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败寇,我当不起陛下的这一声称呼。”周琼打断她,仿佛已经从周粥的神色间猜到了她想说的话,不屑一顾道,“也不必与我叙什么往日温情。我可以很坦白地告诉你,我从头到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你母皇的信任,取得你的信任,好夺得皇位。”
    眼见着曾经那么可亲的一副温良面容,如今竟目生得还比不过陌路,周粥启唇却没能出声,倒是周琼还在兀自往下说着。
    “只可恨你母皇在位时,根基太稳,我无从下手,只能装出一副无心政务的模样,消除她的戒心。原还想着她自你之后,再没诞下过皇女,你又体弱多病,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你早夭之后,姊终妹及,也该轮到我了。那我等上几年,名正言顺地继位也无妨——呵,可谁想到,我一等再等,等来的却是你突然痊愈了!”
    周琼脸上的笑意逐渐扭曲,怨恨与不甘在她眼底交织成一片浑浊的暗光,她还在继续,话音变得尖利:“你知道吗?消息传来的那天晚上,我整宿都没有合眼!我恨自己怎么那么心软,不争不抢,以为等就可以等来皇位?我恨自己为什么只是庶出,连东平王一个皇子都比我更受母皇的青眼,给了他一块那么富饶的封地!”
    闻言的周粥默然良久,才艰涩地低声道:“我登基后不久,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其实并未彻底好转,于是留了一封诏书,藏在勤政殿的匾额后面……是要传位给你的遗诏。我一直记得你和我说过不喜欢忧国忧民,操心朝政,所以我很努力地想要再多活几年,却原来……”你一直在盼着我死。
    “那好啊!你现在就把那封诏书拿出来,传给我!”周琼霍地起身逼近,引得周粥身后的燕无二防备地握紧了刀鞘。
    周粥却一抬手,示意燕无二莫要上前,同样起身直视她:“已经毁去了。崇州案过后,我就下了决心,不能把江山交给你。”
    “哼,冠冕堂皇。什么病弱什么短寿,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你们母女两个的手段吗?”周琼讥诮地扯动嘴角,“你今夜筹谋的这些,不还是为了自己能在皇位上坐得更稳吗?”
    说来说去,总离不了皇位二字。周琼的执念已经太深了。
    周粥忽地兴味索然起来,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抱着最后一丝窃盼,问她:“假如今夜赢的是你,你会杀了我吗?小姨……”
    “不会。”周琼答得很干脆,双臂交抱在身前,语调刻毒,“我没必要杀一个毒入骨髓的将死之人。留着你驾崩后我再继位,才省得有些自诩忠臣的人嚼舌根。现在我虽然输了,但奈何桥边,说不定也还能等到你。”
    “赤凰竭和心酉草吗?”
    周粥此言一出,周琼面上那始终倨傲的笑意终于犹如久旱的大地层层皲裂开来,变得无比丑陋!
    “你——你早就知道了?!你从回宫起的身体不适也都是装的?!”
    周粥大限将至,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哪里用得着装?只是她此刻也不愿再多解释什么:“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让冯老太医替你下毒的?她始终没有成婚,甚至没有还在世的家人。”
    “哈,原来陛下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周琼抿唇半晌,忽地仰头大笑了三声,肩头抖动得厉害,末了才用循循相授的语气道,“我没有拿任何人和事胁迫她,是她自己想毒杀你。我不过是用了点法子不着痕迹地把心酉草的存在,透露给了她。”
    “她想杀我?”周粥不解地重复。
    周琼挑眉,不着痕迹地又靠近了半步:“太医院当年那个徐医正与冯太医同出一门,师妹爱慕师兄,师兄却另有眷属,很常见的戏码。冯太医要杀你,是为了给她的师兄报仇。他自尽时留了一封遗书,自陈医术不精,无力回天,只能以死谢罪,请求你母皇宽恕他妻女就在你九岁病重的那年。”
    “可他没必要死啊,就算治不好我,母皇也不会——”
    “你母皇当时关心则乱,天子当久了,那些问罪陪葬之流的话气急时难免冲口而出,自己不当回事儿,却不代表谨小慎微的臣子会不放在心上啊。当年徐医正也算是大周的杏林圣手,束手无策本就羞愤,又恐累及家人,一时想不开自尽了也能理解。”周琼说着,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只是谁知道,他才刚死不久,你母皇就请了一朵皇族传下的灵花出来。你好端端地活了下来,冯太医的好师兄却就这么不值当地死了,像个笑话似的——这要换了我是她,我也得起杀心啊。”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周粥攒紧了眉,一时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哦,对了,先帝后虽然确实有些积劳成疾,忧思过重,但没几年就病重到英年早逝,我想多多少少应该也有这位冯老太医的推波助澜吧。”
    周琼却好似在乘胜追击般,视线犹如一条毒蛇缠上她的脖颈,说出的话令周粥不由胸口一窒!
    “陛下!”燕无二急忙上前横臂虚扶在她身后。
    对上燕无二忧心的眼神,周粥微扯了下嘴角示意自己无事:“走吧。”
    周琼喊住她:“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琼花殿就此封宫。”周粥转过身也能背对她,“终其一生,你都不得再踏出半步。”
    身后传来周琼的一声轻笑:“到头来还是狠不下心,妇人之仁。不过既然陛下肯留我一命,作为回报,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必。”
    “关于你的沈侍君——也不必吗?”
    周粥的脚步一顿,她心底明镜似的,并不认为周琼一个醉心权势的凡人可以得知什么神仙的辛密,可事涉沈长青,再怎么谨慎都是不够的。
    “你说吧。”于是她呼出一口压在心口的浊气,神色尽量默然地回过身。
    周琼瞥向燕无二:“此事我只说与你一人听。”
    “这不行!”燕无二登时急了,“陛下千万别——”
    “怕什么?!”周琼截口打断他,冷笑,“你们押本王回来时,浑身上上下下不都搜过了?连根簪子都没给本王留!”
    “你——”
    燕无二嘴拙,被她这么一堵哪里还驳得出话来,周粥安抚地拍拍他握在刀鞘上的手,淡笑道:“无妨。阿燕,你先出去吧。”
    自打得了那个南斗司命星君梦中相授死期,日子过一日便少一日,时辰过一刻就少一刻,周粥本以为自己会活在终日凄惶的恐惧与自怜里,可实际上却没有。她比自己预想中的要坦然许多,得灵花续命这么多年里,她得了知己,得了忠臣,高坐过明堂,也行走过世间,甚至还寻到了自己一生所爱,已经赚到了——现在把那一缕先天灵气还回去给人家,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不在乎是今夜就寝后长眠不醒,还是在兵变中不慎闪失,只要所谋达成,左右都是一句“天子驾崩”终了,无甚不同。
    燕无二见周粥这一声嘱令音调虽低,神色却是不容二话的,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殿内,与其他几名侍卫一道守在院中,一瞬不瞬地盯着里头情况。
    周琼也不在意他的视线,兀自笑道:“你果然很在意他啊。可今晚这么凶险的一局,他怎么不在你身边?”
    “有什么话,直接说吧。”周粥心中莫名有些浮躁,不想与她绕弯子。
    “沈长青那种修士在你身边这么久,你就没想过要长生吗?”周琼突然问。
    周粥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什么?”
    “从前我总觉得那些修士神神道道的,都是故弄玄虚,说什么周氏先祖曾是巫灵族人,我也没太放在心上。可自从那回在宫中见识了沈长青的几分本事,我忽然就起了兴趣——于是我遍寻海内修士,找到了个走丹道的,从他那里弄到了颗炼化过的五百年狐妖内丹。”周琼慢条斯理地说着,抬手到眼前端详着自己手背,“别说,服下之后还真有些作用。那修士还说,只要妖丹一日在我体内不耗尽力量,我就一日不会死,哪怕重伤濒死,那玩意也能救我一命。”
    周粥的双眸微微睁大,她这才发现周琼那些细微处的异常,年近三十,保养再是得宜,一双手也不可能比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还细嫩,整个面上哪怕眯眼笑起来,也没有一丝皱纹。
    “所以啊,你要是把我软禁在这宫里,恐怕等这琼花殿都塌了,我都还活着。呵,我周琼怎么可能甘心在这宫里当个被世人渐渐遗忘的活死人!”周琼的神色逐渐介乎森然与疯狂之间,“还好,那修士在妖丹里埋了一道咒,只要我不想再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了,无聊了,就念动咒诀,轰的一声——什么痛苦都没有……”
    “你疯了!”周粥大惊,几乎立刻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我周琼就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哈哈哈——”
    周琼双唇极快地张合出一串听不清的咒语,同时追上前一大步,想用双手牢牢箍住周粥同归于尽!
    可周粥却压根没打算逃,口中高喊着示警,整个人已反应极快地反朝她猛扑过去,拽着人一起砸进通往后堂的帘内!
    “外边的人快跑——”
    “趴下!”
    “轰!”
    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像一支利箭直接穿透耳鼓,仿佛有整座火药库被炸毁,卷着烈焰的光柱直冲云霄,自光柱向外倾泻的妖力摧枯拉朽,顷刻间就将琼花殿无数的砖石瓦木全部碾作了齑粉!
    爆炸带来的冲击将守在院内的一干人等全部掀出去打了个好几个翻,才远近不一地重重摔回地面,个个都头晕目眩耳中轰鸣不止,胳膊腿折上几处也是在所难免,但总算都还觉察得到痛苦,便是保住了性命!
    出事时,燕无二的第一反应不是往后退而是往里冲!
    一迎上那妖丹自爆的力量,他身上的铠甲眨眼间分崩离析,整个人被卷上了半空!亏得他轻功卓绝,摔下来时还是摔了个头破血流,五脏六腑都好似要被震出身体,赤膊上还有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烧伤!
    “陛下!”
    他扶着裂开一般痛的额头,也不知凭什么力气就地一滚又站了起来,还想往光柱中心冲。但双腿却很快被人一左一右给抱住了,低眼是同样满脸血污,狼狈不堪的两个侍卫。
    “放开我!陛下还在里面——”
    “那里头危险……不能去!”
    燕无二目眦欲裂地踢开最先开口那个:“闭嘴!要不是陛下把周琼往殿里头扑,我们现在还活着吗?!就是死也要把陛下救出来!”
    被踢开的那个也不挣扎,受了这一脚闷哼着,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般仰倒在地上,像垂死的鱼,带着哭腔大喊。
    “可这么大的爆炸,陛下……陛下早就没了啊!”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连呻吟声都被众人咽进了肚里。
    燕无二踉跄了一下跪在地上无声地呜咽。他自幼双亲都死在战场上,是先帝后领他进宫中抚养,与周粥一同长大,从未想过分离。自懂事起,燕无二就在心中暗暗发誓,这辈子永远都要像块盾牌一样护在周粥的身前,一步不退。
    唯一可能的天人永别,也只是他死,她活着……
    “燕统领,你快看!是陛下——”
    不知是谁叫破音似的大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片废墟扬起的灰色尘土深处,有一团青光正缓缓自地面升起,双目紧闭,昏迷着的周粥就被裹在那一团光晕中,鬓发有些散乱,裙摆上也不知沾染的是自己的血污,还是爆体而亡的周琼的。
    “是陛下!陛下还活着!”
    一时间,动弹不得的便在原地热泪盈眶地欢呼,能爬起来的,则相互扶持着朝那团光晕落地的方向艰难靠近。
    “别乱动!虽然我很想把你剖了,但不完整的尸体我可不要啊——”离得更远的百里墨此刻也已经灰头土脸地跑了过来,把挣扎着还想起来的燕无二一把又摁回了地上,“我去!”
    百里墨跑进废墟近前时,周粥正好被青光护着安然落了地。他把她扶坐起来,那青光就像是耗尽了力气般重新缩做一小点,周粥的心口上转了半圈后就没入其间不见了。
    “咳……”与此同时,周粥呛咳着清醒过来,眼中尽是迷茫。
    方才生死关头,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归宿没想要避,只是怕殃及殿外无辜,奋力一扑将周琼带往殿阁的更深处。本以为会被炸得惨不忍睹,却不料眼前忽地青光大炽,整个人就在剧烈的震荡中失去了意识。
    是沈长青留在本命醋里的元神冲出来护住了她!
    “沈长青——”周粥顾不上浑身酸疼,心里咯噔一下,忙把那“坠子”从领口翻出来捧在手里察看,上边果然多出了道裂痕!
    结果那本命醋居然开口说话了:“吾没事。”
    “你听到它说话了吗?”周粥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扭头问百里墨。后者眼角微抽地抬手指了指她另一侧:“是他在说话。”
    双手被一只大掌包裹着紧握住,周粥愣了一下,看向那只手的主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梗在喉间,一时竟不知该喜该悲。
    “怎么回事?!不是炸完了吗?!”
    而就在众人都以为今夜最大的惊险过去时,先是地上细碎的瓦砾发出不安地颤栗,接着连片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不是爆炸!是地动——”
    顷刻间,如天折地裂的震响声仿佛淹没了世间的一切,尘土木瓦四面飞集,房屋梁椽如落叶般纷落!
    亏得周琼之前那一炸,琼花殿附近都被夷为平地,没什么可掉下来砸伤人的,可这喘息也不过须臾,脚下的地面就开始毫无预兆地断裂、塌陷!
    “陛下小心!”
    燕无二此番奋不顾身地扑过来,非但没遭殃,还因祸得福地进到了沈长青施术的范围内,被青色浮光一道带起升至半空。
    然而入目所见,却叫人生不出一丝劫后余生之喜。
    地动不过持续了短短数息,便已是颓垣裂屋,满目疮痍。宫内几座倾摇,震压冲击,蹂踏至死者,掩埋者无数,宫外房舍崩塌,多少阖家团圆成了生离死别——
    周粥死死地盯着皇城内外的景象,想要嘶吼却发不出一个字音,眼眶生疼想要恸哭,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是我……是因为我还活着……那个神仙说过,天命就是如此,拦不住,躲过了一劫就要用旁的劫来偿……”
    天边风雷涌动,本应盖过周粥的话音,可沈长青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陡然一凛。她果然是什么都知道了。而此情此景,也确如她所言,是大道自行在为即将偏离的部分做出的修正。
    他为救一人,本也只想以一己来担,大道却偏要还在这十万人家的身上!
    凭什么?
    “大道为何只能是任由劫雷降世令凡界生灵涂炭,而不是滋养万物令秋菊与春桃同绽?大道是谁定下的?是天,还是我们这些神?”
    虚境中青帝的质问忽地窜入脑海,耳边充斥着凡人在这场无妄之灾过后的嘶声哭喊与痛苦呻吟,他的神思在城内一扫而过,有父母在大梁压下时把孩子护在了身下,有腿脚不便逃不动的老人还保持着最后将儿女推出屋外的姿势,有恋人至死紧扣十指没有松开……
    三界之内,比起身负法力的妖仙神魔,这些凡人有如蝼蚁,经不起任何一方施为的殃及池鱼。可短暂的无声与绝望过后,第一个人徒手刨开了砖瓦,一声婴儿的啼哭从下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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