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掩面回过?府,三弟已然离去,原本光耀的府中只剩下叶垒一个人,他躲在那曾经煊赫一时的府门?之前,几次想要上前去,心中却不可避免地恐慌着。
    ——他的亲人,被?他连累至此,真的能够相信他不曾叛国吗?
    他不敢知晓答案。
    乌莽一共放了他十次,第十次临行之前,他忽而问:“皇室如此待你,你难道不想取而?代之?”
    可他仍旧摇摆不定。
    这一次他在燕州遇见了当初遣来的叶氏亲军,偌大一支军队,在北军腹地同他们激战之后,只活下来十八个人,还不敢表露身份,整日东躲西藏,在幽云河附近寻找主帅的尸身。
    从他们口中,他得知了当初援兵迟迟未至的真相。
    恨意冲昏头?脑,当日夜里,他们屠了常氏满门。
    为怕被?官府追捕,他便借了云游刚刚归家的公子常照的身份。
    常照那弱视的乳母晚一日到家,他下手?时迟疑一瞬,没舍得杀这位老人,便假意扮演,与她?一同生?活,学着常照去书院读书。
    他此时尚未下定决心,只好将自己埋入书本当中,寻得一时清静。
    他少时随三弟读过书,兵书?更是看过?无数卷,叶老将军本是儒将,子侄亦是,几年过?去,居然小有所成。
    随后汴都传来消息,承明?皇太子泠在上元之夜遇刺身亡,皇帝随之崩逝。
    平城中绝非只有刘昀一个守将,怎能将他的罪行瞒得密不透风?皇帝既然心虚地没有治他们阖家之罪,怎会不知当日之事?
    乌莽的言语又在耳边响起,说权力总是这样冷漠和?无情,只要有利统治,君王怎会在意这微不足道的牺牲!
    而?太子泠,亦死在了他们波诡云谲的斗争之中。
    年幼的新帝登基,甚至将刘昀召回了汴都,这些年他在边境没有寻到杀刘昀的机会,等他在汴都得到重用,或将更难——新帝知不知晓他的真面目?他已不在乎了,这些年他想得清清楚楚,此事涉及边境诸将的归顺与否、涉及天家颜面,就算帝王知晓,也绝不可能、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父亲的错误的!
    可那些盘旋在幽云河上、不肯消散的亡灵呢?那些变成血红云朵笼罩边境,化为风雨吹向世人的人们呢?他每到夜里便会噩梦连连,耳边塞满他们家眷对自己的咒骂。
    他骑马奔袭,越过?几乎成为心魔的幽云河,同乌莽定下了交易。
    不要紧,等取得天下、向王室复仇之后,与北方蛮人的帐,不愁算不清楚。
    与外邦多年的血仇,不如背后捅来的一刀更痛。
    ……背后的一刀。
    北疆多晴日,晒得幽云河发出沉沉的腥气,他半张脸拖在地上,砂砾、碎肉、尸骨,迟缓地路过?每一寸肌肤,那时候恨意几乎抵消箭矢加身的痛楚——援兵!援兵!援兵!他们为了一己?私欲,竟能害他到如此地步!
    “呃啊——”
    常照双目猩红,猛地自梦中清醒过?来,牢房如同往日一般寂静幽暗,却多了一抹微不可闻的香气。
    常照缓缓地抬起头?来,眯起眼?睛,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些。
    宋瑶风在他面前蹲下来,将一朵鲜红的月季花放到了他的手?中。
    “宫中月季种得不多,我走遍了许多个宫苑,才寻到这一朵。”
    常照感觉自己在忍不住地打颤,他想开口说一句“你怎么会来”,却又觉得徒劳——宋瑶风既然带了这朵月季花来瞧他,必定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初次进京的时候,他还那么年少,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粉雕玉琢的天家公主,她?有一双晶亮的眼?睛。
    若非看见?她?,他也不愿在那群世家子弟面前显露、射出那一箭。
    离京之前,公主赠了他一朵月季。
    那朵花也是这样的红色。
    常照攥紧了手中的花,没有抬头?,也不敢说话,宋瑶风站起身来,言语中带了一丝哀情:“你撺掇戾帝滥杀,害死了皇后的兄长,害死了我视如手?足的贵妃,还有幽州和?汴都两地苦苦抵御外敌的兵士……有太多人因你而?死,无论如何,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都该以命相抵。”
    她?转过?身去,沉默地等了一会儿,只觉双眼?生?痛,却理解了他不敢抬头的情怯。
    他不愿意见?叶垒,不想抬头?看她?,大抵是一样的心情罢。
    宋瑶风轻声问:“你……当真没有话对?我说吗?”
    又过?了许久,她?才听见?常照沙哑的声音:“……与皇后娘娘的赌约,是她?赢了。”
    “什么?”
    常照依旧垂着头?,一字一句地道:“她赢了,我束手?就擒便是,不过?……能否请殿下告知,他们预备……以何罪名杀我?”
    宋瑶风伸手?拭去了抑制不住的眼?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叛国。”
    常照的声音抖了一下:“叛国……叛国者?,是谁?”
    “是残害叶氏满门的刘昀和?常暮,陛下已经下令,去了他们的一切官衔,以叛国罪载入史册。”
    常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宋瑶风继续道:“是……常暮那个为祸乡里、横行霸道的公子常照,你要保的十八个人都是叶氏残军,功过?相抵,无罪可论。”
    听完她?的话,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叛国者?,自然是常照……同旁人、同叶氏,没有丝毫关系。”
    他直身跪下,深深地叩首道:“臣……遥谢陛下和?娘娘,许臣带着这张假面游街。”
    宋瑶风再难以按捺,疾步离去,走出牢门?,她?还能听见?常照在身后殷殷的反复确信:“叛国之人,是常照!只有这一个人!”
    她?倚着牢门?,为他安心:“……是,只有他一个人。”
    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常照才缓缓张开手?指,那朵月季花因为被他攥得太紧,已破裂为芬芳浓艳的残片,如同满手不能洗净的鲜血。
    他苦笑了一声,如见?珍宝一般重新攥紧了拳,倚在墙壁上,断断续续地唱起一首幽州人常唱的《不归歌》。
    “平乱去,去不归;金器行,去不归;幽云没,去不归;血成河,去不归!将士揖别去不归,年来春去……复春归。”
    第107章 目窕心与(三)
    汴都野郊外有一座低矮的山坡。
    不同于庄严肃穆的皇家陵墓,它极为平凡,山道上野草稀疏,只有山顶墓园边种了几棵凌云的高木。
    落薇并非初次来到这里——刚结识周雪初的时候,周雪初从江南跟着她回汴都,先带她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座山是我祖父买下来的,山上葬了他许多朋友,每到清明?,祖父和祖母常常念叨这里,所以我和兄长?每次来汴都,都要来为他们拜祭。”
    宋泠握着她的手,与她一同路过高高矮矮的墓碑。
    这些墓碑历经三?朝,风吹雨打,几乎看不清墓主人的姓名,墓园中凌云木却依旧繁盛,为他们撑起了一大片阴凉的树荫。
    落薇站在这些墓碑之前,心下只觉凄恻。
    人活一世,轰轰烈烈地争过、抢过、爱过、恨过,浓墨重彩,不能尽述,然而?死后,终归只是这黄土一抔。
    相伴在侧的只有长久的寂静,和穿过树叶的微风。
    宋澜将人世间最后一颗“衰兰”留在了乾方殿最显眼的案上,柏森森拿到之后,终于不必再取宋泠的血为落薇做药引,在他一番努力之下,她体内余毒被清理?殆尽,再不复从前呼吸急促、久病不愈的痛苦了。
    “当日你得知中毒之后,为何这么平静?”
    柏森森忽而在她身后问:“你和灵晔都很平静,在大河前辞别宋澜,亦是决绝——当初我并未寻出解毒之法,也直白告知过你若再殚心竭虑,恐有?性命之虞。”
    若知自己?不久于世,为何还?要拼尽全力地走下去?为何还?能笃定自己一定会赢、丝毫不顾惜后果?
    落薇与宋泠对视了一眼,沉吟道:“……我想把我相信的东西证明给天下人看。”
    “利益之下、人心之下,世间仍有?虚无缥缈的情谊、通行于世的道理?,倘若施恩,就能得到好报;倘若作恶,必将受到天谴。真相大白于世的那一日,世人会称赞美丽高洁的品质,鄙夷卑劣恶毒的心思,我想做……让我觉得快乐和正确的事情。”
    宋泠与她十指相扣,重复着当初在许州宴山居化寺中的誓言:“我们年少之时,立誓要澄清寰宇、教化万民,使海内富足平静、海外四境归一,使百姓不受饥饿、灾病、战乱之苦,臣下免遭颠沛、远谪、不逢其时之祸……有?朝一日,大道如青天,内有名臣、外有永将,复先辈盛世平章。”
    支撑她在所有的亲人弃世后不曾自绝的、支撑他在沦落乌涂时不曾自弃的,除却愿为彼此?牺牲的情爱,还?有?这些年少的、天真的、不能弃绝的理?想。
    宋瑶风擦拭着面前新立的无字碑,笑着道:“我从前没有?这样的理?想,只希望亲人都在、朋友永不零落,大家一起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地生活……后来我才发觉,这些微渺的愿望,原来比浩大的更难一些。”
    周楚吟席地而?坐,弹起一首孤清的曲子,是邱放和陆沆曾在东山上唱过的《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首曲子在醉间吟唱之时,仿似还?带了志不得抒的凄怆,如今被他重弹一遍,虽然仍旧孤清,却安详平静,将忧愁的疏狂染上了些展望“江南好”的希冀。
    后来林间下了一场雨,幸得那几棵高木庇佑,众人躲闪及时,只是湿了衣角。
    落薇伸手接住了一颗迸溅的雨滴。
    “这是一场经年的大雨……无论你我怎样小心,还?是免不得……被雨水淋湿。”
    下山之后,周楚吟告辞回江南隐居,沿河顺流而下;柏森森追着周雪初离京而?去,继续投身他们的“江湖”,不知是北上还是回西南去了。
    宋瑶风近日在京中督办了个女?子书学,不仅授文,更要授武。
    邱雪雨虽是文官之女?,可娘亲却自幼习武,故而才能在当年的追捕中活下来,她本欲北上从军,做个幽州常见的女?将军。如今被宋瑶风劝阻,便决定?留下教授武艺,暂且做了个她身侧的女?官。
    张素无请辞出宫,与裴郗一同去了西京洛阳,整理?书卷。
    朝兰则统辖宫人,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掌事——她是玉随云少时在徽州收养的孤女?,少时伤过神智,心智单纯澄澈。
    后落薇身侧无人时,玉随云思来想去,唯觉得她最放心。
    宫变涤荡了一批又一批心思迥异的人,唯独她如同一颗露水一般,永远晶莹剔透、天真?不知愁。
    燃烛楼的地宫被石块填满、永恒封死,仿佛不曾存在过。常照秋后问斩,此间拒绝任何人的探望,死时十分坦然,含笑看天。
    转眼又是一年上元节。
    自天狩三?年之后,皇太子千秋节变为殒命日,城中禁绝盛典,少闻礼炮声。今岁汴都得保,新帝登基,终于放开禁令,让汴都的上元重新热闹了一回。
    “宣宁元初,万岁节,上元佳夜,圣天子赐酺三?日,昼夜不禁。走百病,闹花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今日夜宴,宫门?不禁,百官去后,一匹白马随着轿辇,一路出了明?光门?。
    落薇卸了钗环首饰,着民间常有?的粉纱甘棠裙,宋泠则穿了有缠枝暗纹的白色襕衫,将马顺手拴在道旁树上之后,两人双手紧扣,穿过如织的人潮。
    失而?复得的棠花佩玉在她腰间好端端地悬着,一切都仿佛不曾发生?过。
    朱雀前街悬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灯,落薇跟着他一路小跑,忽而?在一棵古树下瞧见一盏走马灯。
    她心中一跳,不由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那盏走马灯,心跳如擂鼓。不过她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那盏走马灯依旧慢悠悠地转着,只有?垂下的红穗在风中飘拂。
    “薇薇——”
    落薇回过神来,恰好在面前售卖铜镜的摊前瞧见自己?的脸——她已经不是少女?模样,但?双颊微晕,瞳孔有?神,唇角带着情不自禁的、明亮的笑容。
    “快些,别叫他们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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