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三娘都已经在御前露了脸,想再把她摁回去也不可能了。就像钟绍京说的那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需要树立神童模范,那她就得当好这个神童。
    至于她和李泌这种早早被推选出来让所有人评议的神童到底是不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就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郭家祖父很快把事情敲定下来,由自己夫妇俩带三娘随御驾出行,再带几个用惯了的人手。至于府中诸事便交付给王氏操持,毕竟家中这一串年纪小的根本离不开人。
    郭家祖父笑道:“阿翁也算是沾你的光,去赏玩一下温泉宫那边的风光。”
    三娘虽然很高兴能出去玩,但又格外舍不得自家阿娘和幺叔他们,临行前的几天每日粘着她们不放。
    她舍不得,王氏等人又何尝舍得?三娘年纪这般小,谁能放心她离开自己身边?
    只是圣人的旨意都已经下来了,王氏便只能哄着三娘让她出去后好好玩耍了。
    三娘去贺知章他们家抄书时又分别与他们讲了这件事,贺知章说他早前便已经知晓了,钟绍京则说:“你猜我在不在随行之列?”
    虽然吧,很多人看他不太顺眼,可他好歹是个国公爷,到温泉宫过冬这种活动不至于特意略过他。
    成年人的世界就算想孤立谁也不会做得那么明显,朝堂之中更是个个都是人精,他要是想去断然没有去不了的道理。
    三娘没想到贺知章与钟绍京都能一起去,顿时又高兴起来了。等到去跟王维学琴时,她便忍不住问王维去不去。
    王维道:“我如今无官无职,哪里能随御驾去温泉宫?”
    三娘听后有些失望,但还是认真保证道:“我会好好练习您给我写的琴谱。”
    王维笑道:“那等你回来后应当能弹出完整的曲子了。”
    三娘立刻翘起了尾巴:“一定一定!”
    三娘回到家,便和她祖父说要把琴带上,可不能因为出行耽搁了练琴。要是她没能把琴学好,怎么好意思再让王维教她书画呢?
    郭家祖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小孩怎么什么都想学啊?
    竟还打着学好了这一样再让人教另一样的主意!
    郭家祖父道:“行,给你带上,不过若是住的地方和别人挨得近,你可别一天到晚练琴扰着旁人休息。”
    三娘用力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入了十月,三娘出行的东西便正式收拾停妥。
    深秋天气渐冷,李隆基在宫中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上旬就点好人马浩浩荡荡地往温泉宫而去。
    比起去东都洛阳,前往温泉宫的人数还是略少一些,那毕竟是皇家行宫,没洛阳那么容易安置群臣及其家眷。
    那些被允许同行的人心情都颇为激动,有些人已经把诗作从冬至构思到正月各大节日,争取侍宴时脱口就是绝妙的应制诗。
    有的人心思十分细腻,甚至还准备了晴天、雨天、阴天、霜雪天等等应急预案。
    反正吧,歌功颂德这种事坚决不能落于人后。
    三娘还是看她祖父和幕客凑在一起草拟应制诗的时候才知晓这些内情的。
    原来这东西还能提前准备!
    郭家祖父见她在旁边听得眼都不眨一下,不由问:“你听这么仔细做什么?”
    三娘悄声问:“这些诗都是提前写好的么?”
    郭家祖父捋须说道:“世上又不是人人都有曹子建那七步成诗的才华,我们这些寻常人自然只能在赴宴前早早琢磨几首诗来备用。”
    三娘追问:“我是不是也要准备?”
    郭家祖父说道:“你还小,不用琢磨这些,你连典故都不知道几个,既不会对句也不懂用典,如何写得出来?真叫人帮你准备了,旁人一听就知道不是你写的。”
    三娘便问什么是对句以及怎么个用典法。
    郭家祖父开始头疼。
    他若有教孙女写诗的诗才,又何须在临行前紧赶慢赶地找来已经跟着他一起退休的幕客提前拟写?
    郭家祖父说道:“贺学士最擅作诗,一路上可多多请教他。”
    “好!”
    三娘一口应下。
    请教人什么的,她最擅长了!
    第23章
    三娘行动力极强,出发当天就跑去蹭贺知章的车,央着贺知章教她对句。不从头教起也行,给她列几本书她从头读起便好。
    要知道科举也是要考诗赋的,她迟早都得学。按照她现在的抄书进度,也不知得什么时候才能学到这一块,所以她想让诗赋提前插个队。
    在大唐,诗赋的实用性可强了,不仅属于科举必考科目,还是官员与文人墨客迎来送往必备的应酬技巧。你要是不会作诗,别人邀你赴宴你都不敢露脸的。
    想想看,到时候在宴会上人家人手一篇佳作,只有你脑袋空空两眼放空,你下次还好意思去吗?
    所以三娘觉得这么实用的东西,她可以提前学上一学!
    有备无患嘛。
    万一当真有人想为难小孩,当场让她来两句呢?
    贺知章听三娘小嘴叭叭半天,给他讲述自己想学诗赋的心路历程。
    三娘还表示她并不好高骛远,只要先把对句学通就好。听说应制诗都是要有对句的!
    所谓的对句,简单来说就是前后两句对应部位的词性、音韵都能对上。
    自从沈佺期和宋之问把律诗这个体裁写成了官场必备文体,越来越多人开始认真钻研律诗的写法。
    近年来已经有人归纳出一些技巧,比如除了首联点题、尾联收尾这种众所周知的写作模板外,中间的两联基本都得是对句——你最好能够把你所有的技巧都融汇其中,以达到令人眼前一亮的效果。
    至于怎么在这么四句诗里展现出足够丰富的内容,也有人认真钻研过:甭管是写景还是写情,尽量别平铺直述,咱得化用一些典故,也就是读书人所说的“用事”。
    通俗点来讲大抵就得这么写:你看眼前这山,像不像想起尧舜禹登过的山?你看眼前这水,像不像汉武帝渡过的水?我们能在这样的好地方尽情享受眼前的好光景,肯定是因为我们的圣人功比当年那些牛逼皇帝啊!
    这样一来,一首花团锦簇的马屁诗就写完了。
    那种直接吹嘘“咱们圣人真牛逼啊真牛逼”的直白夸法,文人们是不屑写的!
    大唐这种普遍把写诗手法当学术来研究和剖析的做法,可以追溯到诗瘾不小的太宗皇帝李世民。
    李世民自己会写诗(写成什么样姑且不论),最爱召集群臣一起喝酒跳舞,再轮流作诗歌颂咱幸福美好的大唐生活。
    李世民还十分热衷于召集文官们编纂一些典故大全,比如他让魏征等人编纂了一千多卷的《文思博要》。
    这套书里头全都是从过去的书籍里摘取些好词好句好段供大伙写诗作文时参考,堪称大唐版本的《经典作文素材》。
    到了开元年间,李隆基的儿子们开始读书了,他觉得《文思博要》《艺文类聚》之类的作文材料合集太庞杂了,不太适合拿给皇子们学诗文,便命人编了本《初学记》给皇子们当教材。
    贺知章前些年曾到十王宅那边给皇子皇孙们搞教学工作,也接触过这套官方重编出来的浓缩版初学读本。
    他沉吟片刻,摸着三娘脑袋说道:“等到了温泉宫,我带你去十王宅那边借本《初学记》。这套书一共三十卷,你不必特意抄写,权是闲书看看就好。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对句时该怎么用词、怎么用事了。”
    三娘听后十分高兴。
    但还是有点不明白。
    “十王宅是什么?”
    贺知章便给她介绍了一下十王宅的情况。
    李隆基已经临近五十岁,他的成年儿子自然不少。成年后,皇子们就不适合住在宫里了。
    李隆基想起自己当年曾经与几个兄弟住在一起,兄弟几人感情至今仍非常融洽,当即决定在大明宫周边划了片地安置自己最先成年的十个儿子。
    这地方被称为“十王宅”。
    即便后来入住其中的皇子多了几个,大伙也依然习惯这个称呼。
    像温泉宫以及东都这些地方也会划出一片区域充当临时的十王宅供皇子们入住。
    成年的皇子们虽然已经不需要读《初学记》,但皇孙还是有需要的,贺知章才会提出要带三娘去十王宅那边借这本书。
    既然学典故的事有着落了,三娘便开开心心地跟贺知章聊起天来。眼看一时半会学不来用典,她积极地掀开车帘看着外头的景致和贺知章学起最起初的写景对句来。
    诸如青山对绿水、叶绿对花红之类的。
    反正车外能瞧见什么她嘴里便蹦出什么词来。
    贺知章有她一路相伴,竟不觉得路上这一两个时辰太过漫长,反而有种一眨眼就抵达温泉宫外的错觉。
    倒是钟绍京从他那混在国公队伍里的马车上下来,赫然发现三娘居然在贺知章那边。
    钟绍京给贺知章一个谴责的眼神,意思是“你去偷老郭家孙女居然不叫我”!
    贺知章压根懒得理他。
    三娘见到钟绍京则是高兴得很,屁颠屁颠跑过去与他分享自己练了一路的对句,典故可能需要多读书才能积累下来,可沿途的水光山色却是人人都能瞧见的,不拘年龄几何,更不拘阅历如何。
    钟绍京闻言一乐,笑呵呵地考校起她来:“圣人前些年因为御汤修得酷似天上北斗七星,所以把它更名为‘星辰汤’,那星辰应该对什么?”
    三娘琢磨了一下,回道:“日月!”
    钟绍京再问:“宇宙?”
    三娘不假思索:“乾坤!”
    “星辰明宇宙?”
    “日月耀乾坤!”
    钟绍京笑道:“虽没什么文采,勉强也算你对上了吧。”
    三娘近来时常去越国公府抄书,与钟绍京算是十分熟悉,自然晓得他的话该怎么听。
    总的来说就是“虽然”什么的不用管,“勉强”之类的也不用信,只要提取出里头表示肯定的内容就好了。
    三娘便又跑去夸起贺知章来:“您教得真好,我才学了一路就能对上了。”
    贺知章捋须夸道:“是你自己学得好。”
    三娘当即骄傲地道:“都说名师出高徒,可见您是名师,我是高徒!”
    钟绍京在一旁听得直乐,调侃道:“你可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害臊啊。”
    三娘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大实话,没有必要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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