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成求之不得?,只怕她不愿意,转念想起?她适才?魂飞天外神游太虚的恍惚神情,便?晓得?她一定?是愿意的,却生出些迤逗她的坏心思,越发磨人。
    之后用青娥的话说,跟将她滚在一地麦芒上拿羽毛挠脚心似的,要了命了,几度快活得?像要死过去了一样。
    回神天濛濛亮,二人依偎着睡过了过去,青娥却没有真的睡着,只是在朦胧的天光里,以眼?睛描摹他?的面庞。
    眼?见时候差不多了,青娥坐起?身?,穿戴整齐,坐到?桌前吃了些残羹冷炙到?甲板上,收回船碇,拿起?竹蒿子往回撑。
    另一头,赵琪在河岸等得?焦急。
    昨晚眼?见一艘艘小?船从河划过,就是不见靠岸。他?按一个?时辰五文钱的价格找来三个?青皮壮声?势,都是以前认识的人,那回砸酒铺的也是他?们。
    只是这眼?看着秦淮两岸的灯火都不再?辉煌了,水面也倒映起?暧昧的天光,赵琪踢一脚靠坐木桩熟睡的青,后者一抹涎水,惊坐起?来。
    “靠,靠岸了?”
    睁眼?却见天都亮了,河面上蒙着氤氲的水雾,昨夜还?是歌舞升平披红挂彩的秦淮,这会儿只有一个?艄公划着渔船慢悠悠过河。这便?是一日之中,秦淮最为萧索的时候了吧。
    “赵大哥,人不来,钱不能不结啊。”
    “谁告诉你人不会来了?”赵琪现在最听?不得?这个?,横他?一眼?,“你就在这儿等着。”
    才?说罢,就见那白雾缭绕的河面漂来一只精致的小?船,船头站着个?窈窕曼妙的影儿,发髻松松挽就,一竿一竿,慢悠悠往岸边靠。
    赵琪的拳头捏得?都快碎了,强忍着对几个?青皮一甩手,先在边侧躲避,等人上岸。
    青娥将船套在岸上,冯俊成醒过来时都快靠岸了,这会儿才?把腰带系上,问青娥怎么不叫醒自己。
    他?出来时带了另一身?衣裳,是玄青的袍子,此时穿的便?是。原来那身?公服本就是带了给青娥看的,不能大摇大摆穿在街上。
    青娥道:“我们这就靠岸了。”
    “我先上去,拖你一把。”冯俊成提膝上了岸,回身?接青娥的手,青娥从他?身?上借力,跳上岸边,又借惯性一头栽进?他?怀抱,不肯撒手,惹得?小?少爷面红耳赤,低声?哄她大庭广众不要如此。
    青娥抬起?了脸,笑?眯眯的,脉脉含情,“谢谢你。少爷,我一辈子记你的好。”
    冯俊成不觉古怪,笑?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青娥缓慢松开手去,退了两步,却像是退出几丈远,触不可?及。
    “李青娥!你这淫.妇……”赵琪自码头的货物后边站出来,身?后还?跟着齐刷刷三个?青皮。
    赵琪咬牙切齿,难说不是真情流露,这一嗓子,也就是大清早东岸没人,否则定?要闹个?人尽皆知。
    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青娥缓缓垂手在码头的木桩坐下,好似之后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可?是怎么会与她无?关呢?
    之后还?要靠着她和赵琪的配合,这场骗局才?算完美落幕。
    冯俊成哪里见过捉奸的阵仗,揽过青娥肩膀,怕她受到?赵琪伤害,皱眉安慰她道:“没事,我正好与他?把话说开。”
    可?他?自己也还?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人罢了,青娥看向他?紧紧箍着自己的手掌,觉察他?的紧张。即便?是殿前一甲,被情人丈夫捉奸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琪哥…”青娥唤了一句,“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也是一时糊涂,才?受成小?爷鼓动。”
    肩头手一顿,青娥侧头看了一眼?,挣扎出去,来到?赵琪身?边,本该撒开膀子卖力出演,她却没了力气,只好沉沉道:“琪哥,你别生气。”
    这叫赵琪怎么不气!说好演戏骗人,她倒好,到?头来将他?给骗了!
    赵琪一怒之下跳到?船上,进?屋一通查验,那屋里一片狼藉,叫他?走出来怒不可?遏,问:“你跟他?,你们多久了?”
    “没多久,这是第一次,琪哥,你就念在我是初犯——”
    “住口!青娥,李青娥!我待你不薄,我待你真的不薄!”赵琪说着抹一把脸,红了眼?眶,“你为何这样对我?”
    赵琪的愤怒真得?不能再?真,冯俊成见他?情绪抵达顶点,旋即将青娥护在身?后,到?底是读书人,还?是没能脸红脖子粗,“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为难她。”
    赵琪一下气焰更旺,冷嗤一声?对他?笑?道:“成小?爷这是何意?”他?一把掣过青娥手腕,“我自家媳妇,怎么我自己还?管教不得??你们两个?做得?出这些龌龊事,还?怕人说了?”
    青娥眼?看赵琪动怒,怕他?节外生枝,佯装受惊地问:“琪哥,有话好好说。那你说嘛,你想怎么办?”
    赵琪气得?肝疼,却不得?不顺着她往下编织骗局。
    “我想怎么办?我要揭发你们!”他?变了变神色,恶狠狠的,“新科探花,江宁织造府的成小?爷,你出身?高、门第显、有功名,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你和有夫之妇偷腥,捉奸见双,这事传出去,传到?江宁和顺天府,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冯俊成一听?,果真被他?的话给镇住,但并未乱了阵脚,“你冷静些,你不会那么做的,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晓得?赵琪要什么。
    冯俊成问: “多少银子你才?能不再?抓住此事不放?”
    赵琪轻笑?看向青娥,指着冯俊成道:“他?倒是真聪明,可?惜这么聪明,也要被女人欺哄!”
    青娥瞪他?一眼?眼?,他?张开手掷地有声?,“一百两!少一分我都不干。”
    青娥兀的皱眉,早前他?们至多在一个?冤大头身?上骗六十两,一来方便?拿取,当日就能到?手,二来数目不能贪心,免得?遭人记恨,千里寻仇。
    这回赵琪开口就要一百两,显见有意为难。
    冯俊成面对赵琪狮子大开口,第一个?念头便?是花这一百两买他?一纸休书,可?当他?看向旁侧垂手而立的青娥时,恍惚间一个?念头跃进?脑海。
    她是知情的。
    青娥也跟体会到?了他?的错愕似的,举目望向他?,眼?里却只有冷漠。
    他?们兄妹靠这招行骗,有时能将对方从头到?尾瞒过去,甚至到?现在还?觉得?自己理亏,就该给赵琪拿那几十两银子破钱消灾。有时遇上聪明些的,便?能在这一环节看破他?们二人诡计,但也为时已晚,只能花钱了事。
    冯俊成便?是后者,他?大约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愿相信。
    “青娥…”冯俊成拧眉将她望着,眼?里容不下第二个?人。
    “你不和我走了?”
    他?竟只是这样问。
    青娥摇摇头,后退半步,站到?了赵琪身?后,“成小?爷,拿了钱,琪哥便?不会为难你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必担心我们再?拿这事威胁你。”
    之后大概有两年,青娥想起?那日他?的眼?神都难以释怀,但那都是后话,此刻面对他?,她反而有种泰山崩于顶而临危不乱的冷静。
    那种冷静是在为她避险,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如果她真的选择跟他?走,那他?就被毁了。
    她做不出这样的事,她盼他?将来过得?比谁都好。
    码头上人多起?来,他?们便?到?船上去说话,青娥没有上船,先行回了酒铺。
    后来据赵琪说,王斑前前后后跑了两趟,才?将那一百两凑出来。冯俊成虽是江宁织造府的少爷,但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挪出一百两也并非易事,但不论如何钱都到?手了,冯俊成出奇地大方,一百两推给赵琪,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青娥想,或许那时候他?还?觉得?事情仍有余地,还?想着要带她走,要拿一百两买赵琪休书。
    只是对她而言,他?们的故事在那艘船靠岸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当天夜里,酒铺的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带着那一百两,走当地江湖混子的门道,悄无?声?息出了城。
    ……
    冯俊成割舍不下,一夜未眠,次日他?翻墙去寻她,只看到?物是人非,和一只跌落在地的龙女傩面具。
    此时他?还?是不相信自己被骗,即便?她都那样说了,他?仍旧没听?懂一般,只觉得?是青娥不堪重负,或受赵琪威逼,连夜被藏身?在了何处。
    可?他?没有让人去找。他?不敢找。
    不找她就还?在江宁某地,不找就不是音讯全无?。
    可?王斑还?是打听?到?了那马员外家少爷的消息,根本不敢将他?告诉,只敢先说给江之衡听?,江之衡听?后勃然大怒,势要上官府去告青娥夫妇,被王斑赶忙拉住。
    “衡二爷,你就不要再?激我家少爷了。”
    “激他??”江之衡听?后怒极反笑?,“我今日还?就是要激一激他?!成天烂醉如泥行尸走肉一般,还?要我替他?遮掩,这借口我是一天也找不下去了,我还?告诉你,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江之衡蹭蹭上楼,一脚踹进?酒楼厢房,冯俊成果真昏昏欲睡地横在酒桌上。
    他?将人拉起?,“你起?来,没死就听?着!”
    冯俊成醉眼?惺忪,见他?来,要拉他?吃酒。
    江之衡按着他?道:“听?好了,你那赵大嫂子就是个?骗子,你信不信的她都是个?骗子,还?记得?那个?赵琪在赌坊见到?躲着走的马公子?你知道他?为何躲着走?你看着我!”
    冯俊成不堪其扰,长吁气,目光看向别处,仍在出神。
    江之衡道:“他?们在上元就四处做美人局行骗,上元县衙门还?有他?们的案宗,他?们混江湖的有路子文书作假,更换户籍又跑来江宁作案!还?不明白么?她是如何欺哄得?你,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她是如何欺哄得?你…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冯俊成低垂的脑袋动了动,颓然将人推开,醉醺醺从坐榻上抄起?个?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地上。
    江之衡吓了一跳,骂他?一惊一乍。
    定?睛细看,是两张粗制滥造的傩面具,一男一女,四分五裂躺在地上。
    冯俊成颦眉定?定?看向那一地残片,呢喃自语。
    “她是如何欺哄得?我,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第22章 (二更)
    又是一年春雨绵绵, 堤坝柳絮纷飞。
    弹指间,乌飞兔走,一瞬千里。
    五年也只是起起落落的若干个日月, 叫人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 眼里只有望不断的柴米油盐。
    茶园摘采忙, 碧空如洗的蓝天下,茶女身背竹篓, 头戴碎花巾, 井然有序忙碌摘采,一起一落,自成一派春景。
    此?处连绵的茶山是?钱塘徐员外家的土地, 茶庄农民多是?他家佃户, 替他采收, 晾晒, 制成茶叶, 再以上中下?等的价钱被地主购得,佃户缴纳不起茶税, 不得私自种植茶叶, 只好?出?卖力气换求生存。
    青娥便是?其中一家,她搬来钱塘也有三年, 上山种茶却是?这两年的事。
    起因是?人多的地方爱说闲话,见她孤儿寡母,才刚搬去?半月便被编排了个难听?的故事,说她是?秦淮妓子, 躲到这儿来生养孩子。
    不信?不信你?等着, 她总有天开门做生意。
    于是?好?色的男人们抻长了脖子等啊,不见她开门, 便开始骂她,觉得她看不起他们,她凭什么看不起他们?一个出?来卖的,狗眼看人低。
    赵琪那时候和她已不在一块儿生活了,他倒是?想,青娥也不愿意。最初离开江宁,青娥便提出?兄妹分家,赵琪懵了,他们是?未婚夫妻,怎么能?说是?兄妹?
    固然他再痛恨那日船上发?生的事,和青娥争吵过几回不止,也仍想着挽回。
    直到一日清晨他在厨房炖肉,听?见青娥扶井干呕不止,大夫说她有了身子,赵琪心灰意冷,离家出?走,但依旧没有同意分家。
    他只有没钱了才会回来,回来得知青娥在这儿过得不好?,被街坊编排,提着棍子挨家挨户敲门,当街打了她的邻居,被送去?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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