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来积攒之势终于烈火燎原,朝中风雨倒悬,典刑寺人?满为患,早朝上争吵怒骂声不绝于耳。
    众人?猜测,这是皇帝对众人的一个试探,毕竟他即位时太过仓促,未得诸侯上表、百官拥戴,于是借机筛选,想要除去有贰心之人。
    另有人?猜,今上为政之风向来如此,从?前不过是有太师和皇后大势,不得表露罢了,今后侍奉应肃、道路以目,想来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史称此事为“双凤大祭案”,然无论何种猜测,人?皆默认,小昭帝这般执着于问罪公卿,绝非是对母亲、对妻子?的哀恋,而?是难以压抑的猜忌之心——他要借此案,叫众人?彻底倒向自己。
    于是许澹等人上书的折子无人阅览,堆在乾方殿中积灰。台谏缄口之后,朝中众人?醉心于玩弄权术、向皇帝表明心意的勾心斗角之中,随意拉出?一人?,酒肆间大谈的皆是阴谋、背叛、设计、离间。
    夏初,天下第一道人?、曾为承明皇太子祝祷的紫微老道忽而?现身?金陵城中的映日?山上,称自己夜观天象,见帝星晦暗,隐失其辉。
    他施法拨开迷障,发觉竟有天煞孤星借了东来紫气,伪装帝星,如今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想来不日?便有星辰携火坠地,真正的帝星将归位九天。
    听闻帝都中的皇帝听闻之后大怒,先后往应天府派了许多兵将,就是没有寻到?老道的下落。
    不过早在追捕这老道之前,金陵城中便已日?日?增兵,市井民众也不知道为何汴都源源不断地遣兵将来到?金陵城,他们好似在寻找什么人,但自始至终一无所获。
    六月,关中以北有流民?来到?了汴都城下,沉溺在安平中太久的京都子?民?,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将乱的世道。
    落薇坐在小舟的窗前,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宋澜已经上钩,将守军拨至大河沿岸城池中搜寻你我,我们手中的江南军队,终于已全数集结于汴都周遭,按理说,我们只消宋澜一个疏忽,便能尽快动手,在不伤及城中百姓的前提下直取禁中,可是……”
    叶亭宴苦笑了一声:“我也不曾料到,常照竟能将宋澜怂恿到?这个地步,今年中原大旱,我们再不动手,只怕宋澜激愤之下还会做出?别的举动。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流言和观星一事,确实是我们的手笔,可是它远比我们设想中更加顺利,顺利得让我有些?心慌。”
    小舟一晃,他伸手护住面前棋盘上的棋子?,落薇则长长地“嗯”了一声:“这其中定然少不了常照的推波助澜,虽说他将宋澜的朝局搅成了这个样子?,可难道他就心甘情愿地帮助我们、不求回报?”
    叶亭宴隔着眼睛上蒙的白纱落下一子?:“六月廿日?,兵困马乏,虽说我不爱冒险,但不能再等了,与他见招拆招就是。若再等下去,中原动乱,就不好收拾了。”
    他话音刚落,周楚吟便推门而?入,沉着面色将手中的信往案前一搁。
    落薇捡起来看了一眼,也不禁变了脸色。
    “六月初三日?,燕老将军病逝一事忽然泄露,北境三部星夜列军三十?万,陈兵幽州天门关前,燕军虽精悍,人?数却远远不及,安国将军连发了三封军报,请汴都增援。”
    周楚吟念罢了,又?道:“闻讯之后,宋澜召回大河上下军队,集结汴都大营军十?万,赶赴幽州驰援,今日?他下了诏令,命各地公侯筹措粮草军械,共同击之。”
    叶亭宴立即问道:“领兵的是谁?”
    周楚吟道:“汴都老将隋骁与逝去的李逢将军长子?共同领军。”
    “那?倒……”
    “可是,”周楚吟一字一句地道,“常照请命为军师,与他们一起去了北境。”
    落薇脸色大变,抬手一拍,棋局被毁,棋子?纷纷落地,如碎玉入壶。
    “原来……是这样!”
    第100章 君山焚尽(二)
    这一场战争来得又急又快,不过十日之久,驰援大?军尚未到达,边境便增发急报两封。
    这些年来宋澜对于全心依附皇后的燕家军始终有一两分顾忌之心,有意无意地通过增派将领、削减军饷等方式瓦解着燕军的势力。
    当初燕氏父子离京北上时,大?军尚有十万,这些年来因各类诏令,大?军减了半数,燕家不得违背皇令,只得尽心尽力?地训练这剩余的五万军队。
    他治下严明尽心,五万人的军队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久而久之,汴都便对北境的边防愈加放心,先后不下十个将领被遣入北境,企图分兵权。
    燕老将军容下了一些骁勇善战之将,而只顾贪图军功、甚至贪污粮饷的小人,则被他想办法?处理了不少?——当初燕琅杀王丰世后回京请罪,便是在燕老将军默许下所为。
    今年京中?多事,又逢中?原大?旱,燕琅年初时便冒着谋反的嫌疑私下增募兵士两万,又甘愿担着不孝的罪名,死死扣着燕老将军的死讯,未为他治大?丧,此举就是担忧北境诸部得知?消息会趁虚而入。
    谁也不知道这个消息究竟是如何走?漏了出去。
    周楚吟将一张军防图铺在桌上,图上遍插着北军的旗帜。
    一侧的柏森森递了一杯凉茶给他,周楚吟接过一饮而尽,他嗓音微哑,不知?是因为暑热还是心急。
    “小燕这些年来的布防,对付北军,原是绰绰有余。北方诸部虽比西韶地域广,骑兵又强悍,但北方诸部中?最强大?的兀儿回、查哈里、厄真三部,因利益争执不休,鲜少?能凝聚一心。这些年来,扰边之战多是由一部主导,是而从未成功夺我大胤的一寸土地。”
    落薇接口道:“三部之间的龃龉始终是兵家大?忌,上次三部联合兴兵,还是靖和年初的宛城之战,那时我将燕氏遣往幽州,不过三月便破了联军。此后,我又派了许多细作出境,在塞北草原上离间三部的关系,但是……”
    “是我疏忽了,总以?为此计已成?,现?在想来,三部这些年来破裂的和谈,极有可能是他们故意做给我们看的。厄真部从十多年前,便源源不断地往我朝派遣细作,有一些深藏禁宫之中?,连我和阿棠都查不出来。”她苦笑?一声?,“三十万军队……是他们?举国力?兴兵,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小燕未料到此事,自然猝不及防。”
    周楚吟低头瞧着那张布防图:“燕军五万兵士,虽是精兵,可对上数倍敌军,太过冒险。汴都遣去驰援的军队,虽号称有十万之众,可是否足数尚不能论,汴都大?营这些年来疏于练兵,只能说是聊胜于无,纵是星夜驰援,也未必能增援多少?,况且常照在军中?,恐怕会想尽办法拖延进军。”
    柏森森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那此去领兵,岂不是苦差?怪不得听闻汴都中?人纷纷推辞,最后只得叫老将挂帅,常照在这种时候自请为军师……”
    落薇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虽是华族人,但已为厄真部所用,正是他们?最大?的细作,我虽发信要小燕提防,可若是常照拖着军队迟滞于路中?,我也无能为力?。况且数月之前,我与?他在丰乐楼打赌,他说若此局不胜,他要杀宋澜、杀我与阿棠,后——”
    她?忽然起身,拔了身侧的短剑直指汴都:“屠汴都全城。”
    叶亭宴沉默良久,此时终于开口,他摩挲着手边那条原本用于蒙眼的白纱,缓缓地道:“方才,我一直在想……军报中说三部攻势猛烈,是举国力?兴兵,可以?三十万之众猛攻幽州,不似他们?寻常的用兵方略。”
    他拈住落薇的手?,带着她手中的剑偏了几分,剑尖从幽州向西滑去,越过阴山山脉下行,沿着大河中游一路往南,过长安,停在了汴都之上。
    落薇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厄真部在靖和元年换了新的大君,名为乌莽,我出关见过他一次,此人年轻有为、野心勃勃,且少?年时便弑父篡权,四方征讨,极善兵略。”叶亭宴在她?身后道,“倘若我是他,便拿这三十万开往幽州的军队做幌子,自己领一支精兵,不必多,万人足矣。”
    “趁北方战事焦灼,我会领兵自阴山最险处走,避开我朝耳目,然后借道燕州,顺着大?河,往长安出奇兵。如果顺利,十日行军后,一日一夜便可得手?,得了长安,便是绝了西北诸州援兵之路,届时率兵直取汴都,先后不过十五日。你们?觉得,宋澜抵不抵得住他在后方的偷袭?”
    周楚吟攥拳不语,邱雪雨皱着眉问道:“虽说北军多骑兵,行掠极速,可殿下为何笃信,这乌莽领兵南下,十五日之内能够势如破竹?”
    “常照之父原本是燕州刺史,常家在燕州定有势力?,他们?借道燕州,不会受阻拦,这是其一。其二……”落薇涩声?答道,“中?原今夏大?旱,除了长安这样的大?城池,各州要应付农桑与?流民之事,自顾不暇,就算听闻敌袭,也多会袖手旁观。”
    “如此一来,乌莽攻长安汴都两城,大?军未至幽州便会被召回,但路途太远,想必是来不及的。他得了汴都,就算小燕能够暂时稳住军心,可终归是耗不起三十万大军的围攻。况且今夏大?旱,粮草不足,宋澜月前借双凤祭案问罪天下诸侯,谁会出兵助他?汴都一失,天下大?乱——这是北方诸部下了二十年的一盘棋。”
    室内一时静谧,竟无一人再言语。
    良久,落薇才缓缓道:“怪不得我在宫中找不到厄真部的细作,谁会去怀疑……太后大?娘娘?”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邱雪雨面色惨白,起身拍桌道:“怎会、怎会……”
    她?思索片刻,颓然坐了回去,喃喃道:“怪不得……若是她?,我定会遍寻不得。可她若是细作,从多年前侍奉先皇后开始,先皇后小产、病逝,宋澜、玉秋实……啊!还有随云,太后只要在这个时候将一切告知?宋澜,就算她?是宋澜血亲,宋澜也一定会杀她泄愤。”
    “她?的死,便是给北方诸部可以动手的信号,且宋澜在常照怂恿下借不敬之名发难,得罪天下诸侯,将汴都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我们都是此时才想清楚,宋澜这些时日连遭打击,如何能够分心想到这些?”
    她?紧蹙着眉,有些迟疑地唤:“薇薇——”
    落薇却问:“我们手中如今有多少?兵马?”
    周楚吟道:“五万有余。”
    落薇斟酌着道:“也算足够,幸而前些日子教他们伪装后前来,否则此时再从江南急调,困难重重不说,定是来不及了。”
    她?收了剑,取一只大胤王旗之标搁在长安地标上:“我们?明日便整兵发长安,算算日子,正好能阻拦乌莽进城。在长安留下守军之后,回兵汴都,守城而战。”
    叶亭宴面上终于浮现了一个浅淡的笑容:“甚好。”
    二人顷刻之间便决意出兵相救,众人默然应允,全然不想,若借此机会直攻汴都,便能报过去五年来的夙仇。
    北军烧杀淫掠无所不为,若攻入长安必定屠城,无论如何,这都是必为之事。
    众人开始商议用兵路线,周楚吟却忽而道:“你们有没有想过……”
    他挪开那只王旗,对叶亭宴沉声道:“你说一万奇兵,只是最利我们?的猜测,我与?你一同出关,乌莽为人如何,你不是不知晓——他比你还谨慎,三十万便是北方诸部二十年来的国力?吗?若他手中还有一只十万以上的军队,等他这一万精兵到长安之后越山宣战,我们?手?里的筹码,挡不挡得住他?”
    叶亭宴还没说话,落薇便叹了一句:“楚吟兄,你非要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做什么?”
    其实众人未必心中不知此事。
    周楚吟道:“乌莽要汴都,不一定非要取长安城,他若见你出手?便绕开长安,直取汴都。你留兵驻守后回军,只要他手中的军队过五万,守汴都便是死战!”
    “是啊,”叶亭宴平静地答道,“所以在兵发长安之前,我要重新打太子王旗,召天下入京勤王,他们?不在意宋澜,若是我呢?”
    柏森森大?惊:“你在进汴都城前便打王旗,若宋澜丧心病狂,不为你开汴都城门,你该如何?况且……太子死去太久了,你就这样确信他们?会信、他们?会来吗?就算这一战胜了,你就这样确信……来勤王之人中不会有人生?出旁的心思,趁机逐鹿?”
    叶亭宴抬起眼睛,瞧了落薇一眼,一双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眼睛中暗波汹涌,他却一言不发。
    落薇心下一动,握住了他的手?。
    “我信。”
    他回忆起从裴郗口中?听见过的一些话,说他们?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情谊、一些通行于世的道理,哪怕这道理只是单纯的施恩能得好报、作恶会有报应,哪怕这道理只是世人都赞成?惩奸扬善,古书所云如岸芷汀兰一般美丽的道德和品质,从来不是欺瞒。
    夜中?时分,众人皆已散去,叶亭宴仍坐在军报前一盏红烛之下,落薇将他热好的汤药饮下,红烛“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叶亭宴抬眼看去,关照道:“这次血腥气还重么?令成?说他调了些药物进去,遮掩了一番——说起来,第一次饮药时我亦尝过,实在没有品出半分血腥气,怎么你却如此敏锐?”
    落薇凑过去,忽然捧起他的脸,与他交换了一个吻:“没有血腥气,只是有些苦。”
    叶亭宴一双漆黑眼睛中满是笑意,他按着她?的后颈亲回去,装模作样地道:“是么,我尝着却是甜的。”
    落薇抓住他的手?,却不小心触到了他腕上那道疤,她?一怔,顺着疤痕看去,见他手?臂上有新添的血痕,想是为她取药引所致。
    鼻尖一阵酸涩,她?将眼中?泪意压抑下去,勉力?打趣道:“你为我流过好多血。”
    叶亭宴吻过她?的眼角,舌尖一阵咸苦的眼泪味道:“不是说亲吻的时候,不要再流泪了吗?”
    他歪着头打量,戏谑道:“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1]……”
    落薇瞪他一眼,忽然问:“你跟我说一句实话,这一战,你有几成?把?握?”
    叶亭宴毫不犹豫地答道:“十成。”
    落薇道:“我要听实话。”
    “你原来不是心疼我受伤,而是在害怕?”叶亭宴捏了捏她?的脸,“你如今的模样,极像少?时。当年在许州,我们?从居化寺出来以?后,短短一百零八阶山道,你问了我十二遍‘我们能为许州治蝗么’。当日夜里,你还辗转反侧,抱着玉枕敲我的房门,又问了好几次……”
    落薇伸手捏回去:“我已经长大?了!”
    叶亭宴笑道:“是啊,我们?都长大?了。”
    他伸手与她十指相扣,握得很紧。
    落薇忽然生了一种熟悉的安心感,在从前许多个不眠的夜里,她?自己握住自己的手?,幻想着他仍在身边,只要十指紧扣便能带给她必胜的坚定。
    “令成开口问我是不是能够确信,其实我心中?也不算有底,”叶亭宴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可你说你信,我就能确信,我再问你,你觉得我们有几成把握?”
    落薇被他逗笑?,一口答道:“十成。”
    叶亭宴道:“不管是对北军,还是对常照和宋澜……我们?都一定会赢的。你与?我一心,我们?就如同年少?时一般所向披靡。”
    落薇搂着他的脖子:“当然,太子殿下战无不胜!”
    第101章 君山焚尽(三)
    傍晚时?分,长安城门处的小吏在夕阳的余晖中昏昏欲睡,有炊烟从他身后腾漫一片——正是煮饭的时?辰,千户万巷间传来泼水声、烧火声、沸腾声,夹杂着街上?商贩懒洋洋的叫卖、马车行掠间马匹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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