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鸟儿长大了就会离巢,这小孩儿都没长大呢,就已经到处扑腾了。
    还有她天天对着颜真卿的字练来练去,很不把他们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
    钟绍京和贺知章埋怨道:“我看她就是瞧着那姓颜的小子年轻相貌好。咱要是年轻个四五十岁,不比他强多了?”
    贺知章无奈地直摇头:“三娘真要一上来就学你的字,还不学进沟里去?”
    钟绍京的字好是好,可初学者压根驾驭不了。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
    只不过对于三娘交朋友的能耐,贺知章也很是佩服。
    皇孙们也就罢了,好歹是奉旨去陪读的,如今连新昌公主家那混不吝的小子都爱和她凑一起玩。回头回了长安,她莫不是还要去和李林甫家的娃儿交朋友?
    贺知章见车中没有旁人,便和钟绍京讨论起来:“你觉得李林甫其人如何?”
    钟绍京随意地箕踞而坐,慢悠悠地说道:“人家是李唐宗亲,又得圣人信任,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咱俩都这把年纪了,就别操心那么多事了。”
    贺知章想了想,觉得也对,点着头说道:“是不该再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能顺顺岁岁当个富家翁也不错。就是不知道阿晗这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钟绍京道:“人又不是没亲爹,你操心个什么劲。”
    郭子仪这人钟绍京见过了,是个沉得住气的年轻人,还是行军打仗的一把好手,虽然眼下还算不上官路通达,熬个十年八年还是可以出头的。
    到那时候有郭子仪这个亲爹护着,三娘哪怕没法如愿以偿,想嫁个好人家也不是难事。
    只是那般鲜活可爱一小孩,长大后若是只能待在后宅相夫教子,不免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贺知章知道钟绍京嘴里没半句好话,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们都这把年纪了,确实操心不了几年了,将来的事大抵只能听儿孙到坟前来说上几句。
    与此同时的皇家御苑里,李俨他们正哼哧哼哧地收割着蓝草。
    这东西是三娘在《齐民要术》里看到的,说是可以做染料用,三娘读到时便格外好奇蓝草长什么样、草又是怎么把布染成蓝色的。
    没想到李隆基真叫人给他们安排上了,三娘却没有留下来跟他们一起收割。
    这活儿不算特别累人,也不需要多特别的技巧,正巧又赶上《齐民要术》里头的蓝草收获时节,可不就被划拉了一块地供他们体验民生(尽情玩耍)吗?
    李俅忍不住和他哥嘀咕起来:“你说祖父他怎么不让阿晗留下来?”
    李俨抿了抿唇,想到了李隆基那日的敲打。若是他更厉害一些,皇祖父说不准会让三娘留在御苑跟他们一块玩耍的,可惜他就是个寻常小孩,没有李泌他们那样的过人天赋。
    李俨抬起手,用手背擦去额头滑落的汗滴,顺便擦干了有些湿润的眼角。他不够聪明,年纪又太小,做不了什么大事,可至少不能拖大家的后腿,更不能懦弱地哭鼻子。
    “等我们不用三娘帮忙想也能琢磨出许多好主意来,阿翁便会允我们和三娘一块玩了。”李俨对他弟弟说道。
    李俅听后很是郁闷:“这可太难了。”他愁着愁着又提议道,“阿晗她可期待收蓝草了,不如我们拔几棵小的种到盆子里,带回去送给她,省得她知道我们不带她玩后太难过!”
    李俨听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点着头说道:“那我们边收蓝草边挑几株长得好的来移栽。”
    有了这么个好主意,李俨兄弟俩登时又浑身都是干劲,恨不能马上能把蓝草带回去给三娘看。
    三娘并不知晓自己被许多人记挂着,她与萧戡在她祖父以及驸马萧衡的陪伴下沿着田埂遛弯,没一会便注意到有佃户在摘槐花。
    三娘兴冲冲跑过去,追问道:“这个能吃吗?”
    佃户乍然见到个这般活泼的小娃娃还有些愣神,等瞧见驸马萧衡后立刻诚惶诚恐地上前见礼。
    驸马萧衡摆摆手说道:“我们就是随便走走,你们不必太拘谨。”
    三娘等他们寒暄完了,锲而不舍地拿起朵白中透着些许浅绿的槐花问佃户:“这个能吃吗?”
    见三娘是跟着驸马萧衡过来的,佃户自是连声应答:“这个不能吃,味道挺苦的。”
    三娘追问:“那你们采来做什么?”
    佃户憨笑着回道:“留一些自家用,剩下的卖给上门来收槐花的货郎。”他详尽地给三娘介绍槐花的用处,“这东西能拿来做染料,用处可多了,若是先用槐花薄染,再用蓝草染一轮,还能变成油绿色哩!听说官爷们穿的绿官袍便是用这个染出来的,所以每年都会有货郎来收。”
    至于自家用来做什么,佃户也囫囵着给三娘讲了。
    即便家家户户都会养蚕或织布,他们这样的人家也用不起好料子做衣裳,只能留些边角料来自己用。
    可就算只能用那么一点边角料,他们也想给自己的生活添些色彩,山上的野草、树上的野花,但凡是适合拿来染布的他们都会采回家,染夫妻俩的头巾、染小孩子的衣裳。
    别家小孩都能穿上好看衣裳,自家小孩若没有的话得多难过?
    过日子嘛,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他们这些当父母的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本领,但也希望能给孩子最好的一切。
    三娘身上穿的从来都是好衣裳,色泽大多非常鲜艳,可她从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染出来的。本来她还想在御苑见识一下,可惜没能看到就散场了。
    三娘立刻积极追问:“今儿会染吗?我们能去看吗?”
    知晓贵人们想看,佃户当即收拢已经采摘好的槐花带着他们往回走。
    看得出新昌公主底下的人不算苛待佃户,沿途瞧见的人脸上都带着惬意的笑容,看到他们后都热络地上前问好。
    因着这佃户家中有个巧媳妇,三娘如愿以偿地看完了整个染色流程,不仅听懂了该怎么处理、怎么煮、怎么染,还知晓了该怎么储藏那看起来极其脆弱的槐花。
    她甚至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蓝草!
    等三娘看了个尽兴,天都已经快黑了。这时候回去的话城门、坊门肯定都已落锁,于是他们便只能在新昌公主别庄歇上一晚再走。
    第51章
    人生最可怕的一句话就是, 来都来了。
    比如第二天一早,郭家祖父就被驸马萧衡一句“来都来了”,弄得只能在新昌公主别业继续待着。
    郭幼明回去与郭家祖母说明情况后又找过来了, 陪着三娘他们骑马遛弯。他虽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是骑马的一把好手,看到新昌公主别业里的好马后眼睛都放光了。
    他们自己家其实也有马可以骑, 可是爱马人士的马厩里永远缺一匹马,那就是没得到的那匹!
    三娘个头还太小,不能自己骑马,但可以坐在马背上被她八叔牵着走, 也可以由她八叔带着骑, 所以一整个早上都指挥着她八叔骑着马带她东逛西逛。
    但凡路上遇到什么自己没见识过的新鲜事,三娘立刻喊她八叔停下, 放她和萧戡过去逮着人问东问西。
    驸马萧衡也是个极有耐心的爹, 也全程充当骑马带人的工具人,带着萧戡与三娘一块到处玩耍。
    所谓“田家少闲月, 五月人倍忙”, 说的便是五月正是农忙时节,芒种过后有人忙着收麦子,有人忙着耕地,有人忙着收果瓜蔬菜和蓝草之类的经济作物。
    这些挨着皇家林苑的良田大多都是达官贵人的田庄,庄子上的庄户大多没有自己的地,只能待在田庄当佃户乃至于家奴。即使地不是自己的, 庄户们依然勤勤恳恳地耕作。
    倒不是他们天生甘作老黄牛,只是他们不耕作便没饭吃罢了。
    总不能眼看着一家老小饿死。
    三娘不知晓这些内情, 只像回她郑县老家那样到处溜达。
    入了五月,鸭子养了一春天的膘, 个个都长得肥头肥脑。比起大鹅的杀伤力,鸭子看起来更温顺一点,于是三娘和萧戡两个小萝卜头便又开始……撵鸭玩去了。
    只要是小孩子,大多都抵抗不了追着小动物到处跑的诱惑。尤其是他们这些平日里都住城里的娃儿,那更是看到什么都想撵来撵去。
    萧戡这个立誓要当游侠儿的家伙还抽出他缩小版的佩剑挥来挥去,仿佛自己当真是仗剑走天涯的大豪侠。
    等发现三娘手头没有武器,他大方地把自己的爱剑借给三娘,叫她也感受一下当剑客的快乐。
    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指点三娘怎么握剑、怎么挥剑、怎么收剑。
    佩剑这东西经过许多年的演化,大多时候已经成为身份的象征,别人一看你腰间悬着什么样的剑就能看出你是什么身份。毕竟它虽然上阵杀敌不如刀好使,外观却是十分秀致,瞧着颇有君子之风,大唐许多读书人都爱弄上一把。
    三娘没有自己的剑,不过她摸过她祖父的剑,那剑又威风又好看,可惜太大了,还沉甸甸的,她拿不动,祖父只允许她摸一摸。
    萧戡这把剑的剑身是木制的,但做得非常精良,剑柄跟大人的剑那样装饰得漂亮极了。正好三娘今儿穿的是方便跑动的衣裳,剑鞘挂到腰间合适得不得了,她便兴致勃勃地在萧戡教导下把剑抽来插去。
    最后也学萧戡那样提剑追着那群鸭子跑。
    两个小孩儿在夏日艳阳下玩得满头是汗。
    那遭受无妄之灾的鸭群也累得嘎嘎乱叫。
    这什么人啊!
    郭家祖父一开始还担心叨扰别人太久,见三娘玩得这般尽兴,便放下了心里那点儿担忧。
    这么小一点的娃娃,本来就应该无忧无虑地玩耍,像三娘平时那样总在看书和讨论正经问题的才是少数。
    难得三娘出来放松放松,索性让她玩够了再回去好了。
    接下来几日,郭家祖父都厚着脸皮带三娘在新昌公主别业周围玩耍。
    三娘不仅认识了许多作物、吃上了现宰的肥鸭,还熟练地学会了怎么使剑,驸马萧衡教儿子的时候会顺便指点她。
    见三娘学得有模有样,他还给三娘送了把小剑。
    那是放着给萧戡备用的。换了旁人萧戡肯定不乐意给,可换成三娘的话他就给得很大方,每天乐颠颠地找三娘比划来比划去。
    连去祸害他爹的空闲都少了。
    郭家祖父疑心驸马萧衡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再三挽留他们祖孙在庄子上小住。左右这段时间大伙都在休田假,他也没急着带三娘走。
    还是李俅他们回去时路过新昌公主别业,两边正好撞上了,三娘才很是不舍地结束这次做客。
    那日天清气朗,三娘她们决定去钓鱼,结果萧戡坐着坐着没耐心了,当场捋起裤管往水里蹚,试图来个徒手抓鱼。他在水里扑腾得正欢,李俅他们就从对岸经过了。
    李俅正抱着盆长势喜人的蓝草呢,瞧见他们的身影以后睁圆了眼,二话不说嚷嚷着要下车,蹬蹬蹬地跑过来朝三娘和萧戡打招呼。
    三娘惊奇地问:“你们今天才回啊?”
    李俅见她拿着钓竿坐在对岸,追问道:“你没回去吗?”
    三娘道:“对啊,我在阿戡家玩。”她注意到李俅怀里抱着的蓝草,更好奇了,“你是要把蓝草带回去种吗?”
    李俅有点郁闷,本来他还想着三娘没能和他们一起玩,说不定会很难过,特意带了盆蓝草给她呢。没想到三娘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了,显然已经看过蓝草。
    李俅道:“本来是想带回去给你的,不过你应该已经看过了。”他沮丧地说完以后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丧气,往好处想,三娘没有难过不是很好吗?李俅登时又快活起来,“你们是在钓鱼还是在捉鱼,怎么表弟跑河里去了?”
    其实李俅没比萧戡大几天,可小孩子就是爱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较劲,比如李俅就很爱喊萧戡表弟,而萧戡则坚决不喊他表哥。
    萧戡恐吓道:“你再不走,外祖父要生气了!”
    他说的外祖父自然是指李隆基。
    李隆基起初没注意到李俅他们掉队,等高力士跟他说了,他才命人停了下来。
    驸马萧衡与郭家祖父忙上前见礼。
    李隆基曾下令禁止官员和宗室以及外戚往来,不过郭家祖父已经致仕了,倒是不在禁绝之列。他免了两人的礼,笑着看向被仆从哄过来拜见他的两个小娃娃说道:“外头这么大的日头,你们难道不怕晒昏了头?”
    萧戡回得干脆利落:“不怕!”
    三娘道:“我坐在柳荫下的。”
    既然都遇上了,李隆基索性去新昌公主别业吃了顿便饭,才把新昌公主一家也捎带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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