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亚度尼斯会亲自过来送请帖呢。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端端正正地躺到了小床上。
    梦的触须朝他探了过来,优雅地卷起他的身体。爱丽丝尽力放松,让自己朝触须的方向飘去。幻梦境,那是梦的世界,像是浓郁的墨水所组成的世界,液体粘稠地涌动,却又平滑如镜,清晰地倒映出意识的本来样貌。温暖的气息吞噬了爱丽丝。
    在黑甜的梦中,他睁开了眼睛。
    小岛上已是深夜。
    爱丽丝站在祭坛中央,平平地扫过围绕着他飞舞的蝴蝶。
    它们在半空中交媾,雄性将狭长的、吸管般可卷曲与伸缩的器官塞进雌性的腔道——它会如弹射器一般发射出精子,并在完成□□后断裂在雌性的体内,以确保留下后代;而雌性则将顶端如同钳子并且如尖刺般锐利的口器扎进雄性的身体,汲取雄性的养分并给予回馈。蝴蝶们会在今夜同时受孕,并在凌晨时分产卵。太阳升起时他们会死去,枯叶般翩然飘落,正如花蜜将养育它们的幼虫,它们的身体也将成为花儿的养分。
    他挥挥手臂,拂开面前色彩斑斓的闪光,随手采摘了几只蝴蝶放进口中咀嚼。蝴蝶的翅膀没什么滋味,他只将甜美爆汁的虫体咬断,任由翅膀混入周围的柔风中,被还活着的蝴蝶追逐与分食。
    裙子在森林里有点碍事。不过路程很短,爱丽丝在星光的照拂下穿过葱郁的树林,走进小镇,已经有人在大门前等待了,一对年轻的少女,提着上世纪被广泛使用的提灯,烛火昏黄,而他们的美貌点亮了星光与火光。
    “岛主大人!”少年喜悦地呼唤道,“这边!”
    少女抓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在爱丽丝看过去时羞红了面孔,垂下脸颊。
    爱丽丝在他们的带领下走进了酒馆,三楼是属于他的。里面有适合他的男装,也是他在岛上最常用的装束——衬衫和长裤,柔软,轻便;外套的领口和下摆用金线绣出蝴蝶的花纹,纽扣则是红宝石与琥珀。
    这次来,这套衣服旁边多了一件披风。
    披风的尾部坠着一串拇指大的珍珠,色泽均匀,形状浑圆。
    真奇怪,亚度尼斯一向更喜欢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宝石,为什么这次选用了珍珠?还是那么朴实无华的白珍珠,当然它们也很漂亮……可是很容易在时间的流逝中失去光彩。
    这对共用衣柜,有时会将衣服、首饰或者别的零碎物件丢在某处上百年,想起来时才会满世界寻找的他们来说,无疑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
    “亚度尼斯又换了风格吗?”爱丽丝问,他一一扫过衣柜中的服饰,“看起来莱昂纳多最近在写古希腊风格的剧本……他弄到了好多那种没有袖子,露出来半个胸膛的亚麻长衫……不过就算是宽松的古希腊服饰,这种裁剪对莱昂纳多来说似乎也太紧了,莱昂纳多可是大卫式的美男子,浑身都是肌肉,这会勒到他的胸部的……”
    他思考了一阵,转头问静立在门外的少年少女:“有新人来过?”
    “有的主人,他说他的名字是潘,顶着盘羊一样的角。”少年抢着回答,“是位美貌到能让仙女心碎的美少年呢。”
    “这样啊。”爱丽丝说。
    他对着四面全身镜左右端详自己,自言自语道:“我想我也是时候长大了一点了。”
    他的身形开始拉高,面貌也迅速地成熟起来——脸颊上圆润的婴儿肥收缩、拉紧,下巴也拉长了,不再是猫一般的小尖,而是塑造出美妙的弯弧;他的眉毛变得更加浓密,也更加细长,鼻尖不再上翘而是化作一条优雅、笔直的线,只是鼻尖略微圆润了一点。
    最终形成的是一张温柔、清澈,极具东方神秘气质的面孔,那婉约的气质,令他的形象介乎于男性与女性之间。
    身材上他没对自己做出太多改变。不,也许腰应该再细一点,腿再短一点,皮肤再往暖色调移一点,总之看上去应该更普通一点……
    爱丽丝对着镜子精雕细琢,终于感到满意。他把发色和瞳色都改成了纯黑,转过身向两位观众展示自己。
    “完美。”少女语带叹息地说。
    少年的手放在心口,看上去有点无法呼吸。
    “也许还是有点太漂亮了。”爱丽丝不太满意地说。
    他重新转身,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
    “我这次叫什么名字呢?嗯……”他思考了一阵,找不到什么想法,“算了。再说吧。”
    他在衣柜中翻出件非常低调的亚麻布,将它在身体上绕了一圈,用珍珠别针在肩部固定,再系好腰带。这当然自有一种奇特的优雅,就是布料的开口会一直暴露到腿根位置,走动时会暴露私处。
    爱丽丝倒不在乎,不过既然他希望自己相对普通一些……
    他从衣柜中翻出一件米色的亚麻布罩衫,披挂在最外层。
    很好。
    他很满意地退出更衣室,少年与少女察言观色,悄悄地飞走了,而爱丽丝离开酒馆,在小镇中游荡。
    夜很深了,不过蝴蝶们是不需要入睡的。小镇还很活跃,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蝴蝶,他们的欢声笑语在夜空中显得很轻也很淡,却又足够响亮和清楚,不容忽视。
    有时候,爱丽丝很渴望将整个岛都淹没在海洋中。蝴蝶们会淹死在水里吧?死去,然后变得很轻很轻,在浮力的作用下从海中的小岛里浮起来,一路飞到海面上。偌大的翅膀在海浪和阳光中闪闪发光,就像是某种庞大怪物的复眼。
    那场面很美丽,也许某一天他真的会这么做。
    但现在,他满足于让蝴蝶们在花园中自由地生活。蝴蝶,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切要求都会得到满足,一切渴望都会最终平息。蝴蝶只需要美丽就够了,它们装点着岛屿,令他的梦境温暖和美丽。
    “……玛格丽塔?”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爱丽丝停住脚步,转过头去。
    街道的另一边,桑西静静地看着他。月光令他红棕色的头发更红了,也让他皎白的象牙色皮肤更加温柔。他温柔地凝视着爱丽丝,眼神忧郁美丽,宛如一位垂死的诗人——爱丽丝看到了他背上的画架,于是改掉了最后一个词——宛如一位垂死的画家。
    “你真美丽,玛格丽塔。”他很轻地说,“上次见到你是多少年前呢?时间太漫长了,尤其是对一幅画来说。我的颜料开始干枯,我的纸张开始朽烂,我的身体开始碎裂。我以为我已经不会因为你的美丽而痛苦了……”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闭上眼睛。水流顺着他的面颊滚滚而下,犹如一线闪亮的银丝。
    “啊,玛格丽塔。”他哽咽着说,“你这魔鬼,你这圣灵——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无法将你复现在笔下,难道这就是我无法将你忘记的原因吗?上帝啊,宽恕我吧……宽恕我吧,玛格丽塔。”
    他睁开眼,爱丽丝就站在他面前,微微仰着头,凝视他的面孔。
    桑西想要后退,却被爱丽丝的手止住了。爱丽丝捧着他的脸,好奇地抚摸着,擦去了他脸上的水迹。
    他放下手,对桑西说:“我原谅你。”
    “你不是玛格丽塔。”桑西说,他已经找回了理智,唇边流露出一丝苦笑,“还不是。”
    “那么现在我就叫玛格丽塔了。”玛格丽塔说,“你是谁?”
    “……来自于□□比诺的拉斐尔·圣奥奇。”桑西说,“但我说这个干什么呢?你会忘记我的,玛格丽塔。你会忘记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猜事情是这样的。”玛格丽塔说,“那么,你后悔么?”
    “不。”桑西回答,“我让历史记住我,而你也会因此记住我的。”
    “真狂妄!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了。”玛格丽塔咯咯地笑起来,“虽然我不是玛格丽塔,但你也不是拉斐尔啊。这座岛是我最珍爱的花园,有很多美景可以观赏。也许你可以和我一起走走……在有趣的地方做点有趣的事情……”
    “我不喜欢小孩。”
    “噢,桑西。不会有小孩的。有了小孩就会死。”玛格丽塔轻快地说,“而我不会让你死。”
    第157章 第五种羞耻(29)
    大概凌晨时分,查尔斯和杰同时惊醒过来。
    他们捧着肚子在床上艰难地挪动身体,腹腔里的重量沉沉地往下坠着,让他们最多只能稍微地挪动身体,然而最轻柔的挪动也会引来强烈的抽痛。灯的开关就在床头,稍微扭动身体再探手过去就能将灯打开,然而不管是杰还是查尔斯此刻都无法做到这个简单的动作。他们双手捧着肚子,在床上呻吟、喘息,昨晚睡前他们没有拉窗帘,因此天空泛起的一丝鱼肚白,勉强照亮了屋内的空间。
    放在床头位置的箱子里发出轻微的响动。里面有翅膀扑簌的声音,想必是昨晚的卵已经孵化出来了。
    查尔斯和杰都无暇顾及。疼痛一波强过一波,极度的痛苦令他们甚至无法发出更强烈的声音,毕竟即使是惨叫也是需要力气的,而他们全部的力气都被用在抵抗痛苦——亦或者体验痛苦上。
    肚子里的东西在动。
    动得很厉害,力气也很大。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有什么诡异的虫子寄生在他们的身体里了吗?就像《异形》里演的那样?那东西会撕破他们的肚子钻出来吗?然后再他们的尸体上产卵,幼虫吃着他们的身体长大?或者那东西出来之后会吃它们的身体长大?
    它疯狂地翻动着身体,反复地撞击着脆弱的腹腔内部。查尔斯勉强分出一点精力,断断续续地告诉杰:“那不是……肠子,它不在……不在肠子里。”
    那东西不在肠子的位置,而是在比肠道更往上的地方。不用查尔斯说杰也知道,他们对“肠子”可是有着相当的了解的,而且也非常清楚有东西在肠子里时是个什么感觉。
    但肠子更往上的腹腔里是什么,他们对人体的认识就不足以支撑答案了。
    “也不……在肠子上面,是在……在肠子下面……”查尔斯挣扎着,痛苦地吐出单词,“在……子宫……的位置……”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被剧烈的疼痛折磨了多久,只是,在疼痛不断加剧的时间里,突然有一片刻,疼痛减轻了,腹中的东西也不在激烈地翻身,而是轻轻地移动着,仿佛是在调整自己的位置。
    两人互相搀扶着坐起身,查尔斯立刻打开了床头灯。床单上全是斑斑的水迹,散发出奇异的腥味。腹中的东西沉甸甸的,并且还是温热的,比他们自身的温度更高,几乎有种“滚烫”的感觉。
    “查尔斯。”杰说,他在这时表现得非常冷静,“你觉得宝宝是长到足够出生了吗?”
    “杰!你疯了!”查尔斯惊恐地说,“你居然叫它……宝宝?你以为这是、这是胎儿吗?”
    “不然呢?不叫宝宝叫什么?而且是我们的宝宝。”杰抚摸着肚子,弯起眼睛,“别忘了我们怀上之前做的……那不就是会导致怀孕的事情吗?”
    “不。”查尔斯轻轻地□□着,“不,杰。我们现在应该马上想办法把它们——”
    “这里没有医院,我问过老板了。”杰打断他,“就算我们现在叫船过来,要到最近的医院也是好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并且我们也无法解释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想想吧,杰,如果我们的宝宝一生下来就被实验室带走,他们会对我们的孩子干些什么?我们要怎么解释我们是怎么怀孕的?”
    “寄生。”查尔斯说,“不是怀孕,是寄生。也许是那天晚上有什么东西钻进来了。”
    “别告诉我你没有感觉到,查尔斯,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杰说,他的声音而已颤抖起来,“那种……小生命在身体里长大的感觉,那种吸收着你的营养,在你的身体里觉得幸福、安全的感觉。”
    查尔斯想说话,然而另一波疼痛开始了。
    他们在这种疼痛的冲击下昏厥了一会儿,查尔斯第一个醒过来,并且果断地翻下床。落地时他的肚子狠狠地击中了地面,他浑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有那么一瞬间,查尔斯不知道自己是否期待着什么。
    肚子里的东西没有死,不仅没有死,甚至没有丝毫受伤。它扭动着,在他们的腹中冲来撞去,查尔斯不用多想都能理解它在做什么:它渴望离开,渴望诞生,然而找不到出口。
    查尔斯用手臂撑起身体,跪趴着休息了几秒,又扶着床,慢慢地支起一条腿。腹中的硬块拖着他往下坠,他勉强地撑住了,支起另一条腿。站直身体时他浑身都在发抖,既是疼痛,也是疲倦——然而某种直觉告诉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浴室就在前方。查尔斯记得盥洗间里的大抽屉装了许多没有拆封的洗漱用品,其中就有老式的刮胡刀。那种折叠的剃刀如今通常只在影视作品里出现,通常都出现在专业的理发师手中,为某位尊贵的客人修面。
    它非常轻薄,但同时也极其锋利,能轻易剖开人的皮肤。应当有许多观众在观看这种情节时会暗自期待那把刀切开角色的喉咙,至少查尔斯有这种期待。
    他长途跋涉,蹒跚着来到盥洗室,在抽屉里找到了那把未拆封的剃刀。
    塑封包装上清楚地标注着“已消毒”的字样,查尔斯在这种情景下突然萌发出一种奇特的幽默感,心说这东西不会就是为这种情况预备的吧。
    这座岛太诡异了。竟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于是,他在从未动过的更下层抽屉里找到同样标注过“已消毒”的吸水棉垫、消毒药水、可吸收线和缝针时——它们被放在同一个塑封袋中——顿时有点笑不出来。
    所有东西都是两份装。
    就好像来到这座岛上的人,不,就好像准备着一切的人很清楚地知道入住者会发生什么事,并且贴心地准备好了一切。
    如果真的这么贴心的话,他们也该在岛上准备好医院,至少准备好医生。
    然而此刻没时间关注这些,查尔斯带着东西回到卧室,杰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呻吟着,汗水已经将他全部打湿,在床单上晕出大块水迹。那也许不全是汗水。但现在真的不能考虑这么多。
    “杰,下来帮忙。”查尔斯招呼道。
    “老天……你是哪里来的力气……”杰半死不活地说。
    但在查尔斯的坚持和帮助下,他还是用后肘撑起自己,坐正身体并下了床。查尔斯拆开塑封袋,扯下床单并铺好棉垫,杰帮他在床的另一边拉直并将一切整理好。
    做完一切后两人喝了点水,休息了一下。
    “查尔斯。”
    “嗯。”
    “这些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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