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丫鬟姐姐陪着,先去了自己那些朋友的家中拜访,一个一个与她们道别,如此还费了许多天的功夫。跟所有人都道过了别,她才满云城的找石头。
    石头是云城里的小乞丐,居无定所,往常也是在城中乱窜,到处找活挣银子来填饱自己的肚子。善善在城中一个一个问过去,最后总算在一间粮行找到了他。
    他今日在粮行帮忙卸货,半大的孩子挤在一群成人中间,装米面的袋子沉沉压在他的肩上,摇摇欲坠。他虽然人小,可天生力大无穷,一袋一石重的米也能勉力扛起,还只要一半又一半的工钱,不少商铺都愿意雇他。
    看到善善,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快步走过来。
    善善手中捧着刚出炉的滚烫肉饼,她忙不迭交到石头怀里,呼了呼自己被烫的有些通红的手掌。
    “善善,你又走丢了吗?”
    “石头哥哥,我特地来找你的。”善善说:“我要去京城了!”
    石头愣了一下。
    他捧着肉饼,想了好半天,才总算是想起来:“我听说过……你娘亲是京城大官家的女儿。”
    “我娘要去京城了,我也要跟她一起去。”
    石头没了言语。
    他看了善善半晌,小姑娘的脸上满是伤心难过,于是他低头在怀里找了一番,摸出几枚铜板。
    石头抿起唇,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你想吃烤红薯吗?”
    片刻后。
    热腾腾的烤红薯小摊对面,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儿蹲在墙根处,各捧着半个香喷喷的烤红薯。
    石头吃得很快,眨眼便将金黄甜糯的薯肉吃干净,只剩下一层薄薄还带着炉灰的朴素焦褐的外皮。吃完了,他再拿起善善给的肉饼,大口大口吃起来。
    善善捧着剩下半个烤红薯,却没什么胃口,发愁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
    马上就要分别了,她看得很认真。她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石头。
    善善听他提起过,他爹是个胡商,他也与普通小孩长得不同,他的五官深邃,高鼻深目,还有一双和他早亡的亲爹爹一模一样的灰色眼睛。云城的小孩总将他当作妖怪,因此他用乱蓬蓬的头发挡住自己的脸。
    但是善善今日才真正看清了,在雪光的映射下,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还带着些蓝,如云城刮着瑟瑟寒风时被浓雾笼罩的天空。
    这可是她一块点心一块点心喂出来的乞丐哥哥,他力大无穷,肚皮也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喂不饱,善善喂了快一年,除了见他长得更高,脸上也没多出半点肉。
    方才石头牵着她的手,她一摸就知道。他的掌心里是粗糙的茧子与未痊愈的疤痕,过得比以前更辛苦了。
    他没爹没娘,还有一个生病的弟弟要照顾,他还这么小——虽然比善善大,但也还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他没有地方住,还总是饿着肚子。
    善善发愁地说:“石头哥哥,要是我去京城了,你该怎么办呀。”
    “我会干活。”石头埋头一边吃一边说:“会挣钱。”
    “要不……我去求我娘,让她也带你去京城吧。”
    “不行。”
    “石头哥哥,你做我的哥哥,就是我的亲哥哥啦!”
    “我娘在这,我和我娘过。”
    他也舍不得善善。
    整个云城,因为异于常人的长相,连其他小乞丐都不和他玩,只有善善肯接近他。
    但他又不是真的小乞丐,他的亲娘还在云城。他在这儿有家的。
    石头想了想,站起身,在外衣上擦干净手,才撩起衣摆,露出里面一件衣料泛黄的小衫,展示给善善看。
    他腼腆又喜悦地道:“你看,这是我娘给我做的新衣裳。”
    善善看呆了。
    好半天,她才问:“你有娘亲?”
    “嗯。”
    善善喂了一年,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事,她整张人都惊呆了,仿佛是天塌了一般,“你有娘亲?!”
    “嗯。”
    善善试图与他讲道理:“你都没有家,到处找地方住。”
    “她家里小,住不下我。”
    善善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双如云雾如天空的灰蓝色眼睛正直地与她对视。
    她瘪了瘪嘴,还是没忍住,“哇”地一下大哭出声。
    善善——被骗了——!
    第6章
    善善生了好大的气。
    她抹着眼泪,哇哇大哭地走回家,把家里人吓了一大跳。
    温宜青与奶娘一块儿哄了又哄,才从她抽噎着含糊不清的泪语中听清楚前因后果。
    温宜青哭笑不得:“这算什么事。”
    善善的眼泪掉个不停,怎么也止不住。她只觉得自己被狠狠的骗了。她一直当石头是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心疼极了,天天惦记着他,怕他吃不饱肚子,穿不暖衣裳,最爱吃的点心都要省下来分他一半。
    他却是有家、有娘的!
    “石头又不是你的小狗。再说,小狗也有爹娘,他又不是真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温宜青拿帕子把小姑娘脸上的眼泪擦掉,只见她眼眶红红的可怜模样,心中疼惜又无奈,“他从没瞒着你,是你自己误会了。”
    善善心想:她怎么会把石头哥哥当小狗呢。
    她又想:要是真是小狗就好了。这样她就能把他带回家了。
    她含着眼泪问:“娘,你也知道吗?”
    “知道。”
    天生灰眸的小乞丐,云城地方小,谁都能说出一二。
    他爹是个胡商,却死得早,而他娘早早改嫁,与后来的夫君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和美,却容不下他,很小时候就被赶出来讨生活。明明有家有娘,却整日睡在街角破庙,活得比狗都不如。若不是他天生力气大,早不知饿死冻死在何处。
    去年上元节,温宜青得了他的帮助,善善又念个不停,也去问过他的意见。
    他觉得自己有娘,没必要再认一个。
    当着别人的面,总不好说别人亲娘的不是。同是当娘的,温宜青只能平日里多照拂他一些,若铺子需要人手,便请他来做工,与大人一样的价钱,逢年过节,再借善善送去吃食。多的他也不愿意再要。
    这话如何与善善解释呢?
    小姑娘被她护得好,满脑子天真无邪,也不知世上的爹娘也分好坏,也并非是所有亲生的孩子都能被当作眼珠子疼。
    温宜青想了想,说:“善善,难道你打算再也不见他了?”
    小姑娘一下止住了眼泪,呆呆地看着她。
    “你可想好了,等年后我们去了京城,你就再也见不着他了。”温宜青说:“你不是还想带他一块儿去京城吗?”
    善善为难地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但她也没有气多久。
    她是个软和好说话的小孩儿,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生气也是一会儿的事,听丫鬟说石头来找她,都不用温宜青劝,自己便跳下椅子跑了出去。
    还不忘带上一盘枣泥糕。
    她脸上的眼泪都还没擦干,鼻子眼睛都哭得通红,湿漉漉的可怜相,等见到了石头,即便是摆出一副凶相,也是软绵绵的,没一点威慑力。
    石头急得满头大汗,“善善!”
    善善凶巴巴地说:“你下次再骗我,我就不理你了!”
    石头虽不知自己哪里骗了她,但全都满口应下,他眼巴巴地看着,直到小姑娘的脸上重新出现甜甜的笑脸,这才放下心。
    善善把枣泥糕给他。刚吃了不少东西,他肚子里仍有不少空当。
    善善:“那你不回家,今年能与我一块儿过年吗?”
    石头想了想:“我要先问问我娘。”
    “为什么问问你娘?”
    “弟弟生病了,她可能要我干活。”
    善善又泛起愁,“我娘说,等过完年,我们就要启程了。”
    “我有空就来找你。”
    话是这么说,可善善等了又等,等到家中各处都挂起来红灯笼,贴了春联,她换了好几身新衣裳,也没见他来。偶尔在外面碰到,他依旧在忙碌干活,他弟弟的病还没好。
    除夕那天,善善说了一串吉祥话,高高兴兴地给所有人祝福了遍,还得了娘亲给的压岁钱。
    钱管事已经愁眉不展许多日,可到了年节,他喝一口美酒,便又得意洋洋地说起忠勇伯府。
    “……一到过年,皇上就在宫中设宴,朝中文武百官,也并非是谁都可以参加。我们伯府的老爷们年年都有这份殊荣,宫宴是什么模样,你们见过没有?”
    善善配合地摇头。
    钱管事当即夸夸其谈起来。他也没进过宫,但见过伯府的热闹场面,再说得夸张一些,便叫善善听得心驰神往。
    善善憧憬:“我也想去。”
    钱管事抚着胡子,“你?你是去不得的。”
    “为什么呀?”
    “你又不是官老爷,皇上怎么会叫你进宫呢?除非……”
    “除非什么?”
    钱管事心说:除非你是宫中的公主,皇上的亲女儿。
    但他怎么敢拿皇帝开玩笑,听小姑娘问,随口就糊弄了过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年就过完了。
    年关一过,气候就开始转暖。温宜青在年前就开始处理云城的事务,忙碌到年后才总算处理完。
    转卖了不少铺子庄子,换做厚厚一叠银票藏在箱笼夹层里,其他的找了可信的管事照看,每个季度都会叫人将账册分红送至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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