时此刻,安澜瘫倒在姐妹身边,回味着昨晚吃的那顿斑马肉。她边懒洋洋地用尾巴回应人类,边思考着该从哪里去找一头外形伟岸、性格稳定、最好还对幼崽比较友善的雄狮,给姐妹们解解闷,给狮群开开枝散散叶,间或去标记个领地什么的。
    有没有那种心无大志的雄狮,愿意接受这份待遇从优、包吃包住、靓女环绕的工作。不需要特别会做饭,甚至不需要特别能打,重点是要有个好基因,体格越大越好,毛发越旺越好,品貌越端正越好。
    她不能直接养成狮群中的亚成年,也看不上领地周围毛量还没老父亲一半多的个体,一时间竟然有些犯了难。
    思来想去,当苏丽凑过来和她贴贴时,安澜忽然灵机一动。
    她的目光穿越整个领地,落在了河边的树林。
    不……
    这种雄狮还是有的。
    眼下就有这么个银样镴枪头正杵在领地里睡大觉呢。
    第22章
    王子是头奇妙的雄狮。
    我们曾说过它从出生开始就和其他兄弟不一样,毛色是一个方面,性格也是一个方面。
    王子刚出生的时候,父亲林德雄狮正处于战斗力快速下滑的老年期,对很多事情都有心无力。或许是战士老去后需要时间默默怀念过去的辉煌,或许是每天都在被多年征战所造成的的暗伤隐痛困扰,林德兄弟总是表现出烦躁和严苛,没有一天向幼崽们施舍过慈爱。
    面对大家长的强势弹压,当年四头水坝亚雄各有各的应对方法。
    已经不幸遇难的老大喜欢和父亲对着干,两个小弟见到父亲就躲。王子既不像大哥一样有作为亲妈的母狮首领撑腰,也因为毛色不同,比不上两个小弟受关照,因此常在抵抗和逃避间拉扯,显得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到后来它干脆练就了嘴皮子功夫,反正你大哥要打架,我做兄弟的就要讲义气,逃跑是不可能逃跑的,参战也不可能参战的,就只能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作势欲扑、声援一下这个样子。
    等到四兄弟被马赫蒂赶出狮群,进入流浪生活,事情又变了变。
    水坝狮群环境再压抑,至少也是稳定的,有个地方睡,有口饭吃,出来流浪就完全不一样了。一开始四头亚雄浑浑噩噩,日子过得很差。它们都不太会做饭,常常忍饥挨饿,要么就是弄得一身伤。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反而激发出了狮子的凶性,在大哥带队第一次抢下鬣狗的食物后,王子骤然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忍耐了,过去被父亲压制的自信好像随着在抢劫上的如鱼得水又回到了它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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