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童感兴趣地拿在手中把玩了半天,问:“你这怎么想到的?怎么做的?”
    萧寻初正要回答。
    这时,一个学谕模样的男人走进斋室里,环顾四周,问:“萧寻初是谁?”
    萧寻初被打断讨论,主动回头应道:“是我,怎么了?”
    学谕是书院中负责协助先生教学的学官,一般都没什么功名,在书院中地位也一般。
    这个学谕尤是。
    这人瞧着有些穷酸,常着褐衣、穿草鞋,总低着头,长发总遮住脸,说话也少。
    他似乎在白原书院待了很久,因为踏实勤快,平常有好几个先生都喜欢用他,不过他却甚少与学生有交集,存在感不高。
    只听他简明扼要道:“王先生寻你过去。”
    学谕话音刚落,一群学童皆是取笑道:“萧兄,你又犯了什么错,这下连脾气最好的王先生都要找你了!”
    少年一副困意未散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想了想,却想不出来,道:“不太清楚,过去问问就知道了。”
    言罢,他没要回自己的木人,只转头对学谕道:“我这就过去。”
    说完,他便慢悠悠地往先生舍房去了。
    待萧寻初离开,这群学童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一人道:“来!大家都猜猜萧兄这回被先生骂多久能回来!”
    “我猜两个时辰!”
    “那我猜到傍晚!”
    众人正嘻嘻哈哈地打赌,忽然,最后一个学童话音未落,却见那缄默学谕毫无预兆地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下子逼得极近。
    “——!”
    学生们顿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吵闹。
    这学谕平日给人阴沉的印象,虽说不像个有出息的人,但毕竟是个成年学官,学生们还是有些怕他,见他过来不敢吭声。
    谁知,他倒不是来抓他们言行规范的,反而一下将视线集中在小学童手中那个萧寻初留下的木人上。
    他颇有兴趣地从学生手里拿过木人,细细端详。
    他问:“这是你自己做的?”
    那学童懵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学谕在跟他说话,回答:“不、不是,是萧寻初做的。”
    学童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学谕看着怪怪的,他将萧兄的名字说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对方惹上麻烦,早知道说是捡的不就好了?
    然而,那学谕倒拿着木人看得专注,口中自言自语道:“不错……手用得不错……不过……”
    只是过了一会儿,那学谕望向萧寻初离开的方向,又想到什么似的摇摇头。
    他将木人还到学童手上,将有些受惊的学生们抛到脑后,自顾自离开了。
    *
    与此同时,萧寻初正往先生的院舍去。
    他知道自己被先生唤去,十有八/九要挨训,可却不太紧张,反倒在经过荷塘边时,发现春季的柳枝长得不错,便随手折下一条,拿在手里边玩边走。
    不过,他走到中途才发觉,自己平时罚站罚得多,但被叫来内院却少,他不大熟来这边的路,经过几次又弯又拐的长廊,已经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他沿途没碰上人,也问不了路,又向前走了一段,没见到王先生的院舍,倒看见这花园的小亭里晾了一幅未干的书法,书法最末小小提了一个潇洒飘逸的“甄”字。
    白原书院里只有一位姓甄的先生,那便是鼎鼎大名的学士甄奕。
    原来他七弯八拐,没找到王先生,倒闯进了甄先生的院舍。
    萧寻初步调一顿。
    甄奕先生现下是白原书院中最德高望重的学者,是不教他们这些初学小学的学童的。故而,就算萧寻初的父亲算是名将,他也久闻对方大名,但从未真与对方说过话,算不认识。
    萧寻初见状,本想退出去再寻别路,但他转念一想,这书法墨迹未干,说明甄先生人未走远,或许就在附近。
    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瞎转,又找不到人问路,与其像没头苍蝇一般到处跑,不如直接问问甄先生。传闻甄先生为人友善,他只是误闯问个路,应该不算冒犯。
    如此一想,萧寻初便往深处走去。
    他沿着长廊靠窗而行,一边玩着手里的柳条,一边往窗口张望,找寻甄先生的身影。
    小院深邃,落花映入池塘。
    甄先生生活朴素,在书院中少用仆从,一路无人,四下无声。
    忽然,在经过一小舍时,萧寻初听到里面传来围棋落子之声。
    他早听闻甄奕夫妇二人都是棋痴,平日甚爱对弈。
    说来也巧,他以往干什么都懒洋洋的,但对下棋还有几分兴趣,平时在家里也和兄长一起下。
    萧寻初闻声,以为或许是甄先生在里面,便举目往屋内望去——
    一树桃花之下,窗棂半掩。
    只见小室之中,木质棋具摆在正中央,室中并无他人,唯有一杏裙少女端坐于其中。
    她两指夹着黑子,正在钻研棋盘中的棋势。
    听到声响,少女转头望来,萧寻初倏然对上一双黝黑的明眸。
    只见那少女之眸静如秋夜平湖,似雨水洗过的暮色,无悲无喜,却说不出的清亮灵性,有如沐月灵珠。
    萧寻初手中的柳条掉到地上,身体猛然后退两步,却撞到窗框上,痛得他“啊”了一声。
    萧寻初没想到会见到一个女孩子。
    他家中只有兄弟二人,平常亲戚走动也少,他几乎没怎么见过年龄相仿的女孩,不等他自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已忽地慌了神。
    一时间,他脑海中只疯狂窜出“男女有别,礼不亲授”、“男女八岁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封建礼教,他平常压根不觉得不遵守院规乱闯是什么大事,这一刻却突然后悔起来,顿有一种偷窥女孩被发现的窘迫。
    而且不知为何,一见对方的脸,他就突然说不出话了,不如说连直视都不好意思,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满面通红,连剧痛的后脑勺也顾不得。
    这一刻,他已经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了——
    谢知秋。
    这个称呼出现在脑海中。
    外人没法知道太多深闺姑娘的事,但他先前也听说过名士甄奕收了个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女孩作弟子。
    这件事实在稀奇,甄先生在学生中口碑又很好,他们在外面的书斋内已经议论过很多轮了。
    他知道很多同窗都异常好奇谢小姐的长相,还有人起过偷溜进内舍看看的念头,只是学正管得严,这种计划大多夭折,他们中途就都被抓住赶回去了。
    萧寻初之前也并非完全没见过谢小姐,偶尔有几次,他在花园和书斋外瞥到过谢小姐的身影,只是对方多戴帷帽,根本看不清楚。
    可此刻,对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眼前,两人不过一窗之隔。
    萧寻初慌乱至极,自觉犯错,本想道歉,可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道:“你手上那一子应该落在东五南十一路,十五步内,必斩敌之大龙。”
    谢小姐闻言一顿,低下头,真依他所言去看棋盘。
    萧寻初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理,只觉得莫名想在对方面前表现一下。以往他与其他同窗之间玩闹也会有争强好胜的情况,可今日似与先前不同。
    他不是想赢对方,只是想表现得自己很聪明。
    可是过了一会儿,谢小姐皱起眉头,淡淡地反驳:“不,走东四南十二路更好,棋更活。”
    萧寻初下意识地争辩道:“东五南十一路赢得比较快,局势也比较稳。”
    “不,这样走有破绽,会死局。”
    “可以的,我有方法,必能活棋。”
    “不行。”
    “可以。”
    两人一来一往,居然吵了起来。
    谢知秋看似清冷,实则要强,她平日里就听多了什么男子学东西快过女子、男子思考更为理性的论调,这个时候莫名其妙有个少年跑来和她较量棋术,她当即便起了好胜之心。
    谢知秋一定,将手中黑子放回棋碗中,将两碗一调,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道:“你进来,我和你下完这局。”
    第十一章
    两刻钟后,谢知秋手执白子落盘,杀得落花流水,区区十二手之内,便堵死黑子所有活气。
    谢知秋收手放在膝上,后背挺得笔直,闭目淡然道:“你输了。”
    萧寻初出神地垂首盯着棋盘,好像尚沉浸这一局棋中。
    谢知秋偏头看对方的反应。
    两人先前争吵过,她担心对方会恼羞成怒,在心里斟酌着应对方法。
    然而,约莫半刻钟后,面前那少年抬起头,脸上竟全是豁然开朗的笑意!
    “好厉害!”
    他毫不吝啬夸赞。
    少年看向谢知秋,嘴角弯弯带笑,一双桃花眸睁得清亮,眼底有明光熠熠。
    他道:“原来还有这种思路,我完全没有想到!你棋下得真好!”
    谢知秋看着对方率直的笑脸一怔,倒不知该作何反应。
    原来这人跟她吵归跟她吵,却并不是个输不起的人。
    谢知秋肩膀一松,原本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
    那少年还饶有兴致地钻研着棋局,他说:“若是先前我先下在这里的话……不,这样的话,你从侧面进攻仍是无活路,那若是走这里……”
    谢知秋见他想得专注,没有打扰,反正这一局棋也下完了,她就自顾自转到一旁,低头取了书看。
    萧寻初本在研究那盘棋,由于太过投入,全然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原本来这里的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谢小姐的模样倏忽又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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