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微侧,在后堂的木板壁上轻轻掠过,他放下茶杯,道:“时候不早,不叨扰楚先生一家了。本王还要赶回应天,这便告辞了。”
    楚元知赶紧应了,搁茶起身。
    皇太孙殿下沉吟了片刻,忽然迈步向着分隔前后堂的板壁走去。
    小门虚掩着,薄薄的木板隔开前后堂,陈旧的木头年久收缩,中间甚至有了细细的缝隙。
    朱聿恒抬起手,轻轻地按在了木板之上,静静站了一会儿。
    楚元知正在茫然之际,却听殿下低低的声音传来:“楚先生,若你见到阿南的话,请你转告她……”
    楚元知心下一紧,心道难道阿南刚刚过来,被殿下发现了?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还不知道,怎么就要替殿下传话了?
    却见朱聿恒站在板壁前,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叮咛:“阿南,你留下的口信我已问过傅准,只是兹事体大,尚未得到答案,傅准便已消失。我们久寻不获的那第八个阵法,傅准说是天雷无妄之阵,无时无地、无影无形,背负于我身,如疽附骨,不可摆脱。我所踏之地、所追索之人,已相继消失,或许……你离开我,也算是件好事。”
    楚元知呆站在原地,心说自己都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又怎么记得住、传达得了?
    朱聿恒静静地在后堂的板壁前站了片刻,周围始终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回音。
    “过往种种,我亏欠你甚多,如今我决意继续前行,此中谜团,我也会拼尽全力一一解除。至少,我绝不允许我所重视的东西,一件件在我面前消失离去。”
    按在木壁上的手略略收紧。这薄薄的木板怎能挡得住他的力量,只要他愿意,轻易便能破开。
    可,他终于未能破开这层障碍,只是声音更低了半分:“阿南,我知道你也放不下我,不然,我不可能活着从榆木川出来。知道你心里有我,你还愿意舍命护我,这便够了。
    “过往种种过错,望你能够宽容……阿南,我知道你要回海上去了,而我不日也要出发前往横断山。此后山高海阔,若今生我们还能有缘再见,此生此世……我绝不再利用你,欺瞒你。我朱聿恒,立此为誓。”
    暗夜中寂寂无声,只有风雪过庭的窸窸窣窣声。
    楚元知目瞪口呆,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这些话要如何传达。
    而隔着板壁的那一端黑暗中,朱聿恒仿佛听到一声叹息,但很快便消散了。
    她没有回应。
    于是,他也慢慢收回了按在板壁上的手,垂下眼转身向外走去,再无任何言语。
    楚元知与金璧儿惶惑地送皇太孙出门,看着一行侍卫护送殿下离去,两人正在默然相望之际,却见楚北淮推开后堂的门,从里面拉了一个人出来。
    “南姑娘?”金璧儿发现她原来躲在此处,错愕不已。
    而楚元知则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太孙殿下会忽然对他讲那些古怪的话语,并让他转告阿南。
    他表情复杂地看向被风雪湮没的太孙车驾,心想,现在看来,应该是不需要转告了吧……
    行踪既已泄露,阿南与楚元知略谈了谈,立刻回绮霞处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她回归时带的东西并不多,如今辗转三年,手中也不过几件贴身衣物,几个路上练手的物事,几包日常急用的药粉。
    唯一与来时不一样的,是那一串青鸾金环。
    绮霞摸着这精巧至极的金环,啧啧赞叹:“殿下送给你的呀?”
    阿南点头,在灯下转侧着它,让那些流转的光华照在自己身上,就像当初与阿琰携手相伴的璀璨日子还围绕在自己身旁般。
    “可能我来陆上走这一趟,失去了很多,但也不是没有收获吧。”阿南抚摸着金环上的青鸾,笑容不无伤感,“至少,我的生命里有了一段独一无二的日子,遇到了举世无双的一个人,还握过了这世上最好看的一双手……”
    那双手,曾抱过她、牵过她、与她十指交缠。
    手的主人,还曾紧紧抓着她,不顾一切地深深亲吻她。
    她轻叹了一口气,竭力将伤感驱出胸臆。
    和阿琰在一起欢欢喜喜,那她走的时候,也不许以伤心告终。
    “阿南,别走行不行?”绮霞挽着她的手,眼中尽是不舍。
    阿南摸了摸她的小腹,说道:“放心吧,干妈这个名额给我留着,我肯定会回来看你和孩子的!”
    “那你可得说话算数啊!”绮霞噘着嘴,嘟囔道,“最好、最好是别走,我一个人生孩子,真的有点怕怕的……”
    她也已经懂得,江白涟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轻拍着她的背,阿南眼圈终于还是红了:“别担心,金姐姐养孩子有经验,会帮你的。再说了,这孩子这么乖,当初咱们死里逃生时多艰难啊,他都一直好好的,肯定是个省心的好孩子。”
    “嗯……大夫们也这样说。”绮霞摸着微凸的肚子,含泪而笑,“哎,阿南你就不能跟我的娃学学,你就不省心,大雪天都要走。”
    “我从小在海上生活,没经历过冬天,这三年在这边可冻坏了。”阿南捏着身上厚厚的衣服,苦不堪言。
    “可是那边日头大啊!你看你变白了不少呢,在海上晒得黑乎乎的,哪有如今水灵啊!”
    阿南抬手看看手背,不由笑了:“真是有得有失。”
    “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有我有阿晏有小北还有楚先生金姐姐!而且我真觉得,皇太孙殿下心里有你!我在教坊司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殿下看你那眼神我一看就懂!他对你,和别人不一样的!”
    阿南笑了笑:“一样不一样,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是站在朝堂最高处的人,见过的肮脏手段比我们多千倍万倍。虽然我可以理解他,但我接受不了他将这手段用在我身上,把我当成他随手借用的工具。”
    绮霞瞪大眼,不敢置信:“不可能吧?殿下居然……会如此?”
    阿南自嘲一笑:“他对圣上亲口坦诚,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他对皇帝承认,是因为我一身本事,所以他想要驯服我,用来帮他破阵!”
    ……第191章 寒雨连江(2)
    绮霞震惊了:“他……他真的这么说?”
    阿南点了点头,将青鸾金环用锦缎包好,压到了包袱最底下。
    绮霞呆呆思索着,又猛然按住她的手:“可是阿南!你觉得他对你是假的,难道他对皇帝说的,就是真的了?”
    阿南怔了怔:“他对皇帝祖父说的话,还能是假的?”
    “就算是真的,可殿下说不定有苦衷呀!之前我听说,朝廷在各地追缉海客,一直担心你因此受牵连,毕竟,在西湖劫走要犯被海捕通缉那个女匪,我一想就是你呀!但朝廷很快就撤掉了你的罪名,你现在过得好好的,还能跟着皇太孙殿下自由行动,你说是为什么?”
    为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阿南也一直想问为什么。
    阿琰啊……愿意为她豁出性命的阿琰,想要驯服她为己用的皇太孙,这两个为什么会是同一人呢?
    而她又为什么,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割舍情爱,抛却一切回到海上继续做那个一往无前的阿南,可每每午夜梦回,抚摸着自己的旧伤,想象着阿琰身上正一条条侵吞他生机的山河社稷图,她又觉得心口钝痛,万般难舍。
    “你想,也许殿下欺骗的,不止是你呢?或许他欺骗的,还有皇帝,还有朝廷,甚至还有……”
    他自己。
    她是海客,是劫狱的女犯,也是前朝余孽的得力干将。
    阿琰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做了多大努力,让朝廷接纳了她,赦免了她所有的罪状,甚至重用她,让她成为破阵的领头队长呢?
    甚至,他是怎么说服了暴戾的皇帝,让本来要将所有与皇太孙的病情有关的人——首当其冲就是她,全都要一律清除的皇帝罢手,容忍她留在皇太孙的身边,得到了自由自主的机会?
    无数个夜里,她曾因为温暖与冰凉、打击与包容、残酷与温柔的复杂交织,从梦中醒来,久久难以入眠。
    而如今,她才释然地呼出胸口那口气:“要是这样,那我可以稍微原谅他了。”
    绮霞急道:“所以,你去找他好好问清楚呀!如果你因为误会而一个人远走海外,剩殿下一人在这边,那该多遗憾啊!”
    阿南摇了摇头,说道:“他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能算了,但他不应该在调查到我父母身份后,为了更好地控制我,移花接木给我弄了假父母。你说,这事我怎能原谅他?”
    绮霞暗吸了一口冷气,心说不愧是皇太孙殿下啊,这种事情居然也能不动声色干得出来?阿南从小就没有了爹娘,她娘更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结果他竟然剜了阿南最重要的逆鳞。
    “那……我想这其中必定也有理由的,比如说,比如……”绮霞绞尽脑汁,可也无法想出借口替朱聿恒辩解,只能固执道,“哎呀总之,殿下真的喜欢你!只要是见过你与殿下的人,都知道殿下对你的心意!”
    见她这急吼吼的模样,阿南不由笑了出来:“是吧,不愧是我,阿琰利用着、利用着,终究还是喜欢上我了!”
    绮霞揪住她的包袱:“所以,你会留下来的,对不对?”
    “不会。”阿南行云流水般将包袱打好,放到枕边,“你知道刚刚我和楚先生聊了些什么吗?”
    绮霞迷惑地摇摇头,阿南朝她神秘一笑,道:“我搞到了一条拙巧阁的秘密通道,虽然二十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但试一下总没关系的。”
    绮霞傻了眼:“什么?你不是回海上,而是去拙巧阁?”
    “对呀,傅准那个混蛋,在我身上埋下了些可怕的东西,所以我得趁着他不在,好好去搜寻搜寻,最好能彻查到结果。”
    “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个混蛋对你做了什么?”虽然算是救命恩人,但绮霞一想起傅准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阿南,拙巧阁那边人多势众,你一个人过去会不会有危险啊?要不,还是先找皇太孙殿下商量一下?”
    阿南抬手轻抚着自己臂弯的旧伤,默然摇了摇头。
    “不用,我现在离他远点比较好。等我把傅准的老巢掀个底朝天,或许我们能有碰头的机会。”
    拙巧阁位于长江入海口,比中原要温暖许多,但冬天依旧不可避免地降临到这座海陆交界处的岛屿。
    夏日烂漫的野花早已枯萎凋谢,柳树也落尽了树叶,但玉醴泉还在倾泻喷涌,一路的亭台掩映在常青树木之间。
    当年的秘密通道,二十年后居然还存在。阿南顺江而下,悄悄在岛后偏僻处寻到路径,顺高大的假山而绕,从婆娑的海桐树阴之中穿过,来到了律风楼东北侧旁挑出的那座小小厢房之前。
    这座被她和朱聿恒冲毁的藏宝阁已经整修完毕,外表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谨慎起见,为免像上次一样被困在其中,阿南先在后方窗口处将铁质栅栏动了点手脚,确保自己在需要的时候随时能从中脱出,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困于其中。
    寻了两块木头踩在脚下,她小心翼翼地潜入。
    毕竟傅准这人心机深沉,在上次出事之后,说不定会专门增设针对她的机关。
    然而步步行去,经过轻拂她头顶的帐幔安然缩回卡槽,傅灵焰的画像经过重新装裱修复后依旧挂在后堂帐幔后,除了颜色更显鲜亮之外没有任何改变。
    奇怪,难道傅准太忙了,在失踪前还没来得及更改这座密室的机关设置?
    还是说,他料定了她以后不可能再来到这边,所以才会安心让这边维持原样?
    心下虽然疑惑,但阿南向来不怕事,有问题等出了再随机应变也行。她遇事向来急智,每每能在千变万化的机关之中化险为夷,亦是这行的传奇,三千阶的名号决不仅仅只因她亲手所制的武器及机关之出神入化。
    一步步行去,她深入房内,绕过重重书架,先走到傅灵焰的画像面前,向她行了一礼。
    画像上的傅灵焰正当绮年盛貌,手持那管韩凌儿亲手替她所制的金色竹笛,静静地坐在宫苑之中,目光似穿透了六十年的时光,与她深深对望。
    她是如何脱出金绳玉锁,挣开情爱纠葛,从当年在九州各处布下绝杀死阵的凶戾女杀神,蜕变为后来她所见的慈祥老婆婆呢?
    而自己呢……阿南站在傅灵焰面前,心下涌起难抑的伤感。
    她又究竟有没有机会,能与傅灵焰一样,最终找到自己,看清自己该走的路,探索到自己该前进的方向?
    深吸一口气,将所有一切暂时先抛诸脑后。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先查清楚,傅准究竟在她身上设下了什么东西,导致她的旧伤竟与阿琰的山河社稷图相连,成为伤痛同命的两个人。
    她垂下眼,避开傅灵焰那双仿佛能洞穿她的眸子,转而走向旁边的书架,查看起架上卷轴来。
    傅准神秘失踪,她压力大减,手下也加快。调暗了手中的火折,拆开一个个卷轴册页,她飞速扫一眼便立即收好,寻找下一个。
    一个架子看完,里面不过是些各门各派的阵法布置、绝技法例、机关图示之类的。若是平时,阿南自然有兴趣坐下来慢慢研究,但此时她心系自己的伤势,只想先找到与自己有关的内容再说。
    换了一个书架,上面全是书册,她随意翻了翻,蹲下来时看到一堆正待修复的卷帙。
    而在卷帙之间,正有一个卷轴压在最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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