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宴正中。
    御膳房精心烹调的菜肴如流水般被宫人端上,乐师鼓乐吹笙,舞姬婀娜曼妙,美酒佳肴相伴,酒过三巡,众人都已半酣。
    “听闻皇上特地点了一个小孩入宫?”太后笑道:“是谁家的孩子?”
    一旁郑贵妃笑吟吟道:“是叫温善。”
    “温善?”太后想了想:“京城可有姓温的人家?”
    “她倒不是京城人,是小贺大人的同乡。”郑贵妃温声道:“听闻小贺大人正在追求那个孩子的母亲。”
    太后惊奇:“贺兰舟?小贺大人?”
    “正是。”
    “那倒是稀奇了。”太后说:“先前还有人托哀家给小贺大人说亲,倒被贺大人一口回绝,那会儿皇帝还为他说情。哀家先前还说他,他们君臣二人是一个德性。是什么样的姑娘,竟让贺大人也动了心?”
    郑贵妃朝殿下众人看去。殿中位置皆由她安排,原本安排温家母女的位置此时坐了一个中年妇人,料想也不是贺兰舟的心上人。她顿生迟疑。
    大太监机灵地上前一步,殷勤道:“太后娘娘,便是如今坐在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人。”
    太后闻言看去,便见自己的外孙女嘉和身边还坐了一个白嫩可爱的小童,扎着两个小揪揪,正埋头在桌上精美膳食里,吃得脸颊鼓起,脸上还沾了糕点碎末,吃相格外香甜。她眉眼笑开,眼尾皱纹皱起,方用过膳的胃口仿佛又开了几分。
    她这般年纪,最爱看孩子的生气勃勃。
    许是那小姑娘吃相太过香甜,还格外的合她眼缘。
    太后侧头,又问了一遍:“她叫什么名字?”
    “叫做温善。”
    “怎么不是邀请她娘,邀请了她?”
    气氛正好,连大太监也笑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前些时日,皇上到寺中礼佛,这位温家的小姐实在胆大,便是见到了皇上也不怕,前些日子,皇上回京,又遇到了一回,实在是有缘。”
    “哦?”太后惊奇地朝皇帝看去:“是吗?”
    皇帝执着酒盏,不置可否。
    近日公务繁多,又逢太后寿宴,他早已将俗事抛到脑后,如今听太后提起,才想起另一回事。
    他亲自点名,邀请了一个小孩参加宫宴。一是看不过眼她在忠勇伯府被族人欺凌,学堂放课的马车都要将她丢下,召她入宫,意为给她撑腰,叫她日后在伯府的日子好过一些。二则,他心存故意,倒还想吓唬那小姑娘一回。
    叫她如此胆大,连皇帝也敢交朋友。
    只是这心思实在幼稚,连他自己也颇为惊讶,不好与外人说。
    但想到小姑娘的反应,皇帝眉头微微舒展,随意看去,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可爱小童。
    而后视线一顿,久久凝在那处。
    小姑娘面容稚嫩可爱,今日打扮的像天上掉下来的小仙童,本是他亲自点名邀请,也是他今日重点关注的人之一。可此时他却顾不得,他只看了一眼,目光全然被善善身边的妇人吸引。
    她眼脸微垂,侧头凝神聆听身旁人的话语,露出的脖颈纤细洁白。繁琐的发髻上妆点着流光溢彩的宝石,面容却比华贵的饰物更加夺目。
    皇帝手中的杯盏砰然落地,金黄的酒液溅了一身,打湿了衣角鞋尖。大太监慌忙来擦。他倏然站起身,膝盖重重磕在身前桌案,杯盏咣当作响,他浑然不觉,目光死死地看向那处。
    高座上的动静让殿中霎时寂静。谁也不敢直视圣颜,慌忙跪下身去。
    太后:“皇帝?”
    皇帝如五感俱失。
    周遭所有声响霎时如潮水般褪去,他的目光直直看向那处。他看不到长公主,看不到善善,世上万物生灵皆化为虚无,此时眼中只余下不远处伏身跪拜的妇人。
    他张开口,喉口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扼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黑沉的眼眸被逼上赤红。
    皇帝下意识抬脚,想要朝那边走去,却被大太监绊了一下。他恍惚回过神,又像是一切都归了位。
    太后担忧地看着他:“皇帝?!”
    皇帝:“朕……”
    皇帝顿了顿。
    他用力闭上眼,复又转过头,重新睁开眼睛看去。
    小姑娘吃得入迷,尚未反应过来,小脸懵懵懂懂,被身边的娘亲拉了一把,慢半拍地跪下,手中还抓着半块没吃完的点心。
    咚的一声。点心落地,沉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
    剧痛后知后觉地传来。
    眼前竟不是酒醉后的幻象。
    亦非是他眠思梦想出现的幻影。
    他的阿青,他本该已经亡故的爱人。
    竟出现在了眼前!
    第29章
    高座上被推翻的杯盏哗啦啦落地, 一只圆润的酒杯咕噜噜顺着台阶滚下,咚,咚, 咚,在空旷寂静的大殿内回荡,仿若鼓槌敲在众人的心上。
    太后寿宴,帝王忽然失态,乐师舞姬俱都停下, 众人跪在地上, 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太后已看出他的不对, 循着视线看去, 却并未看出什么, “怎么了?”
    边谌没有应答。
    他直勾勾望着远方某处。大太监擦干地上的酒渍,刚要起身,就被他一把推开。皇帝大步迈下台阶,拨开挡在面前的人,狼狈又迫切地朝那处大步走去。
    善善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
    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嘴巴里还有未散去的好吃点心味道, 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一片明黄色的衣角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刚想抬起脑袋,却被娘亲拉住了手。
    帝王声音发颤:“你……”
    声音极其耳熟, 还不等善善想清楚,下一瞬,她就感觉到娘亲抓着自己的手骤然收紧,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就见娘亲低着头,睁大了眼睛,脸色煞白。
    善善担忧:“娘?”
    边谌的目光随之落到她身上。
    他神色巨震,双目赤红,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叫她什么?!”
    善善这才想起来娘亲的叮嘱,她连忙要低下头,下一瞬又听面前的皇帝道:“抬头,让朕看看。”
    娘亲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那样慌张的心情好似也传到了她的身上。善善惶恐不安地抬起脑袋,紧紧闭着眼睛,一眼也不敢看,唯恐会得罪贵人。
    边谌怔怔看着眼前孩童。
    从第一眼见到起,他就觉得这个孩子分外亲切面善。原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股亲近从何而来,如今总算是看清了。
    这孩子的面貌一半像温宜青,另一半是像自己。
    他的目光贪婪地将她看过,恨不得连她每一根颤抖的睫毛都深深记在脑中。是了,先前他怎么没有发觉,若他与温宜青有个孩子,理所应当就该长成这副模样。
    六年前他遇到温宜青,而这孩子今年五岁。
    这是他的孩子!
    边谌伸出手。
    他的手微微发颤,不敢多加一丝一毫的力气,轻柔地落到了善善的脸上。粗糙的指腹抚过她柔嫩的脸,她紧闭着的颤抖的眉眼。
    “你叫温善,今年五岁?”帝王的语气柔和得不可思议:“别怕,睁开眼睛,看看朕。”
    善善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厉害的人物,胸膛里心跳砰砰快,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打鼓。她先看到眼前人锦衣华服上的繁复衣纹,有一只大手轻柔地托着她的脸,让她抬起头。她的视线往上,越过宽阔的胸膛,喉结,棱角分明的面庞,最后对上了一双眼眶微红的眼睛。
    传闻中威武高贵的皇帝,此时正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
    善善呆住。
    “叔叔?!”善善神采飞扬,脑袋高高昂起,一点紧张也没了,惊喜地说:“怎么是您呀?”
    她继而看到皇帝头上的金冠,还有衣上的龙纹,吃惊地道:“您是皇上?!”
    边谌微微一笑。
    殿中跪伏的众人微不可查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心头大撼。
    皇帝素来威严,连太子都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那个孩子究竟是何身份?!
    善善刚还想要说点什么,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扯了过去,动作粗鲁用力将她的脑袋压下。
    温宜青深深低着头,“小儿无知,胆大妄为,望皇上恕罪。”
    边谌一愣。
    他低头,只对上温宜青后脑勺的乌发。
    霎时如一碰冷水泼下,让他因欣喜若狂而微微发涨的脑子冷静下来。
    皇帝环顾四周,高座上的太后与郑贵妃皆是目瞪口呆,远处的太子与贺兰舟面露担忧,想往这边走来,而长公主亦是一脸不可思议。
    今日是太后寿宴,不好闹开。
    他也有满腹疑问。明明他的阿青早已故去,他连墓碑都见过,可本该于地下长眠的爱人,为何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还带了一个孩子!
    “皇帝?”太后也步下台阶,朝他走来。
    边谌勉力定下心神,道:“朕无碍。”
    知道此时并非一个良好时机,他又深深看了温宜青一眼,见她丝毫不予回应,才失望收回视线,道:“朕身体不适,先回去歇息。”
    待皇帝走后,众人才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数不尽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到母子二人的身上。温宜青许久才起身,苍白着脸,紧紧牵着身边的孩子。
    贺兰舟快步穿过人群,步到她的身边,关怀问:“没事吧?”
    “没事。”她面无血色,怔怔看着某处出神,轻声道:“我只是……有些吓到。”
    她只不过一介平民,与皇帝咫尺相对,会被吓到也是情有可原。贺兰舟不疑有它,轻声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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