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的。”玛格丽塔说,仿佛圣灵述说真理。
    像是有什么事情搞错了。不正确。不稳定。摇晃的。散逸的。像是烟雾,又像是漂浮在空间中的某些空隙,并不真实存在,却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水滴。
    康斯坦丁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但是这并不是一个梦境,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确实是回来了,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甚至还选择了那枚拿到手没多久的代表“门”的石符,而不是搭乘飞机。
    虽然抵达门前后他就有点后悔。
    好吧。可能不是“有点”那种程度的后悔,而是非常发自内心的那种。
    坦白说他是真的很后悔。
    想一想他每次来见亚度尼斯都会后悔,要说具体为什么后悔呢……其实也没有道理。亚度尼斯没有真的对他做过什么,就算亚度尼斯真的做了什么,他其实也不见得会有任何感觉。可能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地,约翰·康斯坦丁和这个人就会彻底地消失在时间线当中。
    并不是单纯地“死去”了,而是存在本身被直接抹消掉。
    其实抹消一个事实不是个简单的事情。信息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的,这个世界尽管光怪陆离,各种魔法、科学和玄学争奇斗艳,各有各的顶峰,可是,有一些“规律”都是注定的,就好像某个至高无上的“神”制定了这条规则,于是在不违背这条规则的前提下,任何可能都有可能。
    而在无限的空间、无限条时间线中,只要有可能发生,就一定会发生。
    约翰·康斯坦丁只是个小伎俩一大堆的三流魔法师。他会摆弄戏法,会些不主流的语言,对很多种类型的魔法都稍有涉猎。
    这是他自己说的。基本上也没怎么被反驳过,可见这确实就是他留给人们的印象……在人们还能对他留下印象的时候吧。今时不同往日了。
    但是他从未说过自己用以衡量能力的尺度。
    尺度。那永远是最重要的。当你大抵地知道自己居住的城市有多大的时候,当你大抵地理解国家这个概念有多大的时候,当你大抵地明白宇宙有多大的时候……尺度,那难道不是真正令人们明了他人和自我的片刻么?
    尺度。这是最重要的。
    如果你不能明白尺度……那你会产生一种错觉,你会以为世界只有你身边那么大,世界上的人都是你身边那样的。也就是说,世界上的人都和你差不多,一样的货色。
    康斯坦丁太理解尺度了。他见过自己居住的狭隘肮脏的小城,他混迹摇滚乐队时窥见了世界的一角,而当他惹上地狱里的大人物,四处躲藏、在猎杀和围堵中艰难求存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理解“尺度”了。
    后来证明他不理解。
    是在什么时候真正懂得的呢……大概就是在因为他的过错离世的时候。
    谁会想到呢。随意捡到的一块宝石,归根结底,一块石头。就是这么一块石头,害死了他的亲人。
    那是他真正理解尺度的时候。
    死亡。
    从此宇宙也变得不重要了。
    也许只活在小城也无所谓的,也许世界上的其他人和你本来也没什么区别。当然,你们有不同颜色的头发皮肤和瞳孔,你们有不同的身高和身材比例,你们占有的资源也有多少的区别,但是,人们确实都是一样的货色。
    然而,从那时候起,康斯坦丁不再认为自己理解尺度。他想这世上或许总会有更大的尺度,大到一定程度后,最终、最终,你还是会抵达某个终点。
    那个终点就是你本人的尺度。
    康斯坦丁的尺度是死亡。人们的尺度都是死亡。
    这就是人类的极限。
    如此想的话其实那些历史上功名赫赫的大人物汲汲营营地寻求长生,为了做出的那些昏了头般的举动,也没什么错或者对的。
    当康斯坦丁说自己是三流人物的时候,他的意思是,他在无限空间、无限时间中算得上三流。
    那基本上就是顶尖的意思。
    但顶尖也不过是三流。
    亚度尼斯——他是个超脱了尺度的东西,至少肯定超脱了康斯坦丁的尺度,甚至超脱了神的尺度。
    但是,亚度尼斯,祂也有着自己的尺度。
    那肯定是康斯坦丁不能真正理解的某种标准……可是,这么看来,亚度尼斯难道和他不是同一种东西吗?
    顶尖也不过三流。
    亚度尼斯和康斯坦丁一样。很多很多的不一样,宇宙那么庞大的不一样,比宇宙更庞大比时间更庞大的不一样。
    但终归还是一样。尽管只是比微尘还细小的一样。
    ……你是因为我这么看待你,才真正爱我的吗?
    “嗯。”亚度尼斯说,是欲言又止、有很多话藏着没有说的腔调。
    他依然沉沉地注视着,那云石般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情绪。然而他的瞳孔危险地扩散着,令人不安地颤动着,尽管十分细微。令康斯坦丁想知道,他真正的身体,祂的身体,是否也会因为情绪亦或者情感有所反应。
    “饥渴。”亚度尼斯回答,“是你令我感到如此的……无法餍足的饥渴。”
    第186章 第六种羞耻(24)
    她和他都说“会的”。
    拉斐尔不知道这到底是回答的哪一个问题,是他所问出口的,还是他没有问出口的——但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相反的,他微微一笑,将与之相关的疑惑全都抛诸于脑后。
    “你是说过你没有任何基础,但我猜对你来说,利用纸笔简单地临摹出雕塑的具体结构,应该不是难事。”拉斐尔向玛格丽塔投去征询的目光。
    玛格丽塔已经在拉斐尔的指导下改变了笔的握法,还在全神贯注地凝视自己的手指,闻此疑惑,她轻轻点头:“那是很简单的。”
    “所以不要那么做。”拉斐尔说,“忘记你……原本会用的那种办法。用你的眼睛去观察,用你的心去体会,在用你的手描画线条。”
    “那不会很浪费这种机会么。”
    “那是我的机会,而不是你的机会,亲爱的,你难道没办法再来吗?我知道你甚至能回到大师雕刻它的那一刻,去观摩他的每一次思索和落刀。”拉斐尔轻缓地说,“而我的责任,是教会你我的思考方式,我会选择的切入点。”
    玛格丽塔点了点头,照着拉斐尔所说的做了。
    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雕像。
    它当然是云石所制,然而,其表面却仿佛有着一层水迹般的微光;身体健康、皮肤皎洁的年轻人站在阳光下时,皮肤表面同样会散发出这样的微光。它并不像真正的人类那样有凹凸不平的纹理,于是那种经过无数道打磨工序的表面,在透出惊人的真实度的同时,又总是若有若无地散发出强烈的非人特性。
    看着那座雕像,仿佛是人类的动作凝固在石块中,同时又完全失却人类应有的所有生气。看得久了,某种微妙的东西在心中盘旋不去——大概是某种被后世称之为“恐怖谷效应”的情绪。
    但玛格丽塔,这具身体,是用他真正的身体捏造出来的。它有用以支撑的“骨骼”,却没有大脑、内脏,这具身体只是一具空壳。
    还不是特别优秀的那种空壳,拉斐尔打了个照面就一下子看出来了。
    好在拉斐尔这种人几千年才出一个,所以依然是一具能拿得出手的空壳。在这里,能一眼认出来不是人的……可能还得算上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
    凝视雕像许久之后,心中产生的感觉到底是什么,玛格丽塔无法解释。
    或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因为这个答案只是对此时此刻的他比较重要。
    他观察许久,期间拉斐尔一直站在他身侧,同他一起欣赏作品。玛格丽塔并无什么鉴赏的能力可言,因此他毫不客气地看了拉斐尔的想法,试图抄一抄解法。
    拉斐尔居然什么都没想。他全身心地沉浸在艺术之美的光辉下,心灵澄澈得像一捧清泉,万事万物都印在水中,却又全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泉水底下是他明亮的心,热情地搏动着,沐浴在悲喜交加的爱河之中。
    玛格丽塔不再看了。他垂下头,端端正正地摆好姿势,笔尖点在画布上,而后轻轻挥手,画出一线。
    拙劣的简笔画在画布上逐渐显型,拉斐尔不发一语地观看着,偶尔轻轻托起他的手腕,控制他下笔的角度或者力度,等玛格丽塔理解,他又沉默地放开手任由他自己继续。
    拉斐尔……还挺会教人的嘛。
    看着越来越像样子的草图,玛格丽塔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一点喜悦和骄傲。是拉斐尔的,可能也是他自己的。
    “你能把线画得非常直。”拉斐尔用笔比对着量了一下,“你说你以前手指上有茧子——可能你还是有一点基础的,只是你自己忘记了。”
    没有忘记,确实是完全没有绘画的基础。玛格丽塔在心里说,但是我绘制过不少符咒和阵图,它们对于线条的要求也一点不低,而且动不动就是直径一两米的大型图案,要是把这些都算上的话,我也不能说是一点基础都没有……
    他的思绪短暂地飘移开一会儿,拉斐尔敏锐地觉察出了。
    “累了吗?”他说,“也许是时候回去休息了。”
    玛格丽塔这才意识到天色黯淡下来。
    她扭过头,从拉斐尔甜甜一笑,尽管她的表情冷凝而生硬,但她的眼睛很亮,看得出十分高兴。
    拉斐尔也忘却了失落和悲伤。他回以一笑,同样也高兴起来。
    约翰不怎么吃东西了。
    在胡吃海喝、醉生梦死不知具体多少天后,他停下了自己彻底摆烂的举动,情绪也大致地稳定了下下来。
    然后他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居然瘦了。
    不是皮包骨头的那种瘦法,而是肥肉莫名其妙地消减了下去,皮肤也没有变得松弛——约翰是见过吃不饱饭的穷苦人的,大部分穷苦人也还是过过一段好日子,虽说穷苦依然是穷苦,饭却大致能混个饱腹,身上有些肉,也还有一把力气能干活。
    这些人饿得身上没肉,皮子却还在,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架子上,仿佛妖鬼批了层人皮。
    可他现在同样是瘦,却不像他们那样可怖。约翰自己脱光了观察过全身,皮肉紧致,甚至比之过去还光滑了不少。想来想去,他来这地方之后其实什么也没干,也就是吃吃喝喝,恐怕问题是出在他吃的那些东西上面。
    要是那些贵夫人们知道还能靠着吃变瘦变美……哈哈,想什么呢,约翰在心里笑话自己,心说他在这里是好吃好喝也没人管,但时间久了,谁晓得他们会怎么对他。
    也许就跟养牛羊似的,养肥了就宰了吃?
    可惜他不能产奶。不然没准儿还能有个好待遇呢。
    这些天里瓦伦蒂诺也没来探望他,好像就这么把他给放着不管了。当然,也可能是距离他来这边其实没过上几天。约翰吃的时候都要配酒,这里的酒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喝就醉,醉了也不想吐,就想睡觉,睡醒了他又觉得饿,于是又是吃,周而复始。
    有一种很深的恐惧藏在约翰的心里,他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太敢想。
    天上的太阳……好像没怎么挪动过似的。
    来这里那么久,时间似乎凝固了一般没经过多少变化。生活在这附近的人也是老样子,各自做着自己原本在做的事儿。在花园中嬉戏的总是在花园中嬉戏,在遛狗的总是在遛狗,在街道上慢悠悠走着的也总是在这附近哪里走着。
    这就不能不让约翰惊惧悚然了。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情愿自己一点都不明白。最让他害怕的是,他隐约觉得,这里可能和他之前想的不同。这不是国内的某个地方,反而很可能是一个十分遥远的,远离本国的岛屿。
    证据也很明显。
    他耳畔能听到水流敲击巨石的声音。很轻微,容易隐没在其他的嘈杂声里,可是,一旦沉下心来,坐在某处凝神细听,那种海潮般的响声就会充斥整个耳朵和心神。
    有时候,约翰醒过来,甚至能感觉到身下在轻微地摇晃,那种奇特的感觉如果没有体会过是无法解释的,可是约翰能。
    这感觉和他过去坐船时的感受一模一样,那种规律的波动和晃荡,是乘坐船只的感觉。更准确地说,是海上特有的感受,还一定是远离陆地,深入到中心才有的。这种风浪感,这种摇曳,还有、还有……
    他刚来的时候可是绕着城市走过的!
    这座城市很大,几乎是看不到边。
    到底是什么情况,才能在这么大的地盘上,依然感受到船只行于海上的波动感?!
    难道这是一座漂流在海中的浮岛吗!
    约翰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这么简单地放弃自己。他从床上爬起来,如今瘦了不少,他的手臂和腹部都能看出一点肌肉了,起身的动作也不像往日一样费力,他用手臂略一支撑,直接就这么站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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