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尖最高处,赫然是一条拇指粗的黑色细线,在冰川之中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入不可见的冰下。
    阿南跪下来,小心地查看这条细线,发现它绵延扎入冰中,不知是何物质构成。
    她在冰面上呵了几口气,微融后的冰面更显透明,让她清楚看到了细线的尽头,是一根光华莹润的玉刺。
    她的心口微微一跳,立即查看玉刺的周边。
    玉刺被装在一个灰色石块机括之上,因为冻在冰中,所以黑线与灰石未曾相接。
    但,阿南一下便认出了,那灰石便是当初在唐月娘家中见过的喷火石。
    这石头见火则燃,遇水则沸,一旦周围的冰融化成水,它便会在雪中激发引燃。
    只是,冰面透明度有限,再下方的布置,已难以分辨。
    阿南抬手闻了闻自己刚刚摸过细线的指尖,发现有硫磺异味,顿时脱口而出:“是引线……这座冰川就如蜡烛,下面应当是可以引燃的东西,甚至这地下可能就有黑水,一旦有了火星,这青鸾雪峰怕是会迅速融化,然后……”
    被封印于雪峰之中的疫病,将随着化掉的雪水汩汩流向四面八方,经由地上、地下和活物,将疫情扩散到全天下,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无可避免。
    阿南的脊背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摸了摸包中冻成冰坨的药渣,才稍感安心。
    “看来,要消弭此次灾祸,必须做到两条,一是阻止这座冰川融化,二是截断雪山与外面河流的关联。”朱聿恒自然也知道,这雪峰中封印的邪祟无孔不入,随时可能将任何人变成寨民惨死的模样,“事不宜迟,咱们先把阵法解除了吧。”
    阿南点头,指着那条黑线道:“黑线引燃,启动玉刺之际,恐怕就是青鸾燃烧之时。到时冰川融化,一切便都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我们得尽快解决掉这源头……”
    “解决?你们以为自己能解决得了吗?”猛然间后方有怪笑声传来,二人一听便知道,韩广霆阴魂不散,果然还埋伏在暗处中。
    他从下方纵身而上,厚重的黑巾蒙面,显然是在阻隔此间疫病。衣服上虽然被朱聿恒割开了几个大口子,并且沾染了几处鲜血,却因为没有伤到要害,他身姿依旧自如,攀上雪峰之际,直接便向着正中间的黑线扑去,似要启动这个阵法。
    阿南手中的流光与朱聿恒的日月同时射出,企图阻拦住他的身形。
    谁知这只是个声东击西的动作,他看似向着黑线而去,却在他们阻拦之际,手中的日月猛然回击,向着朱聿恒的任脉而去。
    朱聿恒立即回防,心下洞明,原来对方是要以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来驱动玉刺,启动这个阵法。
    多次交手,朱聿恒早已了然如何反控对方的日月,迅速化解了他的攻势,将他的身形逼了回去。
    对方急速后退,身形转向了羽冠,躲避于冰块后对抗他的攻势。
    就在朱聿恒的日月笼罩住羽冠之际,对方的日月骤然一扯,引动了无数光点尽数缠住冰冠,打得冰屑乱飞。
    眼见日月攻势被挡,朱聿恒自然操控它后撤。
    耳边只听得咔咔声响起,那羽冠居然是活动的,在他往回拉扯之际,日光下它缓缓转动,竟如青鸾回头般,鸟喙转了过来。
    冰雪羽冠在日光之下灿烂无比,汇聚了金色的日光,在冰川上投下斑驳的光彩,光点纵横。
    阿南被这些刺目的光线迷了眼睛,正在眯眼侧头之际,忽然心中一闪念,脱口而出:“不好!”
    朱聿恒显然也想到了,他的动作立即停了下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日光被冰冠汇聚,灼热光斑直直射向了隐在冰中的那根黑线。
    阿南立即飞身扑上,手中流光闪动,射向冰面,要将那条黑线截断。
    然而她的流光再快,又怎么快得过日光照射,只听得嗤一声轻响,那根黑线也不知是何等易燃之物所制,已经燃烧了起来。
    韩广霆手中日月旋转收回,戴着皮面具的脸僵硬未动,唯有嘿然冷笑的声音响起:“一甲子前,这条火线便已经设在了冰川中。六十年来冰面侵蚀变化,它逐渐从冰川中冒出,呈现在天日之下。原本阵法会在下月初启动,那一日的阳光会穿透羽冠,正好照射在这个阵眼之上,然后将其点燃。如今——是你亲手开启了这个阵法,也引动了你自己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一啄一饮,莫非天定,你们想必也能甘心承受!”
    说罢,他袍袖一拂,清瘦颀长的身躯飞纵向下,显然要赶在阵法发动之前,尽快离开。
    阿南手中流光疾挥,正要堵截对方去路,却忽然瞥到身旁朱聿恒的身躯倒了下来。
    她心下大惊,手中的流光还未来得及触到对方,便只觉得天灵盖上一点灼热骤然炸开,随即,剧痛引发了全身旧伤,抽搐牵动,让她整个人倒了下去。
    韩广霆落在下方,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一声冷笑,身影迅速消失于冰峰之下。
    眼前日光陡暗,阿南抱着尖锐刺痛的脑袋,想起了那一日在玉门关,傅准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一个在心,一个在脑……而你身上六极雷总控的阵眼,在我的万象之中。
    “你千万不要妄动,更不要尝试去解除,毕竟,我可舍不得看到一个瞬间惨死的你……”
    只是她一向豁达,自小便在刀尖上行走,即使知道傅准在自己身上种下了六极雷,但因为他失踪后无法再控制自己身上的毒刺,因此也将其抛诸脑后,只等傅准再度出现之际,再行解决。
    谁知,在这冰川绝巅之上,阵法发动之时,她所料竟然出错,身上的六极雷与朱聿恒的山河社稷图响应,而爆发之处,又是如此关键的要害之处。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尽头了?
    ……第219章 冰雪鸾冠(2)
    她脑海之中,骤然闪过下方山洞中指引她的万象,不由得心下狠狠骂了一声“王八蛋”。
    手上传来微颤的握力,是朱聿恒茫然痛楚地摸索着,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她颈椎僵直,脸颊艰难地一点一点挪移,终于侧向了他。
    自他的脖颈延伸向下,纵贯胸口的任脉正在爆出青筋,如一条夭矫的诡异青龙就要冲体而出。
    面前的冰层之下,黑线已经燃烧,火线蔓延入冰层,即将灼烧至玉刺。
    冻在冰层中的玉刺,逐渐受热融化周围冰雪,玉刺在冰层中松动,向下方机括坠去,眼看便要启动下方点火装置。
    阿南看见朱聿恒抬起抽搐的手,竭力抬手抓向了自己的心口。
    在那里,血脉中涌动的毒瘿,正剧烈抽搐。
    阿南强忍头痛,将他的手一把抓住,喘息急促:“别动,我……把冰层下毒刺挖出来,绝不能让它碎在阵法里,引动你身上的毒刺!”
    “不……”朱聿恒却抬手紧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向前推去,“现在,立刻……击碎它,让黑线断下来,决不可……让阵法启动!”
    阿南头痛欲裂,只觉得自己头顶百会穴剧痛钻心。
    她眼圈通红,神智紊乱,可心中还有最后一点清明,让她知晓这是阿琰生死存亡的时刻:“可……这是你唯一的、最后的希望了!”
    毕竟,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已经一条条爆裂。
    就连一直无法追寻的督脉,也已经在他的身上显了形,烙刻在了他的脊背之上。
    这是最后一个阵法,最后的希望。
    若再被毁的话,阿琰的性命,怕是要就此彻底湮灭。
    他们一路追索至此,艰难跋涉,怎可功亏一篑,全盘皆输!
    “阿南,你……听我说……”朱聿恒呼吸艰难,剧痛让他神志承受不住,已经濒临昏迷,但他抓着她的手如此坚定强硬,与他的话语一般撕心裂肺而坚定,“阿南,绝不可……你一定要让火线停下,我……”
    血脉在呼啸涌动,他颤抖窒息,已经说不下去。
    阿南知道,自己挖出他的毒瘿,可能稍缓他的痛苦。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在挖出的一刻,经脉早已受损,潜毒已散布到了他的奇经八脉之中,所以她之前剜取他的毒瘿,从未能成功阻止山河社稷图的出现。
    而如今,她一定得保住他的任脉,纵然他全身经脉受损,但毕竟还留着最后的希望,让他不至于在这般大好年华永诀人世。
    悲愤怨怒直冲头顶,沸腾的血液让阿南一时竟连头部剧痛都忘却了。
    她不顾一切,嘶吼出来:“可阿琰,你已经错过了所有机会……在敦煌的时候,你为了西北已经放弃了一次生存的机会,那次,咱们是身处危境确实无计可施,可这一次,我相信会有办法的!”
    就算雪峰坍塌融化,就算致命的病毒会融化在河流中流出,只要……只要及时封锁下方,将一切好好控制住,只要她能将药渣带出去,那么,未必不能掌控住疫情。
    毕竟,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可如今,阿琰就要死了,就要死在她的面前了!
    不等朱聿恒再说什么,阿南已经一把抽出他身边的凤翥,向着那条黑线冲了过去。
    朱聿恒在濒临昏迷的痛苦中,看到她决绝的侧面,一瞬间知道了她要干什么。
    她跪在冰层之上,将凤翥狠狠扎入冰层,要将黑线中的玉刺挑出来,将它完整地取出,保住他身上最后的一脉希望。
    可,她和朱聿恒都看到,灼烧入冰层的火线引燃了喷火石,融化的冰水助长它沸腾燃烧,滚烫的玉刺顺着它烧出的通道缓慢下沉,马上便要启动下方的点火机括。
    来不及了。
    她手中只有一柄凤翥,如何能劈开这千万年的坚冰,抢救出阿琰最后一点残存的生机,紧握于手?
    “阿南……”朱聿恒望着她的背影,喉口干涩哽咽。
    意识已经逐渐模糊,他望着她疯狂地跪地挖掘冰层的背影,在这最后的时刻,内心却升起异样的平和幸福。
    初次见面时,差点置他于死地的女海匪,如今与他一路走到这里,为了挽救他而不顾一切。
    水流千里,终归浩瀚。
    他来到这世间二十余年,成为了祖父夺位的传世之孙,成为了东宫的顶梁之柱,成为了朝野人人称颂的他日太平天子……
    可他的心里,自己人生的起点,却是在那一日,得知自己只剩下一年寿命的时候,紫禁城边、护城河畔,他看见她衣衫鲜明,鬓边一只幽光蓝紫的蜻蜓。
    那是他既定的、至高无上的人生终结的一刻。
    也是他全新的、从未设想过的人生开始的一刻。
    “阿南……”
    他喉口早已发不出声音,最后残存的意识,只够他清醒地凝望她最后一瞬。
    或许,这也算圆满。
    傅灵焰留下的阵法,已经基本破除。
    阿南身上的六极雷,似乎并未危及她的性命。
    这冰川,这疫病,这下游的、南方的、天下的生灵……只要阿南带着药逃出去,便都有了希望。
    阿南,她一定不会让所有人失望……
    阿南的手握紧凤翥,向着下方的黑线狠狠挖去。
    冰层坚硬无比,凤翥的刀尖啪的一声折断于万年坚冰之上。
    她泪流满面地无声哀号着,用断刃的凤翥狠狠插入冰中,即使会压迫机关,即使下面的烈火开关启动,会立即万焰升腾,将她连同整座冰川从内至外燃烧殆尽,她也在所不惜。
    喷火石已经燃烧殆尽,但也替玉刺烧出了完整的一条通往点火装置的路径。
    她喘息急促,浓烈的水气围绕在她的脸颊,随即被严寒冻在她的睫毛上、鬓发上,形成一层雪白冰霜。
    而她不管不顾,疯狂地砸开表面冰层,顺着冰雪融化的踪迹,竭力俯身,指尖碰到了喷火石灼烧的末端。
    在刺骨的冰寒中,她碰到了最后一点还在沸腾的石头。
    穿越灼烫与冰凉,她的指尖,抓向了雪水中的玉刺。
    可,还没等她碰触到浮悬下沉的玉刺,它的尖端,已经碰触到了下方的装置。
    细小的玉刺在冰水中下落很慢,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绝望地将脸贴在冰面上,意识到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骤然间,贴在冰面的脸微微一震。
    冰下传来嗡的一声,让她瞪大眼睛,随即,便看到玉刺瞬间停顿在冰水之中,然后,轻微地啪一声响,碎裂在了黑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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