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江南名士打扮的儒生,淡淡道:“感谢谁,都没用,要感谢就得感谢孔方兄!”
    “孔方兄?”
    儒生道:“外圆内孔方,世人为此狂。若无一文日,白骨尘飞扬。谢大人能逢凶化吉,当然要感谢钱了!”
    谢芝华见来人正是江南名儒宋狂生,此人出了名的臭脾气,说话还得罪人,不过越是如此,人们对他愈发忍让,反而显得他们度量大,因此在江南文人圈子里很是吃得开,不知谁手贱,把他也邀请了过来。
    “原来是宋先生,能莅临寒舍,谢某可是受宠若惊啊!”
    宋狂生哈哈一笑,“非也,我是不请自来。谢大人今日有喜,特意来套杯酒吃。”说罢,来到谢芝华身前,从怀中掏出一文钱,放在谢芝华手中,众人之中,有人揶揄道,“从来都听说,宋狂生一毛不拔,今日谢大人能收到这一文钱,可算是惊喜啊!”
    宋狂生道:“素闻碧水楼佳肴美味,名冠江南,尤其是河豚,更是天下一绝。今日,不用太多,给我上十碗吧!”
    那人道:“哟呵,一文钱,还点餐了。”
    谢芝华哈哈大笑,“那是没问题,来碧水楼,若不上河豚,岂不是白来一趟?”
    众人纷纷叫好。
    要知道,在江南,能吃到河豚并不难,毕竟他们都是官宦、商贾,这点财力还是有的。但是要吃到碧水楼的河豚,那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据说,碧水楼的河豚,是从玄武湖单独划出一部分水域单独饲养,又请来江南名厨,辅以十几种药材,熬制三个时辰而成,味道鲜美,嫩而不腻,所有吃过的人,都对此赞不绝口,今日转运使大人大发善心,众人岂能不开心?
    有人道:“有请转运使大人讲话!”
    谢芝华来到大厅中央,端起一杯酒,朗声道:“十几年前,我还在京城候缺之时,日子窘迫,于是也不顾斯文,在天坛门口摆摊卖字,那时日子,真是一个苦字难以形容。当时,有个算命的说,我这一生太顺,不过会在四十二岁时,有一个劫,若能躲过去,自此仕途通畅,平步青云,起初我还以为他是个江湖骗子,谁料后来果真如他所言,先进都察院,又成了江南转运使,有了今天的地位。而这次被冤枉,差点丢了性命,如此算来,今年刚好四十二岁,有时候,也不得不感慨,一切都是命啊!”
    众人道:“大人躲过一劫,自此可要飞黄腾达,到时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共患难的兄弟们!”
    谢芝华心中冷笑,这句话要是半月之前,你们来说,兴许我还会当你是兄弟,如今看我无事了,才站出来马后炮,不过,口中却道,“全靠诸位兄弟抬举!今夜,本官宴请宾客,江南官场、名利场,有人来了,也有人没来。有人带来了厚礼,也有人空手而来,本官都一一记在心中。谢某不是食古不化之人,懂得知恩图报,本官还要在江南带上几年,接下来,咱们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的是呢!”
    这句话,说得极为露骨。
    大庭广众,宴请宾客,公然索贿,谢芝华算是独一份了!
    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本来他资产雄厚,可是先前出事,在京城花了将近百万两银子,中间又被范小刀讹了六十多万两,现在他手中也没有多少钱了,不但如此,京城那边还欠了一大笔债,别的债主他可以拖着,但是京城的债,不能拖。
    那可是决定他命运的人。
    所以,当宣判无罪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搞钱。
    都想来尝尝碧水楼的河豚,可是这顿饭,并不便宜!
    谢芝华道,“我敬诸位一杯!”
    众人齐齐举杯,共饮一杯酒。
    接下来,众人轮流向谢芝华敬酒,作为主人,他坐在主位上,每上前一位,管事就在旁边念出礼单,“江南望族郑家家主郑青峰,白银万两,金条十根,特来向谢大人祝贺!”
    谢芝华闻言,嘴角带笑,“郑兄,敬你一杯!”
    举一杯酒,一饮而尽。
    “松江知县陶万里,赠银百两,松江特产黄花鱼百斤,来向大人祝贺!”
    谢芝华听到礼单如此单薄,迟迟不肯举杯,陶万里满头大汗,“下官祝大人洪福齐天!”
    谢芝华嗯了一声,端起酒杯,嘴唇微微碰杯,浅尝辄止,陶万里也知道礼金有些寒酸,连又补充道,“大人,下官在松江还有良田百顷,本想一并送给大人,只是来得匆忙,没能带来,容下官几日,便送过来。”
    良田百顷,按当今市价,少说也得两万两银,谢芝华这才道:“多谢陶知县了!”
    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一瞧,没有万两银子,怕是连跟谢芝华喝酒的资格都没有,于是有些人临时加礼单,也有人没带东西,只能空口许诺,心中却懊恼不已,闲的没事,非要捧热脸,早知道要这么费银子,还不如称病在家呢。
    也有人头铁,不喝就不喝,死活就不肯多拿银子。
    谢芝华虽然面上别说,心中却早已忌恨。
    轮到宋狂生,管事道:“江南名士宋狂生,礼金一文,向大人祝贺!”
    宋狂生拿着牙签,一边剔牙,一边道:“河豚味道不错,不过酒却差了点品味。不过,花了一文钱,能吃到这么多,这钱,花得确实值!但是,谢大人,在下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也实在拿不出钱来,明日还约了朋友去秦淮河喝花酒,要不你把先前那一文,退还给我?”
    谢芝华脸都绿了。
    白吃白喝,还把钱要回去,你特么都好意思开口,关键还是一文钱。
    谢芝华在江南横行无忌,就连徐亭也没放在眼中,可偏偏对这位宋狂生,却不敢招惹,一来他名声大,甚至在京城官场的一些大佬,都是他的拥趸,自己拿他没有办法;二来,他偏偏嘴又臭,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写文章骂人,骂就骂吧,偏偏有些人捧臭脚,花钱刊印他的文章,这些年来,被他骂过的人,没几个有好下场。
    谢芝华也不敢得罪他。
    听到这番话,谢芝华哈哈一笑,命管事取来一锭金子,递给宋狂生,道:“宋先生若嫌弃酒差,在下还私藏了一些陈年花雕,明日就派人送到府上。”
    宋狂生笑道:“懂事!我敬你一杯!”
    谢芝华干笑连连,“哪里,我敬宋先生三杯!”
    说罢,替宋狂生斟酒,一口气连喝了三杯。
    宋狂生见谢芝华如此给面子,抹了抹嘴,道:“本来,我还寻思,等喝完酒,回去写篇文章,好好的骂你一骂,可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篇文章,我怕是写不出来了!”
    谢芝华连道:“多谢宋先生不杀之恩!”
    宋狂生拿了金子,又饮了一碗酒,大笑而去,留下其余人面面相觑。
    敢情做了一辈子官,做了一辈子生意,还不如一个穷酸书生。
    不过,他们没有考虑到的是,这位宋狂生,也不是一般的穷酸,人家也是上面有人罩着,否则这种脾气,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轮到范小刀、赵行敬酒了。
    管事认识这二人,若不是他们,谢大人也不会有此一劫,所以介绍二人时,声音也变得阴阳怪气,“江南六扇门总捕头赵行、副总捕头范小刀,前来为谢大人敬酒!”
    两人没有礼金,自然也不用报了。
    众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纷纷屏息凝神,望向二人。
    范小刀来到谢芝华身前,端起酒杯,“恭贺谢大人,躲过一劫,若有下次,希望老天开开眼!”
    谢芝华也不给他好脸色,邀请他来之时,已经暗下决心,要在众人面前,好好羞辱一下二人,以报这些日子来的仇,他沉着脸,“范小刀,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范小刀笑道:“这段时间,我几乎天天见你,何时见我跪过?”
    第302章 正是河豚欲上时
    谢芝华冷笑连连。
    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就连钦差大臣都奈何不了他,今日之后,众人也都认清了,在金陵城到底是谁说了算。范小刀这家伙,先害他被软禁,又从他这里敲诈了六十万两银子,今天若不好好收拾你,以后谁还会将他谢芝华放在眼中?想到此,他暗下决心,既然你范小刀想找死,那就干脆成全你。
    他缓缓起身,端着酒杯,来到范小刀身前,将一杯酒倒在范小刀头上,口中却道:“夜里风大,不小心把酒洒了。”
    这一举动,出乎众人预料,他们都不敢出声,满是惊愕的看着谢芝华。
    谢芝华连将酒杯放下,伸手帮范小刀整理一下衣服,“弄脏范捕头的衣衫,不如让在下赔你一件!”
    范小刀却毫不动怒,他缓缓道:“弄湿了我衣服,并不打紧,不过若是弄脏了我给大人准备的小礼物,怕是罪过要大了!”
    谢芝华闻言一愣,你还会送礼?难道这小子认清形势,脑袋也开窍了?莫非是前不久,范小刀从这里拿走的那些银票?如今看本官重新掌权,心中幡然悔悟,要把拿了老子的钱给还回来不成?
    想到此,他神色稍缓和,“我倒要看看,你给本官准备的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范小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宝贝不敢当,却是一封价值连城的书信。”
    谢芝华打量着信封,只觉得有些眼熟,接了过来,看到信纸,竟跟自己府上的一模一样,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打开书信,刚看到抬头,原本脸上挂着的笑意,立刻僵住了。
    众人不明所以,都注视着转运使大人,看都他这副表情,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谢芝华整个人如同坠入万丈冰窖。
    这上面的字,他每个都认识,可是如今看来,却似一支支利箭,从信纸上扑面而来,字字如刺刀一般,插入他的心中。
    他的手不断的颤抖,短短几页纸,如山岳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谢芝华颤颤巍巍道:“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中?”
    范小刀微微笑道:“太子听说你无罪释放,对此深表宽慰,于是托人带来这封书信,还捎了几句话,说谢大人尽职尽责,勤勉忠勇,是个当官的好材料,这江南转运使的位子,非你莫属!”
    一些不明所以的人听到,没有看清形势,拍着马屁道:“那是当然,整个江南,除了谢大人,又有谁能担得起江南转运使的位子?”
    谢芝华听在耳中,却如同针扎一般。
    冷汗淋漓。
    这封信……这封信,怎么会在太子手中?
    范小刀接着道:“不得不说,谢大人的字,颇有几分大家之风。但信里面的内容嘛,咳咳……”
    谢芝华呆若木鸡。
    整个人三魂六魄,如同丢失了一般,愣愣得站在了原地。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有人忍不住好奇,凑了过来,目光放在那封信上,谢芝华神思不再此处,也没有阻拦,那人看了一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几步,捂着肚子道:“今晚吃坏了肚子,诸位我先撤了!”
    有人道:“刘大人,还有几道主菜没上呢,急什么!”
    那人道:“人有三急,先行告退一步。”
    范小刀伸手在谢芝华眼前晃了几下,“谢大人?谢大人?”
    谢芝华这才反应过来,满脸颓色,整个人踉踉跄跄,走了几步,道:“诸位先用餐,我身体抱恙,去书房稍作歇息便回!”管家见状,连忙搀扶着走路都成问题的谢芝华,离开了大堂。
    其余人也都不明所以。
    刚才还意气风发的转运使大人,怎么看了一封信,变得失魂落魄,到底信中写得是什么内容?疑惑的目光,都注视在范小刀身上,想要从他身上,打探出一些消息,范小刀笑道:“没什么,一封家书而已!”他摆了摆手,冲那些歌姬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丝竹管弦乐起。
    但是众人却都没有了饮酒作乐的心思。
    倒是赵行,自己斟了一杯酒,缓缓倒入口中,“有钱真好,都懂得如此享受!”
    越是如此,众人愈发好奇。
    “小范大人,那封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范小刀两手一摊,“又不是写给我的,我怎么知道?”
    其余人也不知道该留下,还是该继续。
    范小刀道:“这么丰盛的一顿饭,诸位又是花了大把银子,若不吃回来,岂不亏死?”
    众人一听,也对,于是又是觥筹交错。
    还有人觉得河豚味道鲜美,道:“让后厨再做几分河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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