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梁辉所在的矿上,他们过去时,见里面忙得热火朝天。一队队精壮汉子,有的扛大杠、有的运泥土,更多的是扛着一根根木头的,正往矿洞里面而去。
    敦煌是军镇,一应事务都由将军府差遣,矿上也不例外。管事的素知将军马允知与卓家不对付,看见卓晏过来,阴阳怪气便问:“哟,卓兄弟,你这披麻戴孝的来我们矿上,怕是不太吉利吧?待会儿我们兄弟怕是得多给土地公烧两炷香了。”
    卓晏当了十几年的侯府世子,天天在花丛中被人捧着,哪见过这样的小人,顿时气得脸色发青。
    阿南拍拍他的手臂示意别和这种人置气,一边掏出三大营令信在管事的面前一晃:“少废话,神机营执行公务,难道你们这边不肯配合?”
    管事的瞪大眼看看令信,又看看她的模样,迟疑又怀疑:“这……神机营哪里的女子?你怕不是偷来的令信吧?”
    阿南一声冷笑,把令信往他脸上拍去:“偷来的?你倒是去哪儿偷一个给我看看啊?”
    管事的被拍得嗷嗷叫,只能一脸晦气地带着他们往矿区走去。
    矿区在黄沙弥漫的荒野之中,大地上数个斜斜向下的洞口,上面搭了破烂的简易棚子聊做遮蔽,仿佛荒漠中生出了数个疮痍。
    阿南打量那些将木头抬进矿洞的矿工们,问:“怎么回事?矿下需要这么多木头?”
    马管事苦着一张脸,道:“嗐,咱也不知道捅了哪条老地龙的窝,矿下如今整日漏水。前儿好歹填埋修补好,梁工头怕其他矿洞被浸泡坍塌,因此提议要将所有矿道加固一遍。”
    “梁工头?”阿南料想便是金璧儿的舅父了,“是山东调来的那位匠户梁辉吗?”
    “是,姑娘您也知道啊?他之前在山东一个矿上的,因那边矿脉采完了,这边则新发现了个好大铜矿,还伴生云母,因此从全国调集匠户过来。梁工头做事确实稳妥老道,我们将军亲口夸过的。”
    在矿场边的芦棚内等了许久,那些乡民才陆陆续续上来了。地下黑暗,个个都蹭得一身泥水,显然下方矿洞漏水严重。
    听说是询问卓寿出事那日的情形,其中一个黝黑精壮的汉子抹了把脸,率先道:“那日我们下工回来,遇到雷雨便在洞中歇雨,后来听到叫声便到洞口去看了,正逢卓司仓全身起火,面目焦黑……”
    阿南打断他的话,问:“既然全身起火,你又如何一眼认出他便是卓司仓呢?”
    “因为事发当日,卓司仓刚好押送草料到我们矿上,他身材高大,与我们矿上其他人都截然不同,这谁能认不出来?”
    阿南诧异问:“卓司仓是押运草料来的?”
    卓晏对于父亲如今的职责自然有所了解,当即道:“那我爹不可能是一个人来的吧?而且他身为司仓,理应清点完草料,交割后再走,为何却孤身一人回去呢?”
    众人都摇头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你得问刘五。不过他是管物资的,如今应该下矿清点木材去了吧……”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一片乱哄哄的叫嚷声爆发开来,随即,沉闷的轰隆声自地下传来,让他们脚下的大地都在隐隐震动。
    阿南脸色大变,将茶杯往桌上一搁,霍然站起身冲出芦棚。
    满目疮痍的大地早已变了模样,无数水花自地下喷涌而出,一股股碧水齐齐狂涌向半空,直冲云霄达数丈之高,又同时落下,坠落于地四下飞散。
    那些水花长短错落,规模又十分齐整,围成一圈同时自地下迸射而出,竟似苍黄大地上绽开了一朵巨大的水花,在瞬间开谢。
    随即,整片大地骤然空塌,沉闷的声响中,面前的土地肉眼可见地向下低矮了尺余,整个大地顿时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疮瘢。
    阿南愕然睁大眼,不敢置信地望着这朵在天穹下刹那开谢的水花,呆站了许久,仿佛连脚下的震动都感觉不到了。
    “这……这地下矿脉里怎么这么多水啊,而且冲出来的力道还这么大!”卓晏虽也被那些喷涌的水吓了一跳,但他于机关学见识不深,以为只是地下矿脉的水涌出来了。
    矿场的人惊呼着,四下逃窜。
    也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矿下还有兄弟!被埋了,他们都被埋了!”
    可如今整片大地都坍塌了,显然下面的矿洞终究没能撑住,已经被涌出来的水花彻底冲垮。
    卓晏惊魂未定,转头看见阿南脸色极为难看。
    “阿南,你……你说,咱们要找的那个刘五,是不是……”
    “阿晏……”阿南已经顾不上刘五了。她死死盯着那片方圆数十丈、依旧还湿漉漉的地方,低低问,“你觉得,那像什么?”
    “什么?什么像什么?”
    “地下涌出来的,这些水……”
    卓晏不解地转头看着被冲毁后颜色变得深暗的大地,回忆着刚刚那惊魂一刻,心有余悸道:“像……像朵花吧?”
    阿南点头,缓缓道:“莲花……一朵自地下冒出来的,在苍穹之下绽放的青莲。”
    第143章 青莲盛绽(2)
    灰黄沙漠飘起了细雪,敦煌城外胡杨林落光了叶子,一棵棵虬曲树干立于阴暗天色中,更显萧瑟。
    阿南紧了紧身上的赤狐裘,纵马驰出大片树林。哗啦啦声中,卷起万千细雪如云,在她身后一路飞扬。
    按照瀚泓所指的方向,鸣沙山以西、月牙泉之外,滚滚黄沙中,一片绿洲依稀呈现在她面前。
    所谓绿洲,其实只是沙漠中一片草木比较密集的地方而已。沙棘树、骆驼刺、沙蒿互相错落地生长着,缺水的茎秆多是棕褐色的,上面长着些稀疏的灰绿色叶片,在雪中更不起眼。
    从马上跃下,阿南正掸去身上的碎雪,一把伞遮在了她的头上。
    阿南抬头,正是朱聿恒。
    “你怎么知道我过来啦?”
    朱聿恒握伞替她遮住雨雪,道:“我刚看到你一路驰来。”
    凝望着她微微喘息的侧面,朱聿恒想起适才一抬头时,看见她纵马自沙漠彼端而来,令他胸口瞬间悸动。
    她鲜衣怒马,携着身后那万千碎雪,就如滚滚红尘一瞬降临至他的世界。
    那一日,她曾一袭红衣冲破西湖碧波,而如今这条身影抛却了前尘过往为他而来,这算不算是他这一路走来最大的成就。
    “我正要回去,你怎么赶来了?”
    “我听瀚泓说,你来这边调查北元王女之死,所以跑来找你。”阿南着急赶来,自然是要跟他说矿区之中青莲的事情,但看这边人多耳杂,便拉他到一旁,压低声音问,“你不是说王女之死关系重大吗?怎么不私下机密调查,反而这么劳师动众地来了?”
    朱聿恒与她一起走向绿洲中心无人处,低道:“王女出事之时,出现了青莲迹象。”
    “怎么回事?”阿南错愕地睁大眼睛,没想到这边也会出现青莲的痕迹,“带我去看看。”
    “来。”二人往绿洲之中而去,几个侍卫正抖擞精神守卫在一个凹处,面朝外背朝内把守着。
    阿南朝凹地看了看,枯草丛中赫然有一个烧焦的人形印迹,虽然上面燃烧的东西早已不在,但依旧可以看出那是一具趴在地上、四肢扭曲痛苦不堪的人形。
    阿南仔细审视那焦痕,随即发觉不对,拉着朱聿恒往后退了两步,踮起脚尖俯瞰整片洼地。
    洼地在绿洲的中心,大略是个圆形,而这不太规则的圆形之中,零零落落地生长着些生命力顽强的草木。它们当中有一部分如沙冬青,长得格外茂盛,与绿洲中其他萎败凋零的灰褐色植物不同,呈现出稀疏的灰绿色。
    而,这些灰绿的植物,在这枯黄的沙漠绿洲之中蔓延生长,以黄沙和其他干旱植物为背景,组成了一朵巨大的青莲图案,呈现于苍茫大地之上。
    长空之下,沙漠之中,阿南与朱聿恒长久凝望这黯淡的绿洲青莲。它的正中心,正是王女殒身之处。那扭曲的身影痛苦趴伏于花蕊莲房之上,宛如献祭。
    望着这诡异的场景,阿南不由喃喃:“青莲盛绽处……”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说道:“这就是北元王女被烧死的地方,你觉得……与所谓青莲盛放,是否有关联?”
    “没关联的话,你怎么会特地来这边跑一趟?”阿南说着,贴近了他低低道,“可是阿琰,我在矿区那边,也遇到了青莲盛放的怪相,我这急匆匆跑来,正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
    朱聿恒难免一怔,立即问:“怎么回事?”
    阿南便将自己与卓晏如何寻到矿场、如何看到青莲自地下涌出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朱聿恒沉吟片刻,问:“依你看来,这两处青莲,哪一处比较接近傅灵焰的手札所记?”
    阿南毫不犹豫道:“既然咱们人手够,那当然全都查一查!”
    朱聿恒点头,召了韦杭之过来,命他立即去敦煌卫所调集人手救护地下矿工,同时嘱咐详加查探地下情形。
    等韦杭之奉命离去,他才带着她,往洼地的那朵巨大青莲走去。
    身处这朵由植株构成的青莲边缘,比在外面看得更为清楚。明明是相同的两蓬沙冬青,相距不到两尺,可一株在青莲范围内,便是葱茏鲜绿,而不在青莲内的那株则明显要枯槁焦萎,与另一棵天差地别,明显有异。
    两人穿过组成青莲的繁盛植被,来到这片诡异绿丛的最中心。在那里,王女被焚烧的焦痕至今犹在。
    阿南蹲下来仔细查看,那扭曲痛苦、惨不忍睹的人形痕迹,她却看得分外认真,甚至还抬手比划着焦黑边缘。
    朱聿恒甚至怀疑,若是旁边没人,她可能还要扑到焦痕中,自己摆出那个姿势试试看。
    朱聿恒走到她身后,俯身看向焦痕,问:“怎么样?”
    “你肯定也看出来了吧?简直有点诡异。”阿南折了根树枝,比划着痕迹,那烧焦的痕迹,明显是一个人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挣扎的模样,“咱们在雷峰塔时,曾把雷引下来劈过葛稚雅。按照常理来说,人被雷劈之后,会立即昏厥、丧失意识,就算身上没有燃烧,也该是抽搐昏迷。但王女的死状……很值得玩味啊。”
    “对,空中雷击,必定殛其头、背部较高处,可王女保护的,却是自己的喉部……岂不是咄咄怪事?”朱聿恒俯身与她一起端详地上痕迹,眉头微皱。
    “这场雷、这个地方,很有问题。”阿南将手中树枝一丢,站起身问道,“要不,去查验一下尸身吧,王女的尸体现在何处?”
    “秘密收殓在义庄,你要看的话,待会儿我陪你过去。”
    阿南诧异朝他挑眉:“什么,皇太孙殿下这尊贵的身子,居然要踏足那种地方?”
    “到了这儿,你该叫我提督大人。”朱聿恒正色道。
    毕竟,他如今身处地方上,用一个官场上正式的身份,总比皇太孙这个身份合适。
    阿南望着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心想,诸葛嘉都被人误会是太监呢,你长这么好看,就不怕这回又有人把你当成是朝廷下派的宦官内臣?
    想着自己一开始对他的误会,阿南忍不住笑了出来,即使这个地方诡秘异常,实在不适合她灿烂的笑颜:“好吧提督大人,去义庄,咱们看尸体去!”
    敦煌是军镇,一切都以屯田驻军为首务,军中生死是常事,因此义庄的规模也非寻常可比。它坐落于城西通衢处,院落虽低矮,但屋舍打理得十分齐整。
    楚元知如今是官府中人,朝廷有需要,他只能先行辞别舅丈一家,赶到了义庄。
    阿南早已在门口等他,一见面便问:“怎么样,和舅舅一家见面,情况如何?”
    “都好、都好。”楚元知擦擦额头的汗,对朱聿恒见了礼,才对她道,“还好璧儿精神不错,我一开始还担心她过于激动,不然我也难以放心一个人先回来。”
    阿南对他们这老夫老妻如此恩爱而啧啧称羡:“别担心金姐姐啦,先进来看看这具尸身,这次的雷火可诡异得紧。”
    守义庄的老头没见过世面,阿南这个女子进来验尸,显然是他生平仅见,不由咋舌:“姑娘,是你要看尸身?”
    阿南点头:“那具尸身在哪儿?”
    “那具尸首……委实有点不好看。”老头说着,再看看后头一派尊贵模样的朱聿恒,更是震惊,“这位公子也……?”
    阿南忍不住笑了:“有什么好惊讶的,这位公子在战场上见过的尸体,说不定比你这辈子见过的还多呢。”
    等进内看到王女的尸身,他们才发现真的不好看。
    烧焦的女身呈现一种扭曲蜷缩的模样,与他们根据焦痕推测的结果一样,她的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喉咙,显然极为痛苦。
    三人蒙上面罩,楚元知戴上仵作那边拿的手套开始翻尸体。阿南则取过旁边的登记册子,将上面关于女尸的记载念了出来:“死者身长约莫五尺,年可十七八上下,牙齿细密整洁,全身骨骼无残无缺。内外衣着均为北元华服,脖、臂金珠首饰尚存,贴身衣上织蓝红犄纹……”
    楚元知一边听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王女捂在颈部的手掰开来:“这尸身,烧得很脆啊……”
    只听得“喀嚓”一声脆响,王女被烧焦的手臂顿时被他拉出了一条裂痕。
    他下意识便道:“抱歉……”
    一抬头正对上尸体的面容,它被烧得焦黑狰狞,整个五官扭曲剥落,连长什么样都看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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