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泰安堂初见起,每次她与苏景玉发生争执,他何时忍让过半点?每次都说一大堆难听的话挤兑她,更别说以德报怨了。
    她故意用黑蛇吓他,他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还好心给她剥葡萄皮?那条黑蛇也不知道被他藏到哪去了,说不定他会偷偷把黑蛇放在她枕下,反过来吓唬她,等她睡到半夜,或是早上醒来时,手无意间伸到枕下……
    一想到那个画面,逢月心里咯噔一声,登时连泡澡的心思都没了,抓过布巾擦了擦身子,换上一套干净的里衣,轻手轻脚出了盥室。
    果然,苏景玉已经将她的枕被都搬到外间的榻上,铺的平平整整。
    逢月走到榻边坐下,目光朝内室望过去,苏景玉正坐在圆桌边摆弄着一个金色的空笼子,圆环形的锁扣开了锁,锁了开,神情专注,看不出半点异常。
    她满心疑虑地转回头,伸手探到枕下摸了摸,底下竟然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难不成是我想多了?
    逢月不禁窃喜,心道或许他不怕蛇,一条假蛇根本吓不到他,所以他才无需报复。
    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逢月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掀开被子,一条一尺长的黑蛇突然闪现在她眼前,吓得她全身一颤,蹭地站起。
    苏景玉指尖轻旋锁扣,金笼子的锁咔的一声打开,他慢悠悠地转眸望向逢月,脸上尽是玩味的笑意,“你怕蛇?”
    逢月俏脸一绷,气势汹汹地瞪着苏景玉,可毕竟是她买假蛇吓唬他在先,他反击在后,吵闹的话梗在喉间,只能在心里怒斥他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心胸狭窄、气量狭小……硬着头皮抓起黑蛇,打算先扔到外面去再说。
    刚迈出一步,逢月仿佛觉得手里的黑蛇动了动,脚下猛地顿住,低头一看,那黑蛇正仰着脖子张口吐信,惊得她瞳仁猛地一缩,拼命甩开手,震耳欲聋的尖叫声瞬间传遍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苏景玉险些被她的尖叫声撕裂了耳膜,不由得鼻尖一皱,心底一颤,完了!这回玩笑开大了!
    他一把拎起金笼子快步朝外间冲过去,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在榻角处寻到了那条被摔的奄奄一息的黑蛇,抓起来塞回笼子里。
    逢月惊魂未定,趁机逃进内室,缩在床上双手抱着膝,双眼死死地盯着拎着蛇笼子、一步步朝内室走来的苏景玉,声音颤抖,“你别过来!”
    苏景玉脚下一滞,推开盥室的门把蛇笼子放进去,转身走到圆桌边看着逢月脸蛋鼓鼓着,又气又怕的模样,内疚之余竟觉得有几分好笑,双手抱着胸前笑出了声。
    “苏景玉你混蛋!”
    逢月抓起床上的枕头用力向他砸去,眼眶涌起一汪泪水。
    苏景玉一把抓住枕头扔在圆桌上,无奈笑道:“林逢月,你自己这么怕蛇,还拿蛇来吓我?”
    逢月自知理亏,抿唇道:“我买的那是假蛇,又伤不到你……”
    “刚刚那条真蛇没有毒,又是拔了牙的,除了会动,也伤不到你。”苏景玉理直气壮地打断。
    逢月哑口无言,一股怨气堵在胸口,心道她果真没有看错他,他这等气量狭小之人,自是有仇必报的,怎么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可又实在想不出斥责他的理由,视线小心地向盥室瞟去,想到那条被拔了牙的黑蛇,冷声道:“残忍!”
    苏景玉登时被她气笑了,慢悠悠走到床边,“林逢月,那条黑蛇是泰安堂崔大东家从小养大的玩物,我只是借来用用,你一甩手把它摔了个半死,你说我残忍?”
    “我……”
    逢月被苏景玉怼的说不出话来,心里刚刚涌起那点对他的同情心瞬间烟消云散,委屈的泪水蓄满了眼眶,捂着脸放声大哭。
    苏景玉从未见她哭过,顿时慌了手脚,以为她吓坏了,忙打开柜子,从药盒里取了两粒绿豆大的黑色药丸,走到圆桌边倒了杯水递给她,“快把压惊药吃了。”
    逢月厌恶地推开他的手,杯中的水被摇晃出几滴,顺着他的手腕滑进衣袖里。
    苏景玉内疚地蹙眉,手又向前送了送,逢月揉揉哭的通红的眼睛,没有抬头,接过药丸用水送下。
    恣意地放声大哭了一通,加上苏景玉的压惊药药效强劲,逢月心里舒服多了,眼皮却沉的快要抬不起来,懒懒地倚在床角堆叠的被子上。
    “林逢月,困了回榻上睡去。”
    苏景玉坐在床边,用力拍了拍被子。
    逢月忽地睁大了眼睛,双手支在身后挪动到床边,发散的双眸渐渐聚焦,视线落在榻上那一刻,双肩不由得抖了一下,那条会动的黑蛇刚刚就藏在那座榻上、那张被子里,扬头吐信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盯着卧榻不断摇头,身体又向床里缩了缩,“我……我不要睡那!”
    苏景玉呵笑一声,上身向前探了探,完美无暇的俊脸距离她不足一尺,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嘲弄,“你该不会是想睡在我床上吧?”
    逢月耳根一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头扫视着内室的地面,最后定格在紧贴在床下,宽约二尺的脚踏上。
    “我睡这里!”她不容分说,回身抱起苏景玉的被褥放在脚踏上。
    苏景玉忙双脚高高抬起,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的褥子铺在脚踏上,被子卷成个筒钻了进去,没片刻功夫就睡着了。
    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心道还不如让着这丫头些,不过就一年光景,何必招惹她,这下可好,脚都没地方放了!
    他抬着双脚平移着蹭到床尾,从逢月的脚下迈过去,走到圆桌边夹起桌上的枕头,托起她的脖颈给她枕在头下。
    圆桌上白瓷碟里的葡萄皮还没收拾,不方面让丫头进来看见逢月睡在脚踏上,苏景玉亲自端出去,刚走到外间就看见门外有人影晃动。
    他推门把白瓷碟放在门口的地上,幽黑的眸子瞟向四喜落荒而逃的背影,哂笑一声,满眼鄙夷之色,随即推上房门,抱起榻上逢月的枕被扔到床上。
    第17章
    夜里乌云遮月,阴风四起。
    苏景玉呼吸急促,汗水浸湿了大红色的衣领,双手死死地攥着被角。
    “不要!”
    他猛然惊醒,起身向床边的脚踏看去,昏暗的光线下,裹着他被子的少女沉睡正酣,他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梦境中惨烈的画面仍在脑中挥之不去。
    一座潮湿的山洞,四五个身穿铠甲的追兵,鲜血,惨叫,逼问,倒在他怀中口吐鲜血、长得跟林逢月一模一样的姑娘,他失声痛哭,最终心如死灰,抱着她从崖上跃下,尸骨无存。
    梦境支离破碎,但每一幅画面都太过真实,就好像亲身经历过一般。
    他抬袖沾了沾额上的汗珠重新躺下,回忆起小时候拂风同他说过,不吉的梦不要想,更别向任何人提起,好好喝顿酒,多撒几泡尿就把梦冲跑了,保准不会成真。
    少年时的他并不相信,还嘲笑师父是个假道士,净忽悠人。
    回想着跟在师父身边那痛苦又快乐的十年,他翘了翘嘴角,心情渐渐平复。
    *
    春末的京城,丽阳高照,花红柳绿,正是游玩的好时节。
    焦侧妃亲自下了帖子,邀请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到衍王府一聚,即为衍王笼络人心,也凸显她在王府里当家主事的地位。
    午后街上人多,苏府的车夫边赶车边与顺子闲聊,慢悠悠地奔衍王府而去。
    逢月穿着一身嫩绿色的纱衣长裙,雪腮上薄薄地施了一层胭脂,娇唇轻点了淡淡的口脂,低垂的羽睫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抖动,娇艳中带着几分脆弱易碎的美感。
    既然是焦侧妃下帖子请的,宾客里自然少不了姐姐林玉瑶,姜姃的祖母姜老太太曾是先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后来又做了皇帝的乳娘,颇受皇帝敬重,焦侧妃也一定会请她。
    回想起归宁那日姐姐与姜姃敌对的眼神,她一点儿游玩的心思都没了。
    苏景玉刚从泰安堂回来,两条大长腿向前一伸,几乎要顶到车门,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瞟着身边闷闷不乐的少女,明明知道她心中的顾虑,故意打趣她道:“你若是困了就睡,这次我保证不躲,不会让你再撞破了头。”
    逢月不想理他,撩开车帘,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衍王府东门外,王府的府兵上前例行盘查。
    “开门”,苏景玉沉声吩咐,车夫应了一声,还没等拉开车门,顺子嬉笑的声音自车外传来。
    “今日是你们四个当差啊,辛苦辛苦!”
    几个人异口同声,“顺子兄弟。”
    车门敞开,顺子从车上跳下,滴溜溜的眼睛看着车里的二人略一点头,向府兵道:“这是我家世子和少夫人。”
    四个手提长刀的府兵向车内望了望,对着苏景玉与林逢月俯身下拜,“苏世子,少夫人,失礼了。”
    苏景玉点头。
    车门关闭,马车缓缓起步,苏景玉从车窗探出头向后望,见顺子正与四个府兵插科打诨,聊的不亦乐乎,心道这才几天啊,连衍王府的人都混熟了,看来之前还真小瞧他了!
    马车一直驶到二门外,管事的躬身引领着苏景玉和逢月进府,顺子得令不必跟着,寻了几个相熟的王府管事一起打哈哈去了。
    穿过一道拱门,沿着抄手游廊向西就是王府内院,处处雕梁画栋,富贵至极。
    游廊的尽头是一座偌大的花园,成群的婢仆簇拥着一位妖娆的年轻贵妇,正是焦侧妃。
    衍王意在拉拢定远侯苏天寿,她对苏景玉自然格外上心,听说他已经到了,涂满了殷红蔻丹的手微微抬起,由身边侍女搀扶着起身向前迎了几步,艳丽的脸上盈满笑意。
    她虽之前没见过苏景玉,却知晓他的样貌在京城的贵公子中无人能及,只一打量便知道迎面走来穿红衣的便是他了,而他身边那个,必定是堂姐的养女林逢月。
    “侧妃安好。”苏景玉颔首。
    他早知道焦侧妃与焦氏之间的关系,也知道他的婚事说是衍王府出面撮合,实则是焦侧妃做的主,牵起身边少女的手笑道:“我与逢月还未感谢侧妃大媒。”
    焦侧妃柔媚一笑,“苏世子客气了,看着你们这对璧人,我就打心里高兴呢!”
    逢月手指别扭地动了动,她如今的身份是苏景玉的夫人,在焦侧妃面前不好驳了他的颜面,只能任由他牵着,低着头屈膝一礼,“侧妃安好。”
    焦侧妃一双媚眼在逢月与苏景玉脸上来回打量,她知道林玉瑶因为苏景玉名声不好,不肯嫁给他,堂姐才让逢月替嫁,没想到这两人看上去感情还不错。
    也难怪,这丫头的确比玉瑶美多了。
    焦侧妃拉着逢月的手笑道:“逢月啊,你母亲是我堂姐,你该叫我小姨母才对啊!”
    逢月礼节性的点头应着,唇角扯出个僵硬的笑容,小姨母始终没有叫出口。
    焦氏常常带着姐姐玉瑶一起来拜访焦侧妃,却从没有带过她,初次见面,她实在做不到向她一样熟稔的样子。
    焦侧妃也不在意,眸光一转对苏景玉道:“我听说苏世子医术高超,想着你来了让你帮我看看呢。”
    苏景玉自谦道:“医术高超不敢当”,又问:“侧妃贵体欠安?”
    “倒也没那么严重”,焦侧妃兰花指抵在唇边又放下,面上显露出几分含羞的媚态,“自打为王爷生了长子,我这身上就一直不太好,宫里的太医开了方子,吃了也时好时坏的,今日正好赶上你来,便问问你有没有法子。”
    苏景玉一听便猜到她月事出了问题,想调理好身子再为衍王生下一儿半女,好巩固她在王府的地位,扬唇笑道:“侧妃请归坐吧,我帮您把脉看看。”
    焦侧妃面上一喜,让侍女扶着坐回到石桌旁,小厮忙取了条干净的桌巾卷成个一指高的布卷当做腕枕,小心地取下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翻出薄帕子铺在她腕处。
    苏景玉拉着逢月一起在石桌边坐下,轻托衣袖,伸指为焦侧妃搭脉。
    花园西边的银杏树下,姜姃手里摇着一把绘着美人的团扇,丹凤眼始终看着石桌的方向,手肘怼了怼一旁的林玉瑶,“诶你快看,林逢月那丫头跟侧妃有说有笑的呢!”
    林玉瑶早就瞧见苏景玉来了,脸上微微泛着红,装作不经意地向石桌那边望过去,“小姨母好像身体不适,姜姃,你陪我过去看看吧。”
    姜姃一眼看透她的心思,受不了她那副扭扭捏捏的样子,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大喇喇地拽着她的胳膊朝石桌走过去。
    苏景玉眼睫垂着,聚气凝神地给焦侧妃诊脉,焦侧妃满眼期待地等着他的结果,周围的侍女小厮们没有人敢出半点动静。
    姜姃走到临近石桌处也放轻放慢了脚步,林玉瑶端立在焦侧妃身后,含羞偷瞟着苏景玉俊美绝伦的脸。
    苏景玉收回手,眉眼舒展开来,焦侧妃瞧他像是有法子,丰盈的身子向前倾了倾,“怎么样苏世子?”
    苏景玉捋了捋袖口,笃定一笑,“侧妃的身子不难调理,只是需要一味罕见的药材,名叫麒麟草,这药在大夏买不到,需得去南疆寻得。”
    “南疆?这有何难,我这就请王爷派人去南疆寻去!”
    焦侧妃一听自己的身子有药可医,急切道:“苏世子尽管开方便是,那麒麟草用不了十天半月准能寻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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