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萝开门看见?落薇情态,便知不好,往屋里瞧了一眼,更觉心惊。她听了落薇言语,搀着她往来时的旧殿走去,随后使计寻了一个岫青寺中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去为裴郗送信。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落薇在忍不住地发抖,不由开口提醒道:“娘娘,你的手好冷。”
    落薇闻声抓紧了她,颤声道:“我、我……”
    烟萝急急问:“可是那叶三做了什么僭越之事?”
    落薇胡乱摇头,在道中踉跄了一步:“不曾,我方才只是……”
    她尚未说完,又噤了声。
    只是又想起了故人。
    她被他扯着衣袖时,想到的竟是,这样形似溺水般的渴求,他在那一日,会不会也曾有过?
    在发觉“她”的书信欺骗他吃下含毒的糕点后,或是被身边的逯恒当胸刺了一剑、推入水中的时候?
    叶亭宴对她说了这样一番剖心言语,然而见?他的情意,她竟可耻地落入了在那顶漆黑床帐中才会有的幻觉——再也不会出现的亲吻、从前可能有过的哀求,她知晓自?己?大抵也离疯不远了,这样的时刻,她也能将面?前心思叵测的毒蛇错认成生死两隔的爱人。
    不过,既然他送上真假不知的情意,她何妨以这不是给他的情感回馈过去?他太聪明,寻常的伪装不能骗过,可若是虚实之间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的一刹那呢?
    “我只是发觉,我有了一把?,新的,兵刃。”落薇伸手擦去了眼角未落的泪水,喃喃道,“可惜……今日本想与他商议荷花小?宴上的事,不过无妨、无妨,来日方长,既然如?此,或许他能为我做的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多,是了,定然是还?要多的……”
    二人行至旧殿,寻了个蒲团坐下,落薇仍在出神地自?言自?语,烟萝拿着帕子擦去了她额间的冷汗,有些不忍地打断了她翻来覆去的低语:“落薇!”
    落薇被她一吼,终于回过神来,她看清面前的烟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烟萝抓过她的手,见?她手心已经被深陷的长甲割出了泛着些血色的印记。
    她伸手抱住落薇,听她絮絮地将方才心中的言语说了,才见?好了些。
    旧殿中佛像遭过火焚,半融之状,似神似鬼。
    裴郗赶来后,烟萝偷偷将他引过去,多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病症?”
    裴郗简单答道:“常年头痛引发的心疾罢了,替我谢过娘娘。”
    烟萝归来,上了回宫马车时,落薇已经?全然敛了方才的神色,表情漠然地掀起帘子看了一眼。
    “小?裴大人说,叶三公子有心疾,妄念或许根源于此——年少一见,倾心数年,后家破人亡,是而愈发偏执。”烟萝低声道,“若一切如?娘娘所?想,事成之后,我们该如?何处置这叶三公子?若他对娘娘有这样可怖的情意,恐怕不肯善罢甘休。”
    落薇松手,放了帘子,言简意赅地答道:“杀。”
    第40章 阑风长雨(三)
    次日叶亭宴便告假了。
    他办事向来勤勉,鲜少有这样的时候,宋澜遣人去问,得到?的答复说是染了风寒。
    虽不知夏日里哪来的风寒,但宋澜还是派了医官上门送药,以示恩眷。
    归来的医官也道,确实是叶大人不知因何吹了风,烧得有些?厉害,所幸养得还好,休息一阵子便也无事了。
    落薇坐在宋澜一侧,顺手抓了桌上一把瓜子把玩,心中却忽地勾勒出叶亭宴为了搪塞宋澜、归去之后不得不连夜吹风的场景,越想越觉得有几分?好笑。
    恰好宋澜这时候看过来:“阿姐在笑什么?”
    落薇懒洋洋地回答:“无事,叶大人这样的文弱书生,病了是要受一番罪过,子澜可?要好好安慰才是。”
    宋澜丢了手中的奏折,笑道:“阿姐当他是文弱书生?他出身将门,功夫不差,只是平素不爱出手罢了。”
    他派叶亭宴跟着她,本就不怕她知道,此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对她隐晦的敲打。
    落薇一粒一粒地摩挲着手中的瓜子,顺着他的心思开口,戏谑道:“这样的好人才,还不是要为陛下所用?臣妾恭贺陛下?。”
    宋澜便也接话调笑了几句。
    今日,不等她看几本奏折,宋澜便道天色已晚,叫人送膳,落薇陪着他用了晚膳,称自己身子不适,于是宋澜细细关怀了她一番,起驾到?彦娘子宫中去了。
    这彦娘子曾是宋澜生母成慧太后身边的宫人,名为彦雨,当?初宋澜求娶落薇时,曾信誓旦旦地说不开后宫,后来不堪压力,还是纳了玉秋实的女儿和成慧太后送来的宫人。
    不过如此算来,他后宫也不过三人而已,比起前朝自是寥落。
    宋澜走后,落薇带着烟萝回?琼华殿,刘禧的徒弟刘明忠没有随驾,此时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
    走了没几步,落薇开口问道:“大娘娘近日可闹过吗?”
    刘明忠低声道:“闹过,陛下?这些日子常去彦娘子处,就是担忧大娘娘夜里发?了疯病,医官若来得不及时,怕是会闹得后宫不得安宁。”
    宋澜登基之后,封生母为成?慧太后,将她接入后宫修养。群臣以她曾为先?皇后宫人、且不为先?皇所喜为由,反对成?慧太后摄政,这才有了落薇与玉秋实分庭抗礼的机会。
    但只有极为亲密的几人知道,无论群臣是否反对,成?慧太后都?不会摄政的。
    ——原因是她有疯病。
    她的疯病与?叶亭宴那样不定期发作的心疾还有所不同,并非蛰伏体内、平素不会为人所察觉的病症,发?作起来还会伤人。
    听说自她幽居西园和兰薰苑时,便已有此病,终日神志不清,疏于照顾宋澜,这才叫他在那些?刻薄的宫人手下吃了不少苦。
    落薇第一次去拜会她时,正赶上她发?病,几个宫人死死摁着她的手脚,才叫她不至于暴起伤人。
    而宋澜跪在一侧,表情漠然。
    有宫人正在为他被烫到的手背上药,遍地都?是被砸碎的药碗的碎片。
    虽说这些年她越是细查,越觉得宋澜令人心惊,但他对自己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当?真是极好,好到让落薇都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成?慧太后初初加封时,总以为自己还身处先皇后宫中,得的是皇后的加封,闹着要住在坤宁殿,宋澜无奈,落薇便将坤宁殿让了出来,自己搬到了有些偏僻的琼华殿中。
    此举正合她心意,先?皇后原本也是住在坤宁殿的,还是病了之后才搬到了这有一片好园子的琼华殿。
    又絮絮问了两句,落薇便叫刘明忠下去了。
    见他离去,烟萝便道:“我已依言将娘娘的帖子都送去了。”
    落薇道:“好。”
    烟萝有些迟疑:“这几日叶大人告病,也不知……”
    落薇默了片刻,才道:“无妨,以他才智,当?日若是来了,不必与我通气儿也晓得轻重。”
    *
    不知是不是因着今年闰二月、立夏晚了的缘故,会灵湖的荷花竟也比从前晚开了好几日,琼华殿后小池塘的花比会灵湖开得更晚,自宋澜开口之后,足足又过了好几日,落薇才将这场宫中的小宴办起来。
    除了人丁稀少的皇室宗亲,宋澜还邀了几个重臣近臣,在会灵湖上的亭台上开宴,女眷们则被落薇请到了琼华殿中。
    歌谣一案始终没有查出什么始末来,好在那歌谣在市井之间不过流传了几日,便被压了下?去。今日宋澜难得开怀,倚在阑干前看着身后盛开的荷花,赞道:“去岁朕叫人多播了些种子,今年的花,比往年开得更盛了。”
    宫中的舞师乐师正在亭中献歌献舞,今日舞女穿得合景,粉白?长纱,嫩绿仙裙,身姿袅娜。
    宋澜说这话时,叶亭宴恰好上来敬酒,闻言便道:“望江南兮清且空,对荷花兮丹复红[1],如此良辰美?景,臣贺陛下?。”
    宋澜笑着喝了他的酒:“常闻蕖可爱,采撷欲为裙[2]——朕听闻,在北幽时,江湖中人都叫你一声‘蕖华公子’?”
    叶亭宴便道:“不过他们叫着玩的罢了。”
    平素他在白日里少犯心疾,那日在岫青寺面对落薇言语,情难自抑,竟逼得自己气血攻心,险些?露了破绽。
    果然,只要她一两句话,就能把他逼到丢盔卸甲的地步。
    当?日,裴郗将他送回府中后,柏森森也吓了一跳,连忙上来施针开药,才将人安抚下?来。
    这次心疾犯得比从前都?严重了许多,见他第二日难去上朝,柏森森只得又给他开了一帖能致伤风的药,才将宋澜派来的医官糊弄过去。
    宋澜见他如今面色仍是苍白?,忙叫他回?去坐下?,叶亭宴回?席之后,还听见了玉秋实身侧几位直臣的鄙夷议论。
    左不过说他是谄上的奸佞罢了,叶亭宴听了也没动气,反而微笑着举起手中的酒杯,朝那几位老臣敬了一杯。
    他在这暗流涌动的席间周旋时,落薇的殿中却难得热闹。
    虽说皇后仍在闺中做姑娘的时候便在汴都?小有名气,各府中人在大小宴席上都?见过,但宋澜登基这几年,见面却少了许多。
    她凭女子之身摄政,本就是千头万绪,更绝了与各位官眷贵妇的往来,怕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嫌疑。
    世家女子或是羡慕落薇能掌权柄、或是羡慕帝后恩爱,而那些?清流后嗣则暗暗赞叹,皇后年纪轻轻,便能在后宫和前朝之间进退得宜、处事有方?,硬是避开了所有可?能被弹劾的地方?,叫众人挑不出一丝错来,实属不易。
    落薇喝了手边一盏荷叶酒,勾起唇角。
    自上位之后,她苦苦经营自己的名声,才有了众人的敬服,想来不久之后,便会派上用场的。
    她往座下?扫了一眼,问身侧的宫人:“舒康长公主来了么?”
    那宫人回?答:“来了的,小人见长公主带人往后殿处去了。”
    于是落薇借口更衣回到了殿中。
    今日开宴,琼华殿中的宫人都到小池塘旁的画堂之中接待宾客了,留在殿中的人比平素少了一大半,她的内殿更是得了吩咐,此时只有烟萝一个人守着。
    宋瑶风对这座宫殿的布置十分熟悉,如若不然,恐怕自己也找不过来。
    她走进?殿中,掩了门,烟萝便迎了过来:“公主去了娘娘的内室。”
    落薇“嗯”了一声,走进?去之前也拉了烟萝的手:“你一同进?来罢。”
    内室逼仄,宋澜曾无数次提议落薇换个宫殿居住——琼华殿中殿宇众多,比这一间宽敞的更多,那些?宫殿的内室连岫青寺中的大佛像都摆得下?,更何况这几张供桌。
    只是落薇执意在此,后来宋澜便也不提了。
    她掀开帘子,见宋瑶风站在她所悬挂的三副画像之前,正仰头看得出神。
    案前的香炉点了三炷香,香雾缭绕,浓郁至极的檀香气味。
    落薇开口唤道:“舒康。”
    宋瑶风没有回?头,只是简单地应道:“嗯。”
    落薇问:“你夫君对你可?好?”
    宋瑶风仍旧惜字如金:“甚好。”
    落薇默然道:“那就好。”
    宋瑶风缓缓回?过身来,先看见了落薇身侧的烟萝,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每次见你这幅样子,总觉得有些?恍惚,雪初的易容手艺当真精湛,分?明变得不多,与?从前却是大不一样了,往前堂那些人当中转一圈,她们恐怕都?认不出来,也就我瞧着还熟悉些?。”
    烟萝露出个少见的微笑来:“雪初说,要彻底改头换面,便要另用一种奇痛无比的药物,从前常居深闺,见过的人不多,我怕痛,若真用了那药,恐怕连你都认不出我来。”
    宋瑶风在画像前的蒲团上坐下?,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才看向落薇:“你这皇后做得快不快活?”
    落薇在她身边坐下?,学着她惜字如金:“甚好。”
    烟萝没忍住掩口笑起来。
    三人就这样在香烟冉冉的内室中坐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再说话,等到?那三炷香燃了一半,落薇便站起身来:“离去太久,总归失礼,我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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