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香一伙迟迟不愿跟海汉撕破脸,当然不仅仅是忌惮驻广办那两个排的武装民兵。更重要的是海汉人现在在广东地区所拥有的影响力已经相当可观,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对其伸手了,即便是无法无天的海盗,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首先海汉人的财力就毋庸置疑,海汉货物畅销两广,日进斗金,其名下的“海汉银行”目前已经是广州地区最著名的钱庄,现银流通量也是数一数二的高,几乎所有跟海汉有关的贸易,银钱交割都是通过“海汉银行”在进行。而这种经济上的实力投射到社会各个层面之后,所造成的影响力也相当巨大,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现在都以谈论海汉相关的话题为风气。
    其次海汉人如今在广州官场上也具备了一定的影响力,在广州大力推动文化事业、番禺一战平定流寇、以工代赈收编大量灾民垦边,以及对新任两广总督所表现出来的善意,种种举措让广州官场中人对其礼让三分。而且由于官府之前为海汉收编灾民的事务专门出了公文告示,使得海汉在民间也具有了一定的公信力,甚至会有民众将海汉自行制定的某些规矩就当作了官府的意思去理解。
    最后才是海汉人目前所具备的武力,除了驻广办里常驻的海汉民团之外,在广州城外还有“金盾保安”名下近三百人的武装人员。这些人虽然是隶属于李家名下的私人武装,但同样也可供驻广办调遣使用。在广州城外四十里,海汉人在番禺县李家庄修建的大型移民营还驻有民兵百人,以及李家庄的护庄队百余人。
    仅仅只是在广州附近,海汉可随时调动的兵力就超过五百人。这点人手看似不多,但几个月前的番禺一战,海汉人便是以五六百的兵力重创了围攻李家庄的数千流寇,刘香可并不会自大地认为自己手下登岸后的战斗力能比陆上的土匪强出多少。何况除了这些人手之外,海汉在珠江口还占了一座小岛,岛上不但建有炮台,驻有民团士兵,甚至还有几艘装备了火炮的战船每日在周边海域巡逻,简直就是一座海上要塞。
    海汉人有钱有势,还拥有强悍的私人武装,不到万不得已,刘香并不想去啃这种硬骨头。刘信作为使者,自然也是秉承了这样的理念,尽管驻广办的马力科一直都在兜圈子,没有就军火贸易问题给予他正面的回应,刘信仍然忍气吞声地选择了继续商谈,而不是“十八芝”所惯用的武力威胁——当然他也很清楚,对海汉人使用武力威胁这套把戏未必能管用,说不定还会惹毛了这帮家伙,将双方的矛盾进一步激化。
    然而继续这样拖下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刘信出发前得到了半个月的活动时间,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半多,双方的谈判却没有获得实质性的进展。照现在这种模式继续谈下去,恐怕谈到年底也谈不出个像样的结果,这让刘信如何回去交差复命?
    在焦躁不安的情绪中又等了一天之后,这场连绵多日的大雨总算是停了下来。刘信连忙让客栈老板联系了一辆马车,赶往广州城外的驻广办。这场谈判因为天气原因停下了两天,已经让刘信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如果海汉人再推诿说还没考虑好,刘信可真的就要怒了。
    这场大雨让整个广州城的道路都变成了一片泥泞,城内一些低洼地段因为排水不畅,甚至出现了及膝深的沼泽。刘信坐在马车上,看到道路两边的房檐下坐着不少背着包裹带着坛坛罐罐的民众,看样子都是这场大雨的受害者。
    刘信乘坐的马车好不容易在混乱的交通中出了城,但当他赶到驻广办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的交通状况远比城内更为恶劣。在距离驻广办还有一里地的时候,道路就已经被满满当当的灾民给堵住了。放眼望去,驻广办外面这片地方已经汇集了至少两三千人,如今根本不需官府宣传,广州附近的民众都知道海汉人一直在赈济灾民,这一遭灾,四面八方的受灾民众自然而然地就涌向了驻广办寻求帮助。
    眼看马车已经过不去了,刘信只能选择下车步行,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过去,不时还会被身边的人奚落几句:“挤什么挤,海汉人放粮要排队的,懂不懂规矩!”
    刘信只能充耳不闻,好不容易挤到了门口,还没开口两个身着灰色制服的民兵便将他推到了一边:“排队排队!到后面排队去!”
    刘信赶紧表明身份:“在下刘信,并非灾民,是来驻广办办事的,劳烦两位通传一下。”
    “哦?办什么事?”其中一个民兵质问道。今天有大量的灾民涌到驻广办外,上面已经命令严禁无关人员随意进出驻广办,因此盘查也比平时要严得多了。
    刘信自然不方便跟这些基层人员说自己是来谈判的,只能找了个借口:“在下前次来是于小哥带进去的,两位只消让于小哥出来一趟就行。”
    刘信口中所说的“于小哥”就是去年被分配到驻广办工作的于小宝,如今已经是驻广办对外接待事务的主管。两个民兵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将这个信息报了进去。
    不一会儿,于小宝便从院里出来了:“是刘先生啊!稀客稀客,里面请!”
    刘信心想我除了这两天没来,前些天几乎是每天来一趟,这算是哪门子的稀客。不过当下人多眼杂,他也不与于小宝分辩,抬手抱了抱拳,跟着于小宝一起进了院子。
    “不知刘先生今天前来,是要与哪位首长会面?可有预约?”于小宝将刘信带到第一进院子的会客厅中,让人去沏茶端点心,然后才问起刘信的目的。
    “在下上次来拜会的时候,曾与马老板约好了前天会面,不过前两天因为雨势太大无法出行,故拖到了今天才登门。不知马老板现在可在?”刘信问道。
    “这样啊……”于小宝缓缓地点了点头:“马首长事务繁忙,如果约定的会面时间已过,就需重新再预约时间才行了。”
    “可在下这是急事,不能等!”刘信立刻就坐不住了。
    “急也没用啊,马首长今天有其他的安排,现在人没在驻广办。”于小宝很无奈地说道:“因为今天一大早就有大量的灾民前来寻求帮助,马首长怕驻广办的存粮不够,已经带着人到番禺那边搬运粮食去了。估计今天是赶不回来了,刘先生可以预约一下明天的时间。”
    刘信心里暗骂了一句粗口,不死心地追问道:“那还有位姓何的老板呢?”
    “何首长倒是在,不过他现在正忙于处理外面的灾民,一时半会恐怕没时间见你……”
    “在下愿意等!”刘信不等他说完便抢着说道:“劳烦小哥给通传一声。”说罢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朝于小宝塞过去。
    于小宝很熟练地推开了刘信的贿赂,笑了笑道:“这个就不必了,我们海汉不兴这个。那就请刘先生在此稍坐片刻,我这就去替你通传。”
    于是刘信就只能乖乖坐下来等,好在这驻广办虽然办事磨叽,但待人接物却是一点都不含糊,桌上摆了四色糕点小吃,又有瓜子花生之类的炒货,茶水也是上好的铁观音,倒是让空着肚子出门的刘信有了补充能量的时间。
    不过这一等仍然是把刘信等得够呛,一晃眼便到了中午,他催促了几次,于小宝都推说何夕还在外面忙于处理灾民的救济事务。会客厅里陆陆续续已经有七八个人在候着,看这样子似乎倒也不伪作,刘信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等着。
    中午吃过一顿驻广办提供的午餐之后,刘信的困意忍不住上来了。前两天他都心急如麻,晚上根本就没怎么能睡着,这会儿紧绷的神经一放松下来,坐在藤椅上便打起了瞌睡。
    等刘信一觉睡醒,才发现天色已经擦黑,而会客厅里与他一起等待接见的那些人却全都没了踪影。刘信赶紧起身,到屋外找到于小宝,询问何夕是否已经返回。
    于小宝点点头道:“何首长午后就回来了,不过看刘先生睡得香甜,特地叮嘱了不让人吵醒你。”
    刘信这时候已经顾不上生气了,赶紧追问道:“那何老板现在人在何处?快快带我去见他。”
    “何首长现在不在驻广办……”于小宝慢慢吞吞地说道。
    刘信人都快急疯了:“你别拿借口搪塞我,我知道你那两个老板是故意在躲着我!快带我去见他们!”
    “人真不在,我骗你干嘛。”于小宝一脸无辜地解释道:“下午总督府派人过来,称总督大人有关于赈灾的事情要宣布,让何首长进城去了。这个时候,应该是正在总督府赴宴吧。”
    刘信自然是没办法去王尊德的府上查验何夕到底在不在,于是他也只能放弃了继续等下去的打算,先回城再说。眼看着距离刘香定下的谈判最后时限又近了一天,而这一天却是坐在驻广办里白白地耽搁了过去,刘信觉得自己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
    不过刘信有件事并不知道,就当他不小心在驻广办里陷入昏迷的时候,千里之外的海汉执委会已经决定了要采取强硬态度来应对刘香所提出的要求。
    马力科和何夕自然根本就没有外出,所找的借口也只是为了拖延谈判的进程而已,刘信带着满心憋屈离开驻广办的时候,他们正在电报收发室一起查看大本营发过来的最新指示。
    “要调兵到珠江口,加强对珠江口水道的防御,执委会这是打算要刚正面了啊。”何夕拿着电文,不无感慨地说道:“看样子执委会是不打算继续走低调路线了。”
    “那也难说啊!”马力科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你看电文中也说了,可以积极防御,但不允许主动出击。海军花了半年时间也就现在这么点规模,执委会和军委哪舍得用这些宝贝去冒险。”
    何夕皱了皱眉道:“那我们就跟刘香的人摊牌了?”
    “急什么,我看这事还可以再稳几天。”马力科分析道:“军方这次要出动海军的大部分编制,肯定还需要几天时间准备,算上他们从三亚出发抵达珠江口所需的时间,我觉得至少还得拖个三五七天。”
    “总不能每天都在食物里下药弄晕他吧?”何夕笑道:“我估计顶多再用一次,以后他再登门肯定连水都不会沾一口了。”
    马力科也笑道:“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一次就够了。不过要拖住他也不难,谈判谈判,就是一边谈,一边给对手使绊子,想把谈判节奏拉慢点,其实很容易,对方说的字字句句都去抠就行了。搞情报我不行,玩腹黑你不行,这个事交给我来处理就是了。”
    “好好好,你黑你说了算,我不跟你抢。”何夕说笑完之后,将话题又回到了眼下的事情:“这场大雨一下,广州附近估计又多了三四千灾民,操作得好,又能拉个一两千人回岛了。”
    “或许还不止。”马力科对于这件事显然更乐观一些:“今天光是来驻广办外面求助的灾民应该就超过了两千了,但番禺那边发过来的消息说,南边遭灾的情况似乎还要严重一点,所以很多灾民都往更近的番禺去了,没有往广州城这边来。”
    “打劫就得趁现在啊!”何夕也被马力科的情绪所带动,感叹地说道:“今明两年算是爆人口的关键时期,如果我们统治区的人口过了十万人,东南地区基本就没人再能动得了我们了。”
    马力科应道:“先拿下珠江口吧,只要把这里的航道掌握住,人口和财富都能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三亚去。就算‘十八芝’在福建那边再怎么厉害,他们到了这边来也是客场,其实没有多大的优势可言,相比之下我们至少还有万山港这个海上据点可以加以利用。”
    刘信对于海汉人在背后的腹黑计划毫不知情,但他也能隐隐感觉到海汉人是在有意识地拖延时间。但尽管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依然无力改变谈判中的节奏,接下来的几天谈判,依然是让他头痛欲裂。
    “刘先生,你要求我方禁止出售武器装备,这是单指福建方向还是整个福广?”马力科问道。
    “自然是指福建方向。”
    “那这么说,我们把武器卖给广东的商人就没问题了?”马力科面带嘲讽地追问道。
    “这个……你们的下家也不可向福建转卖武器!”刘信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下家买武器如何处理,我们又怎么管得过来?难道我们卖出去的盐,还得管每家每户买回去之后怎么炒菜?”
    “这……你这是强词夺理!”刘信觉得自己有点词穷。
    “我这明明是跟你摆事实讲道理,哪里强词夺理了?你觉得我哪里说得不对,可以指出来,大家探讨一下。”
    刘信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辩道:“如果你们不能约束下家的行为,那就请你们停止在福广地区出售武器。”
    马力科摊手道:“就是说不准我们在福广地区从事军火贸易了?”
    “没错,就是这意思!”刘信狠狠地说道。他觉得自己早几天就应该像现在这样强硬一点,说不定早就已经让对方屈服了。
    “那我们在琼州岛卖武器总不会影响到贵方的安全吧?”马力科冷笑着说道:“还是说贵方认为琼州岛现在也是属于你们的势力范围?”
    刘信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反击马力科才好。虽然“十八芝”在东南沿海实力无双,但主要也是集中在福广一带,可并没有把触手伸到琼州岛那么远的地方——话说回来要是真连崖州那边都能控制到了,又怎么可能坐视海汉人在当地生根开花,发展壮大。
    而且刘信也知道,海汉人在崖州当地的势力极大,甚至连官府都明摆着站在他们一方。而崖州附近的海域,也完全被海汉人所控制。把琼州岛划入自家势力范围这种大话,刘信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胡说八道的,不然只是徒增笑柄而已。
    但如果承认自家没法影响到琼州岛,那岂不是就是承认了海汉人在琼州可以自行发售武器的权力?许心素在广州买不到,难道不会自己派船去海汉人的地盘上买,这样一来那在大陆禁不禁售又有什么作用?
    “不对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刘信赶紧理了一下自己已经开始混乱的思路,摆摆手辩解道:“你们在琼州岛做生意,我们管不到。我方的要求是,你们不能在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向福建大明官军出售武器。”
    “哦……原来是这样啊。”马力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们不卖给他们就行了吧?”
    “是的……”刘信话一出口突然觉得不对,不过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马力科又接着说道:“那别人卖给他们,我们就管不着了!”
    这个混蛋又把话给绕回去了!刘信此时此刻只想暴起痛揍面前这个可恶的海汉人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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