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郑松儒父子是不能假借他人之手的。
    晋和帝金口定下的。
    刑部大牢的地方给他们两兄弟用,人一概没留下。
    大牢里阴暗潮湿,郑青之已经被关了太久,精神都有些恍惚了。
    见到他祖父与阿耶,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好像应该抱头痛哭一场,可是又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现在赵禹和赵行来了。
    说是要提审。
    但没有人跟着。
    那些小衙役们,只是跟着进门,抬了两把椅子,并排放在那儿,就匆匆退了出去。
    牢里确实也有审问犯人的地方,可章程不对。
    照理来说,就算祖父和阿耶犯了滔天大罪,要审问,也该过堂。
    现在却……
    “肃王?蜀王?”
    郑松儒站在那儿,身上并没有绳索绑缚,可见赵禹和赵行根本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就算目下没有衙役们守着,也不怕他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一路被押送进京,郑松儒的心境已经全然平和下来。
    刚出事的时候,震怒,诧异,不敢置信,那些情绪来得太突然。
    家里上上下下哭成一片,没有一个能撑得住事儿的。
    夺爵,下狱。
    官家是雷霆之威发作起来,就是不晓得皇后在做什么。
    后来进京这一路上,他试着旁敲侧击的打听,但成了阶下囚,也没人再给郑家留着什么体面。
    这叫反噬。
    郑松儒自己心里是知道的。
    这些年下来,眼红心热,对郑氏一族不满的大有人在,朝野上下,皆是如此。
    现在获罪落难,不上来踩一脚都算不错,怎么可能给他们留着什么体面呢?
    官家都不留情了,他们当然有样学样。
    不过是为着泄私愤。
    还是见到大郎之后才知道。
    原来这近一年的时间以来,官家那样抬举孙家,抬举贞贵妃,一切都早已经有迹可循。
    他们远在荥阳,一切不知。
    连赵奕都没有送消息回京。
    大郎也没有。
    不应该。
    只能是晋和帝拦下了消息。
    如此防范,早早就做了准备,是防着他们,也是防着皇后。
    郑松儒眯眼去看:“官家就让你们来审问吗?”
    他倒正气凛然的样,背着手站在那儿,人也是背光的。
    光阴昏暗之中,看不真切他的神色。
    他却能够把赵禹的面无表情和赵行的略有不满收入眼底。
    心下微沉。
    “我好歹也还是殿下们的……”
    “外祖父。”
    赵禹冷冷开口,又去看郑道山:“阿舅。”
    郑道山喉咙动了下:“肃王殿下。”
    看吧,这也是区别。
    他们从不会这样叫赵奕。
    一口一个三郎,亲厚的不得了。
    但他和二郎,自幼往荥阳去时,听到的就只有殿下二字。
    这很离谱。
    郑家人打从一开始,就把亲疏分得很清楚。
    虽然赵禹不知道因为什么。
    不过他也不在意。
    倒是如今获罪下狱,反而提起什么外祖不外祖的话。
    赵禹两只手肘分别撑在官帽椅的扶手上:“既然都在这里了,也不用说这样的话吧?外祖父非要论亲戚情分,咱们今天是说不成了,只能改日再来审问。”
    他面色阴寒,声音又最清冷不过,一开口就把郑松儒那些话全都给堵了回去。
    他不是赵奕。
    十二年前的事情,赵禹从来没有忘记过。
    郑松儒下意识往他手上的那只手去看。
    果然赵禹正浅浅抚着虎口处。
    那样的举动,落在郑松儒眼里,更似无声的警告。
    然后赵禹就又开了口:“其实让我和二郎来审,父皇已经给外祖父和阿舅留了体面了。”
    郑松儒嗤笑:“皇后知道吗?”
    赵行也眯起眼来:“母后病着,外祖父是还想进宫去拜见请安吗?”
    连赵行都一样。
    也是,他从来都最向着赵禹了。
    这两兄弟,倒是难得的兄友弟恭。
    士族高门的兄弟,夺权,争宠,手足相残,兄弟阋墙,那本来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赵禹和赵行,从小到大,太亲密了。
    估计在赵行心里,连晋和帝都没有这样重的分量。
    郑松儒忽而就笑了:“我倒不知还有什么可审问。官家不是已经下了旨意,夺我平国公爵位吗?你外祖母和舅母的诰命也一并褫夺了。
    如今郑氏族人就地羁押,我与你们阿舅一路被押解入京,天下无人不知道,昔日的平国公,郑氏郎主,做了阶下囚。
    官家早就在心里给我们父子定了罪,还要审什么?
    连大郎的官位都没保住。
    如今也不必说这个了吧?”
    他是做错事的人,反倒这样理直气壮。
    确实是这些年仗着母后,宠出来的脾气。
    换做别的人,在刑部大牢,是如今这样子的处境,面对的又是他和二郎的单独审问,早吓破了胆,有什么都该交代了,再不然哭着喊着要求饶的。
    怎么可能是郑松儒这样的态度。
    赵禹斜了眼风,扫量过郑道山:“阿舅也是这样的话要与我说吗?”
    郑道山喉咙发紧,并不言语。
    赵禹又嗤了一声:“也是,毕竟罪状摆在那儿,你们不承认,也没什么,魏志朝算人证,他交上来的账本算物证。
    至于先前你们与南苑互通书信,通敌卖国,那些书信现在还收在福宁殿里。
    还有派人刺杀宇文是昶,构陷姜元瞻押解不利,诸如此类的——”
    他深吸口气:“大小罪状加在一起,也用不着你们认或者不认,横竖到如今,也不过是个死了。
    二十年,母后替郑家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替你们父子掩了多少罪行。
    连通敌卖国,她都敢去父皇跟前求情,求着父皇高抬贵手,饶恕郑家。
    南苑反叛,十七岁的姜二郎君率兵出征,朝廷内忧外患,辽东有强敌虎视眈眈,沛国公昼夜兼程,赶回辽东坐镇,主持大局。
    外祖父,沛国公府,姜氏一族,那才是忠臣良将。
    你,郑家,算是什么东西?”
    “你——”
    郑松儒面上一白:“你别忘了,皇后,也姓郑,也是郑家人,就连你和蜀王,身上也流着郑家的血!”
    赵禹哦了一声:“随便吧。帝后离心,父皇从前那样疼宠母后,如今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也全是外祖父和阿舅的功劳。
    只有一件事情,父皇叫我和二郎来问清楚。”
    郑松儒忽而感到不好。
    帝后离心,那也就是说……
    怪不得这样抬举贵妃。
    怕是早有了以贵妃而代之的心思。
    什么病重不病重,都是说给外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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