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纽是座很有王维山水画风格的山,光从那把皴笔表现得淋漓尽致的雕工就看得出张婆婆的水平有多高。
    王维只看这印纽,心中已生出几分喜爱来。再看印文,写的竟是“坐看云起时”,乃是他暂居终南别业时所写的诗。
    “我找人刻的闲章,老师你不喜欢也没关系。”
    三娘说着又给王维说起张婆婆的情况,丈夫教给他的手艺兴许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执念了,所以她准备时不时过去委托张婆婆雕些闲章送人。要是可以的话,以后她还打算给张婆婆物色几个品行和悟性都不错的学生。
    这样好的技艺,若是失传了就太可惜了。
    年轻人学成以后也不愁没生意。
    别的不说,至少文人这个市场就蛮大的嘛!
    王维耐心听着三娘说话,心底莫名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别人到了地方上都是琢磨着怎么找关系升迁,她却是真的想在这位置上干点事,这一点着实不容易。
    王维道:“这手艺确实很不错,合该有人继承下去。”
    得了王维的肯定,三娘自是高兴不已。
    王维冬至这几天都住在辋川庄那边,今天也是听人说起冬至大集的热闹才过来看看,顺便瞧瞧三娘在忙什么。
    他问三娘要不要去辋川庄走走。
    三娘道:“老师您都来了,我肯定是要去的。”眼看狄安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三娘便帮她们问王维能不能多带几个人。
    王维自然没意见。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辋川庄出发。
    王维出去的时候只带了两个仆从,回来的时候却带回了这么大一群人,着实让别业里的仆人都惊了一下。不过王维性情淡漠,平时不喜底下的人多说话,众人也没有多嘴。
    只有个王家老仆上前向王维禀报:“裴郎君来了。”
    王维笑道:“倒是巧了。”他转头对三娘说,“你上回不是说想见裴兄吗?这次他正巧在。”
    这裴郎君说的是裴迪,早些年在张九龄幕府干过活,如今在终南山读书备考。
    说是备考,其实和隐居差不多,他和王维志趣相投,都属于常年在仕途边缘试探的那种人。想不想当官?偶尔也是会想的,世上哪有那么多不想当官的读书人。但是一想到当官难免要干许多违心事,他们又觉得隐居挺好。
    王维与他一见如故,时不时在终南山中携手赋诗,关系十分亲近。
    三娘有次读了他们和的诗,便和王维说想见见这位裴秀才。
    王维说裴迪行踪不定,有机会再让她们见个面相互认识认识。
    这次便是机会来了。
    三娘提着酒进门,一眼瞧见了站起来迎接他们的陌生男子。
    裴迪年纪比王维小一些,长相与气质自然是清俊出尘,一看便不是俗世凡人。
    三娘是个自来熟,不必王维介绍便和裴迪聊了起来,末了还说既然王维与他相交莫逆,她便该喊声师叔了。
    王维:“……”
    裴迪:“……”
    裴迪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地对王维道:“你这学生可一点都不像你。”
    都是相熟的人,王维也就不辩解什么“只是教弹琴”了。
    几人坐下喝酒,郑莹属于一杯倒的那种,便没厚着脸皮往前凑,负责领着狄安她们在别业里玩耍。
    酒过三巡,三娘便和裴迪埋怨道:“你和老师感情可真好,老师来辋川庄这边小住,你听到消息就过来看他了。我有一好友同样在终南山这一带隐居,我到蓝田县这么久都没见着他人。”
    裴迪听后笑问:“你说的这个好友可是姓李?”
    三娘惊疑地看向裴迪。
    一看三娘那表情,裴迪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微微笑道:“你若是想他来见你,我可以帮你代为转告。”
    终南山非常大,几乎对长安城形成半包围状态,所以想在里头找人其实是挺不容易的。不过如果是长居终南山,总归还是会有那么几个熟人。
    隐士也是需要社交的嘛。
    三娘没想到自己随口埋怨一句,还能埋怨到共同的熟人面前。她说道:“还是不用了,他想来自然会来,他不想来的话,来了也不会快活的。”
    裴迪道:“难怪你们能当朋友,这话听着便很有道性。”
    道家最讲究的就是顺其自然、无为而为。
    已是入冬了,周围其实也没什么好景致,狄平他们在外头玩耍够了便回来吃茶暖暖身子。
    冬日里头没什么好消遣,几人随意地围坐在炉边喝酒聊天等吃饭。
    结果快到吃饭的点,又有人来报说萧戡找过来了。
    三娘微讶,接着便惊喜地起身迎了出去。
    方才外面又下了场小雪,萧戡一路骑行而来,头上肩上都对着些碎雪。三娘走上前见着了,顺手帮他拍了拍,询问道:“这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了?”
    萧戡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我亲自去办的,哪有办不好的道理!”
    “人都找回来了?”三娘忙追问。
    “差不多。”萧戡道,“人都找到了,带上小孩走得慢,我就留了人负责护送,自己先回来了。”
    他是爱刺激的性格,人已经弄出来了,他就懒得跟着大队伍慢慢走了。这次跟他出去办事的都是公主府中颇可靠的老人了,负责护送批女人小孩回来还是可以的。
    三娘听萧戡这么说也放下心来,点着头道:“那就好,先进来喝杯酒暖和暖和,正好一会就吃饭了。”
    萧戡把马交给仆从与她一起往里走。
    屋内,王维与裴迪坐在火炉边借着半掩的窗户看着外头的少年与少女。
    裴迪说道:“这两小孩莫不是要走到一块?”
    刚才他们都看见三娘随意地帮萧戡拂去身上的雪花,那份亲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王维道:“这种事谁能说得准,顺其自然就是了。”
    王维自己并不是重情欲的人,并不热衷于男女之事。他自己三十多岁便丧了妻,至今都没有再娶,所以对于婚姻什么的他觉得不必太执着。
    遇到适合的就成亲,没遇到也没事。
    裴迪听王维这么说也觉得挺有道理。
    郭家有那么多长辈在,这种事轮不到他们这些外人来操心,他们还是不要乱插嘴为好。
    两人正闲聊着,三娘已经领着萧戡进来了,说是今晚蹭饭的人又多了一个。
    王维笑道:“你在集市上买了那么多肉菜,再多十个八个人都不算什么。”
    三娘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实际上压根没把自己当外人,早就让绕梁派人去厨下多做几个菜给大伙下酒了。
    一行人蹭吃蹭喝完,三娘也没急着回县城,而是带着两学生在辋川一带赏雪,教他们临景赋诗。
    既然都已经收了拜师礼,当然得好好教点东西。
    写诗作文那可是读书人的基本功!
    辋川这边有这么好的山和水,不多安排几篇命题作文着实可惜了!
    裴迪与王维也不远不近地缀在她们身后散步消食,只偶尔走近听三娘如何教学生写诗。
    若是换成旁的十几岁小娃娃收徒,他们兴许会觉得对方狂妄自大,可这种事出现在三娘身上就一点都不稀奇了。
    人家可是五六岁就能在御前写应制诗的小神童!
    第94章
    王维的辋川别业在辋口, 临近辋水,与裴迪的山居可以浮舟往来。
    远山近岭皆是修竹,据传景龙年间气候不好, 蓝田县大旱,竹子因为开花结实没了一大批,如今三十余年过去, 这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又长得漫山遍野都是了。
    竹子这东西很少开花,而且一开花就会枯死一大片,许多人往往会把这种情况视为不祥的征兆。
    事实上有时候也确实是年景不好竹子才会大面积开花,它们兴许判断出自己可能熬不过灾年, 所以倾尽所有孕育出竹实散落在地面, 静待风调雨顺的良机到来。
    三娘早便了解过这些事,边在辋水河岸信步徐行边给狄安她们细讲。
    竹子平时其实也不是不开花, 只是开得比较分散, 而且周期非常长,没个二三十年可能见不着。相传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得亏它是神兽, 寿命长得很,要不然估摸着一辈子都吃不上几顿饱饭。
    裴迪和王维也跟着两小孩听,听着听着裴迪就笑了,转头对王维说道:“当了少府就是不一样,不仅要操心百姓能不能吃饱,连凤凰能不能吃饱都叫她一并操心了。”
    萧戡同样缀在三娘边上听, 边听还边往不远处的竹岭看,明明是那么矮的山头, 明明是到处都能见到的竹子,不知怎地忽然就不一样了。
    他总感觉那竹梢上不仅堆有积雪, 还站着只凤凰。
    那凤凰身披彩羽,有四五尺那么高,瞧着又威武又漂亮,可惜吧,长得再好看也没用,该饿还是得饿,等了好几十年也没等到它爱吃的竹实!
    沿着条小道往前走出一段路,便是欹湖。冬日里头到处都是雪白一片,见不着半个人影,也只有他们这些裹得足够厚实的人才有闲心跑来湖边赏景。
    考虑到狄平、狄安还小,三娘也没有走太远,带着他们在欹湖边上转悠了一圈便回去了。
    夜里便分了男女,直接宿在王维别业里头。
    早上天还没亮,三娘就起了,洗漱过后她准备锻炼锻炼,结果瞧见了同样起得很早的萧戡。
    两人在开阔处嘿嗬嘿嗬地练起拳脚功夫来。
    狄平、狄安兄妹俩起来见了,马上也跟过去凑热闹。
    裴迪和王维起得也早,坐在亭子里围着火炉看他们热热闹闹地晨起锻炼。
    也不知是不是跟着三娘多了,连先天有些不足的狄平身体都壮实了许多。搁在以前冬天他是出不了门的,如今出来玩了一天还是这么精神奕奕!
    饭也蹭过了,景也赏过了,三娘吃过朝食后便领着几个小的向王维辞行,说是要回去处理县里的事。
    王维笑着给她酌了杯刚温好的米酒,说道:“我就不留你了,喝杯酒暖暖身子便回去吧。”
    三娘并不推辞,接过酒一口饮尽,和王维说好下次再来这边蹭饭。
    王维道:“应门的是认得你的,便是我不在你也只管来。”
    三娘点头。
    她五岁就认得王维了,有需要她肯定不会和王维客气。
    回县城后,三娘先把两小孩送回狄县尉家,省得他们亲娘卢氏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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