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玉秋实今日所为,就是对她的试探。
    所以当?务之急,她千万、千万不能叫宋澜和玉秋实看出一丝破绽来。
    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可若她什么都不知道,便要因这两句话惊怒、伤心,执着地想?要追根究底,但追根究底下去,会不会将她自己牵涉进来?玉秋实这么大胆,有什么后手等着她?
    一时间,落薇进退两难。
    所幸她说了方才那两?句话?后,宋澜也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丝毫不关心兄长旧事?的神?情来,匆匆安慰了她两?句。
    玉秋实起身过来,拱手道:“自上巳以来,市井之间便有人刻意?散布不利陛下的言语,此举视同?谋逆,如今他们这样大胆,竟将手伸到了皇城之中!臣以为,此事?必得彻查。”
    他看向落薇:“娘娘以为呢?”
    玉秋实为何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他不知晓玉随山被牵涉其中,还是已经想?好了对付她的办法?
    落薇勉力平静了心神,答道:“自然。”
    *
    会灵湖上一场宴席就此而散,窥破如此皇家?密事?,在场众人谁敢多话?,连出宫时女眷问?起皇后娘娘为何突兀离席,都不敢多言一二。
    许澹虽不是皇帝亲臣,但他如今在琼庭中声名尚好,今日便被上峰同?带了来,见众人噤若寒蝉,不由满心疑惑。
    出了东门,众臣各上马车,许澹从马匹之间艰难穿过,突地看见了点红大会那一日与他对话的持觞士子?,不由高兴唤道:“兄台!”
    他匆匆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兄台可还记得我?当?日点红大会,你我有缘,曾有杯酒之谊。”
    常照缓缓回过头去,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才道:“哦,是小许兄弟。”
    许澹高兴道:“正是,上次匆忙,没有来得及问及兄台姓名,后在琼庭似乎见过几次,只是我身在藏书阁,实在繁忙,来不及上前问好。”
    常照也笑道:“无妨,我姓常,单名一个照,小许兄弟唤我平年就是。”
    许澹与他相对行礼:“我字泊明?,有礼了。”
    两人顺着东门外的御街行走,絮絮谈了一些琼庭中事?,见常照得了银鱼袋,许澹还多问?了一番他的升职趣事?,听得啧啧称赞。
    出了御街,他终于按捺不住,揽着常照肩膀问道:“方才在席间,我真是心惊肉跳,上回见平年对当年之事如数家珍,不知你可知这‘汀花台上冤’,究竟是什么事??”
    常照今日比起上次寡言少语了许多,听?了这话?才讶异道:“你瞧见那盏上的字了?”
    许澹连忙捂嘴叫他噤声,低语道:“那位叶大人当时持杯谢恩,走回来时正巧在我身侧,我耳力好,听见他不可置信地小声念了一遍。”
    常照便再次不说话?了,许澹也有耐心,二人沿着御街一路走到汴河,在丰乐楼中开了个雅间,许澹上前去开了窗户,发觉此处正巧能瞧见汴河之上被封锁的汀花台。
    常照走过来,望着窗外,有些出神地说道:“当年陛下登基之后,为刺棠案寻找凶手,定了三位首犯——他们的跪地石像,如今仍在汀花台上,你可知晓这三人的身份?”
    许澹点点头,又摇摇头:“听?人提起过,可汴都众人视刺棠案为禁忌,说得极少,我好似只知晓他们的姓名——是当年的科考士子?”
    “是,”常照道,“却也不是,倘若只是普通的举子?,如何能有这样广的牵涉,刺棠案牵涉世家权贵不下百人,连五大王都……”
    许澹惊道:“不说是暴民?么,竟有这样的连坐?”
    常照抬手关了窗户,为许澹添了一杯酒,笑道:“泊明?若想?知晓,那我便细细为你道来罢。”
    第42章 阑风长雨(五)
    常照晃着手中的茶杯,拒绝了许澹要为?他添酒的动作:“我已许久不饮酒了,今日在宴上也是以茶代酒的。”
    许澹也不勉强:“难得见平年兄这般不爱饮酒的文士。”
    常照问:“泊明是哪年生?人?”
    许澹道:“熙平十六年——叫庆和元年也好,我与承明皇太子同年生?人,好似与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叶大人也是一年。”
    常照一顿:“我比你大了四岁有余。”
    许澹惊道:“平年兄文士风采,我竟丝毫瞧不出来,如此,我确是该称一声兄长的。”
    他弃了手中的酒壶,为?常照倒茶:“话说回来,平年兄怎地对刺棠这一桩旧案如此了解?咱们?同为?去岁士子,离这桩案子有两三年了,我是个?蠢的,又初来乍到,除了些人尽皆知之事,一分都探不出来。”
    常照顿了一顿,淡淡地说:“天狩三年那一场科考,我也来汴都考过,只是当时才学不佳,未曾上榜便是了。”
    许澹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便?请兄长为?我讲述一二罢,也好解惑。”
    常照喝了一口手中的茶,清了清嗓子。
    “承明皇太子生辰正是上元节,自他出生?那年起,为?贺太子千秋,上元节庆从三日延到五日,连年赐酺,举国同庆,天?狩三年也不例外。当年先帝在大内生?了场病——至今人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病、是大是小,只知有疾之后,先帝便?有意传位皇太子,当年的汴河大祭,也是皇太子以天子出行仪制代行的。”
    许澹摇头可惜道:“承明皇太子颇有明君之相,当年在许州治蝗,声名连千里之外的北幽都有所耳闻……当真是天?妒英才。”
    常照轻轻点头:“当夜混乱,谁也不知汀花台上究竟是何时混入了乱党,后来只听人说,祭祀典仪方毕,汀花台四处明灯忽灭,除却跟随太子上祭台的几名金天卫,其?余守卫皆被困人潮不能脱身。就在这一个空当里,有死士越过了太子近前?的侍卫,拼死刺了一剑,皇太子不防,受伤落水,汀花台上金天卫尽死,黑暗之中,一时竟无人察觉。”
    许澹连连叹气,没忍住还是摸回了酒壶,给自己添酒:“可惜,可惜,不过我听闻承明皇太子功夫不差,怎地这样轻易就叫他们得了手?”
    常照摇摇头:“无人能知,灯灭之后,汀花台前?混乱一片,竟还在混沌中踩死了几人,刺杀皇太子的凶徒当时也未曾落网,还是汀花台上唯一活着的重伤金天卫喝令,众人才知皇太子遇刺,立时将汴河戒严了。”
    “消息传回宫中,先帝病重,禁宫只发了一道搜捕令,当朝皇后娘娘先带金天?卫沿汴河搜了一夜,只寻回皇太子冠冕,如此众人方知储君已去。先帝不堪此噩耗,就此崩逝,再然后……点红大会前聊起娘娘之时,想必泊明已经知晓了。”
    许澹愁眉不展:“先前说太子命丧暴民之手,平年兄又道是当年士子,我却有些糊涂了。”
    常照指了指窗外:“你来得不巧,去岁汀花台修缮,不许祭拜了,汀花台上有一块‘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若你看过,便能解惑。我且问你,承明皇太子早年政绩,除却许州治蝗一事,还有一件,你记不记得?”
    许澹思索了一会儿,眼睛一亮:“是南方废人祭!当初两广之地‘杀人祭鬼教’风行,不仅当地多受荼毒,过路人也被诱杀过。时年似乎有一被贬的大人死于祭鬼之事,这位大人是太子少师方鹤知旧友,为?平老师怨愤,太子亲下两广,领兵布置了三月有余,将此教一举剿灭,得了天下盛誉。”
    常照以手蘸水,飞快地在桌面写了三个?名字:“诛乱碑上三子——刘拂梁、左臣谏、杨衷——皆出身‘杀人祭鬼教’风行的两广和荆楚之地,今上登基后,遣官吏彻查刺棠大案,抓了这三人。此三人皆为?祭鬼教信徒,坚称承明皇太子早年废此习俗,应受上天?之罚,若能杀之,必获大神庇佑,金身不死。”
    许澹听得目瞪口呆:“这般蛊惑言语,竟有人信?”
    “为?何?没有,”常照微微一笑?,“三人饱读圣贤之言,当春均是榜上有名,谁知能犯下这样大案?今上与太子兄弟情深,初登基便?不顾太师阻拦,将三人凌迟闹市,遣人在汀花台上塑了太子金像,又刻碑铭记,要他们?跪像相赎。”
    “陛下与太子倒是皇室中难得?一见的情谊,”许澹叹道,忽地又觉得?不对,“不过,这三人均是士子出身,怎能布置如此大案、寻到死士近身刺杀?”
    “自然,所以才有了这四个月中的株连,”常照道,“想必泊明知晓,进?京赶考的士子,多半在书院便?得?了各位大人的青睐,借住于这些人家中,这三人也不例外。当初本案彻查,怎么可能只有三人?三人借住之家,这些臣属拥护的皇子……”
    “诛乱碑上记载得?清清楚楚——刺棠一案,原就是想要夺储位的五大王宋淇勾结臣下和这三位祭鬼教信徒,精心谋划的夺嫡!毕竟除了承明皇太子,先帝最喜的便?是他,只是五大王百密一疏,没料到先帝竟在此夜崩逝。他匆忙联络臣属,为?自己继位造势,文官一派压倒世家本是常事,谁料太师和?皇后横插一脚,送今上登了基。”
    许澹只听说过宋淇因参与刺棠案谋划被赐死一事,不想这背后居然如此惊心动魄:“五大王平素不爱政事,醉心诗文,词句四海知,书帖天?下习,怎会……”
    常照颇有嘲弄地笑了一笑:“谁知醉心诗文是不是表象,皇家子弟,心思岂非常人可知?金殿之上睥睨天?下的权势,无人不想要,为它赴死者多如过江之鲫,直将一生?情分皆悉忘却,诛手足、杀挚友、乱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1],皇权哪……”
    他说到这里,忽地觉得自己说多了些,转而?道:“罢了,罢了,哪里轮得?到我等蜉蝣慨叹?总之,当年牵连不下百人,三人所居府邸、五大王及近臣悉数被杀,同诛了十族——大胤开国以来,都少见这样广的连坐,不过储君美名远扬,又死得?凄惨,天?下士人不仅未曾出言阻止,反而?盛赞今上有情。”
    许澹听到这里,只觉胸中一阵难平的悒郁之气,不知是因还未为?天?下开太平便?身死的圣明储君,还是这寻不出错处的株连中无端被杀的人。
    太子无辜,这样广的杀戮又是他想要看见的么?
    最后他还是没敢开口,只是借着三分醉意,喃喃道:“一夜汀花、阑风长雨,生?死人间,不得?止息。不知逝去的圣天子观此世道,有何?感?言?”
    “今上年岁尚小,朝中太师与皇后党争,虽不至耽搁朝政,总归是内外不安。”常照也有些失神,自言自语道,“两广有西野余孽流窜,北方边境虽暂且平静,谁知几部联盟会不会突然进犯?守城的燕家军是皇后近臣,只盼太师不要从中作梗才是……这江山状似稳固,可哪时哪刻不是摇摇欲坠的呢?”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取了许澹搁在桌上的铜制酒壶:“今日你我有缘,同忧江山之事,合该共饮,不醉不归。”
    许澹也动容道:“不醉不归!”
    *
    是夜,落薇在琼华殿中抚筝。
    会灵湖宴席散后,宋澜留了玉秋实和?叶亭宴议事,她没有寻到机会再与叶亭宴说一句话,只得?了裴郗的转告。
    叶亭宴叫她稍安勿躁,等他探出太师虚实,再寻后策。
    不知为?何?,她本来十分慌乱的心竟在听了这一句话后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如同独行于骤雨之中,忽得?了一人掌伞。
    虽不知他的去处,也不晓得?他的来路,但能在如此风雨中同行一段,便?是不可多求的缘分。
    缘分——落薇想到这里,有些唾弃这两个?字。
    虽然她还未将这个人全数看透,但她知晓,如此情境之下,他一定会尽力?保她,虽说她自己也能思索出破局之法,但多一个?人相助,便?是多一重的安心。
    落薇定了心思之后,从内室中寻出了自己多年不弹的古筝,她亲手擦拭着其?上的浮尘,又忽地想,若是叶亭宴此时叛了她,去投奔玉秋实,又该如何??
    想了半晌,好似也不是十分可怕。
    落薇拨了拨琴弦,发觉自己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若另投他人门下,她自然不敢自曝私情,可见过这么多面,彼此的把柄只多不少,只要她咬死不暴露已经知晓之事,宋澜再怀疑,也不敢动她。
    可是叶亭宴就不一样了,宋澜要为?自己寻心腹,只要生?一丝一毫的疑心,便?会立刻弃置。
    前?功尽弃,他才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落薇想到这里,问了一句:“今日那位姓常的学士怎地未被留下?”
    烟萝为她梳开了琴尾的穗子,道:“当初暮春场救驾之时,陛下只觉常学士也是个?人才,咱们?从林氏那里知晓此人投了玉秋实,陛下却不知,这才重用。”
    落薇皱眉道:“天?长地久,朱雀总能查得到他是玉秋实的人。”
    烟萝道:“是,结果近两日,刘明忠却忽地告诉我,玉秋实在陛下面前弹劾了常大人,说他四处结交,恐有异心,叶大人也帮腔,陛下有些不满,还是疏离了。”
    常照确实是她看不懂的一个人。
    那日叶亭宴想要对她说起常照之事,她含糊过去,原因是常照在去寻找叶亭宴之前?,先来拜见了她。
    她提前?知晓他左右摇摆,并未多信,自然也不必听叶亭宴说起他的事。
    瞧着常照并不像是蠢人,怎会不知朝堂之上最忌四处钻营,如此行事,势必暴露,如今被宋澜疏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落薇便?道:“你继续着人去他家乡处细查罢。”
    “是。”
    她对着古筝,发了一会儿呆,随后便将它搁在内室的供桌上,纤手勾弄,缓缓吟了一首词。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她漫不经心地弹完了,忽而听见身后有细微脚步声,于是琴声转急,平添三分哀色。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2]
    吟罢,她转过身来,看见宋澜站在她的身后。
    转身太快,宋澜尚来不及敛了面上的阴沉之色,只好掩饰着咳嗽一声,轻声问:“阿姐,你在想念皇兄么?”
    落薇反手拨过琴弦,在静谧到针落可闻的内室中划出一声清脆的琴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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