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抬起头,一束光穿过?书籍的缝隙,照进她杏目之中。
    严静姝借着这?束微光,小心翼翼地又往书架外看去。
    那青年一袭白衣,发?如垂瀑,“他”此刻背对着严静姝,看不清神情?,可是严静姝仍能看出“他”站得很直,如山间翠竹。
    不知为何?,严静姝忽然想?到谢知秋。
    她从未见过?那个?年长她三岁的“谢家女”,但是她记得她曾经写过?——
    吾慕苍竹,立竿笔直,风催之不折风骨。
    眼前的青年明明是个?男子,但“他”身上有种清冷的气质,这?让严静姝觉得,“他”和传说中的冰美人谢知秋,好像是一类人。
    此刻,外面的人还?在对话——
    严仲一怔,道:“这?不一样,你很有才华,若能教好你,将来必是栋梁之材。而我的女儿,我很清楚,她并没有多少特殊之处,且是女子,多半只是玩玩而已,不必太过?在意。”
    谢知秋稍滞,说:“先生连看都没有看过?,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为好。”
    说着,她上前一步,将桌上自己?的两篇文章收了起来。
    “忘忧,你这?是……?”
    严仲诧异。
    谢知秋回答:“我觉得先生今日?还?是不要想?太多书院里的事为好,请恕学生告辞。文章的事,若是先生还?愿意指点,我改日?再来叨扰。”
    谢知秋顿了顿,又问:“先生既然邀我到家中,莫非先生这?些日?子,其实有改变以前独来独往的作?风,收一两个?弟子的心思?”
    严仲错愕。
    他是有这?个?意思,但还?没有向谢知秋开口,没想?到倒是对方先提起了。
    虽然对方一言不合就将文章收走的行为有点不尊师重道了,但严仲倒不讨厌有脾气的小子,还?是觉得不指点对方可惜,便点了头,道:“算是有一些吧,不过?我还?没想?好,你可有意拜我为师?”
    谢知秋摇摇头。
    她不卑不亢地道:“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适合先生的弟子,不过?,世上或许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我倒认为先生所?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是何?意?”
    谢知秋指指桌上那张簪花小楷写的策论,道:“先生何?不仔细看看这?个??若是读过?,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
    谢知秋走后,严仲的同僚回来,对这?“萧寻初”竟敢对先生摆脸大吃一惊,心说果然是个?纨绔少爷,脾气和秦皓那样的好学生还?是有些不同的。
    不久,同僚也告辞归去。
    客人都离开后,书房里只剩下?严仲一个?人。
    说实话,从萧寻初离开后,他就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太明白对方对他说的话,也不明白萧寻初为什?么会对他看不看女儿的文章有那样的反应。
    实际上,严仲之前并未多么关注这?个?小女儿。
    一来,他已经有两个?儿子,教养两个?大儿子还?来不及,分不了多少心思给小女儿。
    二?来,他认为大丈夫不该管妇孺之事,女儿也不是儿子,将来用不着出人头地,还?是交给母亲教导比较好。
    在他这?个?印象中,这?个?小女儿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平时?喜欢布娃娃,最?常做的事就是跟着她母亲缝缝补补做针线活,性格还?有点腼腆,实在丢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普通得很。
    所?以,他自不认为这?样一个?小姑娘能写出什?么出彩的东西来。
    不过?,既然“萧寻初”表现得那么古怪,他疑惑之下?,姑且还?是拿起这?篇文章一读。
    谁知这?一读,严仲就愣住了。
    严静姝是严仲的女儿,困于家中少有外出,能获取的信息有限。
    是以,她平日?里读的多是严仲书房里的书,听的多是父亲的思想?言论,就连对写作?的理解,也多来自父亲点评其他学生卷子时?的教导。
    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可是,她一落笔,写出来的内容,简直就像将自己?的想?法?、依照父亲喜欢的风格雕刻而成。
    这?么多年来,读过?成百上千的文章,严仲居然还?从未见过?有谁能写得如此合他心意。
    当然,十四岁的半大小孩,又是初回写作?,笔触难免有生涩幼稚之处,可即使是严仲,也明白不该在这?种地方对严静姝过?于苛刻。
    要知道他过?往心思都放在两个?年长的儿子身上,几乎没怎么教导过?这?个?小女儿,连她究竟是何?时?学了这?么多、又是从何?处学来的技巧都不知道,她能写成这?样,已经非常出人意料。尤其是此文字里行间皆是诚意,乃是真心而为,严静姝不必参加科考,也不会学那些举子钻研考试技巧,写出来的内容倒比她那两个?绞尽脑汁挤字、满心考试成绩的兄长,要来得自然真诚,犹如未经打磨的璞玉。
    严仲哪里想?得到自己?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儿,竟写得出这?样的一篇文章?
    他举在手中,看得呆住,总算明白萧寻初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什?么意思。
    不知多久。
    “爹爹。”
    忽然,一声怯生生的低唤,唤回了他的神智。
    严仲一抬头,才发?现严静姝不知何?时?到了他面前。
    “姝儿。”
    严仲愣愣地喊了声女儿的小名,态度倒比平时?温和。
    他问:“你何?时?来的?”
    严静姝回答:“我、我刚刚才进来,可能是爹爹太入神了,才没听见吧”
    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久停,看向父亲手中文卷,羞涩地问:“这?篇小论是我昨晚写的,爹爹觉得……我写得如何??”
    严仲略略出神,口中道:“很好,写得很好……”
    他与女儿交流得少,对她有点生疏。
    如果这?篇文章是与严静姝一般年纪的男孩所?写,他一定会欣慰地拍对方的肩膀,夸对方是难得的经世之才。
    可是现在写出来的却是他女儿,他以前根本没想?过?女人会写出这?样的文章,再想?自己?的女儿竟然不能入仕,一时?百味交杂,想?要夸夸她,都不知从哪里开始夸起。
    反而是严静姝忐忑地问他:“爹爹觉得,这?文章可有什?么需要改进之处?将来,我想?写得更好些。”
    严仲回过?神。
    “有,有的。”
    他想?了想?,对严静姝招招手,道:“你过?来,有几个?地方有小问题,我详细给你说说。”
    严静姝点头,乖乖跑过?去,站到父亲身边。
    严仲单手持卷,细细给她讲解起来。
    *
    数日?后。
    谢知秋虽婉拒了严仲将自己?收作?学生的想?法?,但严仲为人刚正,倒不至于因此就不再给她建议。
    于是,过?了两日?,谢知秋又受邀再次来到严府,将上回没有评完的卷子评完。
    中间,严仲有事再次离席。
    谢知秋留在书房中等待,倏然,她听到书架后响起一个?小小的女声道——
    “萧、萧公子。”
    谢知秋惊讶地循声看去,没想?到书房里还?有别人,而且听声音是年轻女孩。
    以严家的家庭结构,在严家能发?出这?样声音的,多半只有严先生的小女儿。
    谢知秋一顿。
    她知道严家家风严肃,以严先生的性情?,大概不会允许女儿与外男独处。
    谢知秋猜测多半是偶然被困在这?里了,将心比心,如果是她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大抵苦恼。
    于是她将手中书一合,友善道:“我去寻严先生,现在附近没有人,严小姐趁此机会离开吧。”
    言罢,谢知秋抬步要走。
    “等、等等!”
    但她还?未走远,已被对方喊住。
    严静姝上回的确是被困在书房里了,但这?回并非如此。这?一回,她是得知“萧寻初”今日?会来,特意守在这?里的。
    厚重的大书架后,严静姝满面通红,紧张得满手是汗。
    她是积攒了很久的勇气,才敢冒险找这?么一次机会、来与萧寻初搭话的。若是被父亲发?现,非得打断她的腿不可。
    可是有一句话,她无论如何?都想?对对方说。
    严静姝细细地出声道:“萧公子,上回多谢你,在我父亲面前,替我说话。”
    第五十四章
    谢知秋一怔, 方知原来上回?这姑娘就在书房了。
    她淡淡道?:“无妨,举手之劳。”
    她眼睫一垂,说:“学习的机会难得, 我年幼之时?, 也曾有人为我举荐。相比之下,我帮你?的, 不算什么。”
    严静姝不解谢知秋话中之意。
    她出神地望着室中男子。
    在她眼中, 此刻站在父亲书房中的萧寻初, 是?个比她稍大几岁的年轻异性,眉目清俊,白?衣如霜, 一身?气质如寒山暮雪, 缥缈如云,不似人间中人。
    可是?,偏偏是?这样一个外表淡漠的人, 居然愿意为她劝说父亲,明明知道?她是?个女孩子,仍愿意夸赞她文?章写得好。
    严静姝以前从未遇见这样的男子。
    尽管她认识的异性本来就不多, 但也能觉察到?,这个“萧寻初”与?众不同。
    说来奇怪,严静姝明明以前没见过这个人, 却莫名觉得“他”的文?字风格、“他”的气场,还有“他”给人的印象都并不陌生, 仿佛她本应在哪里了解过似的。
    严静姝的面颊慢慢红了。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对“他”的情感。
    这似乎是?一种特殊的情愫, 感激有之, 仰慕有之,但除此之外, 似乎还有别的情感,像淡淡的茉莉香,细闻甜蜜,可闻得久了,胸口又微微疼痛,有些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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